的现在,人们似乎是更希望读到有较大深度和容量的短篇小说了。粉碎“******”之初,人民长期郁积的感情急需喷发,尖锐的、密集的社会问题亟待揭露,而短篇小说又具备短小精悍的形式特点,于是,它捷足先登,先声夺+,与诗歌、曲艺等形式一起,率先拉开蓄满潮水的闸门,发挥了开路先锋的作用。问题小说之出,悲剧小说之出,爱情小说之出……每一突破,都引起阵阵强烈的“爆炸性”效果。即使由于文艺刚摆脱“******”的控制,一些小说在艺术上还比较粗糙,思想和人物刻画不够深刻,只要它倾吐了人民的心曲,触及了最敏感的问题,就能获得热烈的反响。这是十年浩劫后的转折关头造成的特殊的文学现象。短篇小说在思想解放和恢复革命现实主义传统上的历史功绩,不可磨灭。然而,任何事物都有其阶段性。当社会生活相对地“拨”上正规以后,光凭题材的新颖和问题的尖锐就不够了,人们要求看到更深刻、更内在、更经得起咀嚼的东西。一个作者想要赢得读者,也就不能不更多地致力于作品思想的开掘和容量的扩充了。如果这种看法还算符合当前的创作实际和读者需要的实际的话,那么,对冲锋陷阵了三年多的短篇小说来说,在继续突破禁区,保持战斗锋芒的同时,如何向深度和广度发展,便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了。
从这个角度看,事实上近几年已经有了不少成功的作品。大的方面暂不说,仅以反映农村恋爱婚姻生活的小说看,今年以来就先后出现了好几篇佳作。如张弦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马烽的《结婚现场会》,成一的《绿色的山岗》等。这几篇小说主题各异,人物各具风采,手法各有千秋,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都善于从细微的生活现象中展现深广的政治、经济和道德的内容,从爱情问题复现社会问题,它们“切入”现实生活的程度都比较深。比较起来,我感到《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更为深沉,在概括历史内容的广度上,更具特色。这里试着谈谈这篇小说在深度和容量上的某些特点,或者会对短篇创作有一点借鉴价值。
一篇作品的深度,应该是表现在它通过艺术形象揭示生活内在矛盾的深刻程度上。首先,《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以下简称《角落》)的不同凡响在于,它告诉我们的不是那些司空见惯的反对买卖婚姻的大团圆的故事:男女主人公如何冲破封建牢笼,战胜封建思想浓厚的家长或某个坏人,实现了幸福的自由结合;恰恰相反,这篇小说通过几个不同时期农村少女痛苦的、矛盾的心灵世界,严峻而深沉地揭示出,在推倒了三座大山以后,在社会主义革命进行了将近三十年光景的情况下,封建主义的习惯势力,道德观念,如何凭借着物质生活的贫困和政治生活中一度的****主义猖獗而顽固地存在着,它还有力量吞噬年轻的生命,扭曲正常的人性发展,压抑生动美好的感情。小说不仅是从思想批判的角度,而且更多地是从经济根源、政治根源和道德根源的挖掘上,来处理这类题材。在《角落》里,我们虽然看不到一个是以代表封建恶势力的反面人物,看到的只是靠山庄的一群老实善良的农民,可是,就在这里,有过存妮的夭折,小豹子的入狱,荒妹的眼泪,菱花的悔恨,生活的内在矛盾是如此的剧烈,封建意识形态的遗毒是如此的具有潜在力量和渗透程度。
