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尘不染的蓝天下,一只兀鹰慢慢盘旋着,享受着太阳温暖的抚摸。刹时间,吹来一股冷风,天边涌起一片乌云,先是一条黑线,傲慢的兀鹰嗅到了不祥的信息,展开巨翅,箭一般地射走了。乌云走得很快,立即布满了整个天空,天暗下来,随即而来的是遮天蔽地的大雪——这就是8月的帕米尔。
红色的桦树林,红色的杏树林,红色的灌木丛,装点着寂静的峡谷——绿色在这里维系的时间很短;两个头戴圆顶绣花棉帽、身穿红色连衣裙的塔吉克姑娘,从塔什库尔干河里汲满了一桶水,一前一后抬着,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在绿草茸茸的河岸上;一个胡子垂到胸前的老人坐在自家低矮的石屋前,悠闲地吹着鹰笛,想着祖先的故事。这就足8月的帕米尔。
无边无涯的白色是冰山和冰川的绝妙组合,与喀喇昆仑山的狞野不同,同样是高海拔,这块高地用它耀眼的洁白,把高贵的冷艳展示给每一位前来造访它的人。这就是8月的帕米尔。
我不是在随便使用“8月”,因为我是在8月底上的帕米尔。这样写我对帕米尔的印象,我认为大概更准确些。
帕米尔的美丽慑人心魄,勾人魂窍,它把高寒、缺氧、险恶这类词汇统统推远了。
1894年夏天,也是8月,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走进了帕米尔。这是他对新疆进行大规模考察的一部分。他此行的目的是征服有“冰山之父”之称的慕土塔格峰。8月6日、11日两次攀登失败后,这位倔强的小个子瑞典人又开始他的第三次尝沾——海拔7564米高度的白色诱惑那样巨大,让他恣记了随时都有可能冻僵在冰川上的危险。他带着雇佣的两个吉尔吉斯人、两头牦牛从纳扬布拉克冰川北坡第三次攀登慕士塔格峰。本来他的作山阵容更大些,他带了五个苦尔吉斯人和七头牦牛,爬到冰川半腰时,有三头牦牛行动已十分迟缓。走不了几步就得停下来喘气,斯文赫定只好放了它们。他们走上一个绝壁,又往前走了儿百米,坐下休息过后,再起来时,他的吉尔吉斯族仆人莫拉******和另外两个吉尔吉斯人巳经睡着他喊了他们,没有喊醒,便由他们留在那里,他身边只剩下了两个助手和两头牦牛。他们继续艰难地往前走。
像在喀喇昆仑山上一样,斯文赫定又一次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说……我们必须停下休息多时,那些牦牛将舌头挂在外面站着,它们呼吸的声音如同锯木似的,当我和吉尔吉斯人坐在地上吃雪的时候,我们觉得头疼……我们都显出高山病的病状——患有耳鸣,耳聋,脉搏加快,体温降低,和不眠之夜……
就在与死神比肩而行的时候,这位探险家发现了世界上最壮丽的美,并用优美的文字把它描述了下来,以致当我读到它们时,忍不住想抄录下来和大家一起分享:
太阳下去了。紫色的光线从慕士塔格山的西面山坡渐渐地隐没。当那一轮圆月已经升起在冰川南面的石壁上,我走出去领略我在亚洲所见最壮丽的风景之一。
山顶永久不化的雪地,冰川发源的区域,和冰川最高的部分,都在洁白如银的月光中俗着;伹那深不见底的山缝中却如漆一般的黑。稀薄的白雪在崎岖的雪地上浮过,好似无数正在跳舞的山神。它们或者是巳故吉尔吉斯人的灵魂,同着它们的护神,脱离山上的折磨,而入快乐的天堂。它们或者是其内达妖城中好运动的人民,在雪光下围着“雪山之祖”跳舞。
我们所在的地方比乞力马扎罗山,白山和四大陆上所有的一切山尖都高,和琛玻拉索山的顶差不多。只有亚的安弟斯的最高山峰比我们现在的地位高些。世上最高的埃佛勒斯山峰(即珠穆朗玛峰一一笔者注)比我们还高……但是我信若以荒野和奇异的美景而论,世界上没有他处可以胜过我眼前的景致。我觉得仿佛立在极大的宇宙的边上,那些神秘的行星在其中永远运行不息。我和星宿只隔了一步。我能用手触着月亮……
登上了慕士塔格峰的斯文?赫定如愿以偿,他在日后出版的《亚洲腹地旅行记》一书中写道广我们和‘雪山之祖’的奋斗就此完了,我对此山已无他求……”
