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岭山脉的腹地,有一个仿佛与世隔绝的角落,它是那样的幽静而古老,就象沉酣地睡着了一般。百鸟啼鸣,花开花落,都不能把它唤醒。就在这里,住着守林人王木通和他的妻子瑶族青年妇女盘青青,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除了王木通每月到场部挑一次米和盐,偶尔开一二次会,与外界就再没有多少联系了。政治的风云,社会的潮流,到这里化成了一缕清风。然而,就在这样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家庭里,居然也有高低贵贱之分。王木通是这里的“领主”,他的话就是法律。他把盘青青“当山鸡,喂在这山里”,偶尔发酒疯,还会把她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生活方式,已经延续了几千年了,似乎寿命还没有终结。这就是古华的短篇小说《爬满青藤的木屋》提供给我们的一个极特殊,然而又不无典型意义的环境,其含义是很深邃的。
我们毕竟已经进入了现代社会,即使在小说所写的“四害”横行的时期里,也难免不发生些微变化。林场知青李幸福,在“大串联”中丢失了一条胳膊,被人讥笑为“一把手”,发配到了这个安静的角落,成为王木通直接管辖的“改造”对象。在这里命运也并没有对他微笑。他带来了黑匣子——半导体收音机,香胰子和书本本,还有他对“防火护林”的一套设想。他在自己的小木屋旁竖起了一根收音机天线,于是,传来了外界神秘的笑声、歌声,于是,这个声音要打破老林里亘古的平静。不想,这点可怜巴巴的文明,吸引了盘青青和她的两个孩子;而使森林王国的“领主”王木通恼羞成怒,感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地位受到了威胁。他对善良勤快的“一把手”从反感到仇视,对他的合理建议一概不予理睬;他对妻子盘青青严加防范,拳脚交加。他目不识丁但十分自信,他愚昧而又固执,勒令“一把手”写“检讨”,还象“管制坏人一样”地对待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因为他已从他们身上感到一种背叛的苗头。他想凭一身力气,凭当时的领导对“大老粗”的信任,把这点文明和觉醒驱赶出他的“王国”。
小说所写的,其实是一种潜藏在生活深处的文明与愚昧,科学与迷信的斗争。这斗争发生在如此偏僻的角落,又是透过三个劳动者内心的冲突表现出来,正是这篇作品比之其它作品独到、深刻的地方。被“一把手”带来的物质精神文明所吸引的盘青青,逐渐领悟到,只有“一把手”才尊重她,“把她当人看”。她与“一把手”的接触(这接触没有丝毫邪念),象飘进山林清晨的新鲜空气,使她肺腑舒畅,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需要。作者对她感情深处的变化有极细腻、极有层次的描写。而“一把手”在王木通的“管制”下,不但科学的防火建议被讥笑为“算命先生的口诀”,而且遭到极不公平的人身攻击。他感到,也只有盘青青和两个孩子还尊重他。假如生活之水正常流动的话,李幸福与盘青青之间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爱情的。然而他们被封建愚昧逼上了绝路,走投无路了。王木通的愚昧自私引发了一场山火,也引发了盘青青与李幸福在那个年代所能做出的反叛举动。
我们不能把这一切简单地归罪于王木通,他身上表现出来的愚昧和蛮横,只是我们古老民族的精神桎梏在特殊条件下的一个投影。但是我们也不必因为王木通曾经是个“模范”护林员,是个劳动者,就不敢或不愿承认,封建主义残余势力的幽灵,封建宗法观念的绳索,往往是依附在不觉悟的劳动者身上,假手于他们去窒息和虐杀新鲜的生命和美好的感情的。而且极左路线往往与封建愚昧是血缘近亲。当然,我们更没有理由责备李幸福和盘青青,在山火之后失去了踪迹。他们原本没有一丝暧昧私情,反倒饱受了凌辱。要是在粉碎“******”之后的今天,他们的命运,包括王木通的命运,都会有一个新的合理的安排的。
这篇小说,笔调含蓄,手法细腻,有浓冽的地方色彩。写景状物,诗情浓郁,仿佛有一股醉人的泥土气息。小说成功地刻画了瑶族阿姐盘青青的美好形象,对她形体的美、气质的美,以及她内心深处的觉醒,都有细致真切的描写。作者透过这深山林中几个人物的命运,发出了对精神文明的呼唤。透过对一片落叶的观察,让我们推想到整个古老的森林,应该更新,应该灭虫,应该接受新思想的风雨洗涤。而这,是很值得我们在今天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