本来,象存妮和小豹子这样淳朴的青年,生活在新社会,到了需要爱情的年龄,理应获得幸福的爱情。可是,他们面对的靠山庄,这“角落的角落”,是怎样一个物质贫乏、精神荒芜的环境呵!原先就偏僻,闭塞,到了“四害”横行时,生产的停滞和倒退,使人们劳累一年双手空空,政策的倏忽多变,使人们感到命运的难测和前途的茫然,而精神生活又是那样的空虚,以致青年们只能围着一副“打烂了的扑克牌”消磨时光。在这里,“婚姻自由”只剩下一个好听的名义,而“五百块钱加十六套衣服”,才是一个姑娘公认的、合法的归宿。在这里,青年不知爱情为何物,而现实也提供不出一块自由恋爱的土壤。就在这样的环境,在存妮和小豹子这一对精力旺盛而精神贫瘠的青年身上,偶然地,又是必然地发生了原始本能的盲目冲动,出现了一种畸形的恋爱方式。如果说,买卖婚姻主要是经济贫困的结果,那么,这种畸形恋爱方式主要是精神贫乏的结果。靠山庄是不能容忍这种方式的。存妮的心绪是多么反常呵!“她不再无忧无虑的大笑,常常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同她讲话,好象一句也没听见;有时看见她脸色苍白,低头抹泪;有时却又红晕满面地独自发笑”,这种惊、惧、忧、喜交织着的复杂心情,所折射出的环境的巨大压力,是耐人深思的。这是一个需要爱情,又不知什么才是真正爱情的尚未觉醒的少女,处在无路可走的境况下的绝望的精神状态。当然,对于这种带着原始性质的畸形的爱恋,是应该加以正确的引导并提高和净化的,然而,可悲的是,人们并不是用社会主义的道德去引导,而是用从封建的清教徒心理出发的禁欲主义,来严惩这一对无辜的青年,用更加错误、更加野蛮的封建方式处置他们。他们的父母兄妹,他们的街坊近邻,是爱他们的亲人,可正是通过这些亲人,而不是哪一个恶人,非但没有制止,而是加剧了悲剧的发生。我以为,小说在描写存妮和小豹子时,其悲剧矛盾的深刻性正在这里。在直接导致存妮自杀的捉奸之夜,围满了全村的人,詈骂、奚落、耻笑和感慨之声盈耳,父亲抽着儿子的嘴巴,妹妹怨恨姐姐“丢了全家的人”、“不要脸”……的这一幅严格的现实主义画幅中,我们感受到了封建意识的深厚的基础。而存妮,这勤劳、善良而又糊涂的姑娘,至死,也不明白是谁,是一股什么力量逼死了她,她“没有一点痛苦、抗议、抱怨和不平”,“她为自己盲目的冲动付出了最高昂的代价,在纵身于死亡的深渊前,她还来得及想到的事,就是把身上那件葵绿色破毛衣脱下来,挂在树上。”从她的身上,不也同样使我们感到了封建遗毒的深重吗?而锒铛入狱的小豹子,竟被全村的人认为,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如此深刻的描写,使我们悟出,反封建的任务确实没有彻底完成,它仍然是个艰巨的、长期的任务。
然而,假若《角落》只是深刻揭示了封建遗毒的严重存在,下还不能说它是有较大深度和容量的。存妮与小豹子的悲剧,只是作品中几个相互联系的生活片断中格外震撼人心的一个。这篇小说,主要围绕着农村婚姻问题,在现实的联系中,历史的发展中,探求物质与精神,社会问题与爱情问题,时代风云与人物命运的关系,从中总结沉痛的教训,找到新的希望和前途。为此,小说的时间跨度很大,写了近三十年的事。这对于短篇小说几乎是不胜重负,但我们却并不觉其大而无当。作者很懂得短篇小说的内在规律,他撷取了三个不同时期的少女——土改时的菱花,“******”。时的存妮,今日的荒妹心灵震颤的片断,通过翻动几页“心灵史”,巧妙地把各个时期的生活贯串起来。而构成小说最重要的艺术方法,就是对比:人物命运的交织和对比,人物性格的联系和冲突;从而深化了主题,扩充了容量。小说写出了人们三十年来思想意识的“地下水”的曲折回环的流向。
也许,妈妈菱花与二女儿荒妹的形象对比,格外令人震动和深思。当年,在土改风暴中,菱花是在抗议父母“把女儿当东西卖”的呼喊中冲破封建囚笼,自由结婚的。婚后最初的年月也是幸福的。可是到了后来,她备受了贫穷的折磨和大女儿夭亡的伤痛,她向封建习俗屈服了,妥协了。她在准备把二女儿“连东西卖”的时候,蓦然听到了荒妹抗议的呼声。这呼声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多么相似,又多么不同!她对荒妹说:“吃不饱饭,这些都是空的哟!你妈悔不该当初……唉!如今得了报应啦!”当年的反叛者,变成今日的压制者,这一历史现象的“回复”,包含着极深刻的思想。它说明,反封建是需要物质力量的支撑的,必须以生产力的发展为前提,必须铲除封建婚姻关系的物质基础,才能真正反掉封建。它还说明,“对旧事物的否定要经过多次”,“历史不断前进,经过许多阶段才把陈旧的生活形式送进坟墓”(《马恩选集》第1卷第5页)。对我国农村来说,要把蒙昧守旧的封建意识彻底送进坟墓还是很艰巨遥远的事呵!存妮和荒妹姐妹俩命运的对照,总算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流动,希望的曙光。存妮,有个幸福富裕的童年,她长得健壮丰满,浑身是劲,她虽然能够接过桑木扁担,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却承受不住封建势力的重压,葬送了青春。而荒妹,她一出生就赶上了荒年,她过早地接过姐姐的桑木扁担,纤弱的身子挑起了家庭的担子。她虽瘦弱,内心罩着姐姐夭亡的阴影,但她比存妮坚韧,内向,多思。如果生活依然停滞不前,她可能会避免姐姐的悲剧,却难逃另一种普遍的无爱的悲剧。然而,荒妹赶上了好时辰,让农民富裕起来的政策要改变靠山庄的面貌,许荣树又给了她新生活的力量,她“终于倔强地向三亩塘的方向走去。”正如小说所说:“这是大地回春的第一丝信息”。其实,两个男青年——小豹子和许荣树,何尝不是强烈的对照呢?他们俩年龄可能相差无几,但在思想意识上的差异,可就十分遥远了。带着手铐的小豹子,面对封建势力的摧残,只能哭倒在存妮的新坟,跪下恭恭敬敬磕三个头;而“很不安分”的荣树,不但敢于为社员养鸡冲撞他的队长叔父,而且敢危言耸听地为小豹子伸冤哩!在这两个形象的背后,一是隐现着时代的政治和经济生活的庞大的影子;一是透露出新生活逼近的气息。生活的激流在向前,作家看到了理想,写出了生活发展的强大势头。这样的短篇,能说没有惊人的容量吗?
正是由于作者的思想和对生活的理解是深沉的,所以他的笔墨出现了一种渗透力量,即使是一些不为人注意的细节,也被陚予了深刻的内在的含义。存妮临终前挂在树上的那件毛衣,是每个读者永难忘怀的。这还是母亲的嫁妆,早已破旧了,穿到存妮身上,竟是同村姑娘们羡慕的“奢侈品”。存妮临死时,来得及想到的事,还是这件破毛衣,“把这个人间赐予她的唯一的财富留给了妹妹,带着她的体温和青春的芳馨”。这仅仅是在写农村的贫穷落后吗?似乎是这样。农民穿上了毛衣,当然好,可惜永远是这件毛衣,度过了将近三十个寒暑。然而,这件破毛衣又绝不仅在说明贫穷,它浸透了几个女主人的爱与恨的感情!她们都爱美,都把这件毛衣郑重留给了亲人,母女三人都曾用它装点过自己的青春。然而,“美”在不断消褪着色泽和光采。我们的农村姑娘对生活索取得是多么少,而奉献出来的又是何其多呵!仅这一个细节,让我们看到,小说的作者是怎样加深加宽自己作品的内涵的。
最后,还要特别指出这样一点:这篇小说之所以显得深刻,是与作者正视现实,忠于生活,敢于不断扩大艺术真实的领域分不开的。总有一些人,喜欢从自己主观制订的框框出发限制作品真实的领域。当一些新的、真实的生活进入作品,他们就觉得“出格”了,违背“艺术的真实”了。当然,我并不主张把那些不堪入目的丑恶污秽的东西写进作品。存妮和小豹子的“原始本能的冲动”,据说很被一些人指责。其实这段描写并不是作为“佐料”加进作品的,也不是作者企图以此迎合某些读者的低级趣味。这段描写是很严肃的,是作品有机的、不可缺少的部分。不如此写,就不能深刻地揭示封建的愚民政策的恶果,物质的贫乏和精神的荒芜的严酷现象。何况,作者是很自然合理地写出了这件“蹊跷之事”的根源。的确,这里写了一个偶然,但这偶然反映了多么深刻的必然呵!
《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是一支悲歌,又是一支含着热泪的赞歌。它抒写了作者对整个农村青年一代的爱。这又是一部当代农村青年的“人心史”,虽然它只是一个短篇。作者对思想深度和容量的追求,以及为了这种追求而采用的艺术方法,值得称许,值得学习。毫无疑问,这篇作品是八〇年短篇小说最重要的收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