同样神秘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次年春天,他从麦盖提出发,进人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断水后他空手爬出,在过路商人的帮助下回到了喀什噶尔(即喀什——笔者注此后,他重办仪器,从和阒向北出发,再次闯人塔克拉玛干,他沿和阗河的支流玉龙喀什河北进,又沿克里雅河向东北方向深人,断水两天后他们终于走到了塔里木河边。他两次闯人人迹罕至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考察了两个古代遗址,带走了许多文物。他又遇到了绝饮断炊的危险,死亡随时可能发生。有一天他坐在傍晚的沙漠里,望着西边地平线上被沙漠慢慢吞食着的太阳,忽然有了一种恐惧的感觉,他忽然觉得自己卜分渺小,他默默地祈求上苍。后来,他们遇到了一群野骆驼,斯文?赫定欣喜若狂J也和他的助手们射杀了几十只野骆驼。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们以驼血为饮,以驼肉为食,驼皮和骨架带冋作为研究标本。
斯文。赫定这次在新疆境内的考察使他在欧洲声名大震,他全部14600英里的行程中,有2020英里是以前欧洲人从来没有涉足过的,瑞典皇家地理学会为他颁发了奖章。
2000年的那个8月,我沿中国——巴基斯坦友谊公路(简称中巴友谊公路——笔者注)爬上了平均海拔高度4200米的帕米尔高原。我终于来到了慕士塔格峰下,我被一片耀眼的白色包围着,下了车,没走几步,就已气喘吁吁,我没有攀登慕士塔格峰的勇气,只能仰望。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个既让人生厌,又让人钦佩的小个子瑞典人。我以慕士塔格峰为背景,拍了照。那天的太阳也很好。望着晶莹洁白的群峰,一支熟悉的歌声隐隐向我飘来:
戈壁滩上的一股清泉,
冰山上的雪莲,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啊,
才能看到你的笑脸……
那是风靡于六十年代的一部名叫《冰山上的来客》的电影里的著名插曲,唱了几十年,如今成了名副其实的经典。
我想着电影里的塔吉克战士阿米尔,美丽的古兰旦木,只有神秘的帕米尔才能产生如此美妙的音乐和故事。
我此刻就站在这里。
在我们拍照的时候,连着来了两辆大型旅游车,下来一些老外,有年轻人,大部分是老年人,他们拿着照像机、端着摄像机,不断地变幻着角度拍照,一直到我们离开,他们还在那里。
坐进车后,陪同我的边防团吕副参谋长对我说,一到夏天,这条路上每天都是这样热闹,来的外国人很多,他们说这里的冰川雪山是世界上最美的。
“你也这么认为吗?”我问吕副参谋长。
“嗯,基本认同,我头一次上帕米尔,惊讶的程度不亚于他们,我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美的地方。”吕副参谋长沉吟了一阵说,“他们是来玩的,旅游的,今天来,明天走,如果他们一年四季住在这里,恐怕会有另一种感觉。”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
我也没有再问。
单就这样高的海祓和平均50%的含氧量,我就无须再问了。
长年住在这里的,除了世世代代就在这里繁衍生息的塔吉克人、柯尔克孜人这些耐高寒民族外,就剩下了当兵的。
这时我注意到,吕副参谋长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与他三十六岁的年龄极不相称。我奇怪我们一起走了大半天,怎么才突然发现他的头发问题。
我跟他开玩笑,问他为仆么事,年轻轻地把头发愁白了。
他笑了笑,不好意思地用手划拉了一下头发,看着满眼满的色说,在帕米尔待久了,有了这电的保护色。
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吕副参谋长参加过祖国南部的那场自卫反志战,立过一等功,从战场上下来后,进了军校,一年后军校毕业,就来到了帕米尔高原。十儿年,他在连〒位置上干了两年,接着就一直在营这一级上干,当过副营长、营长、军务股氏,现在干副参谋长还是正营职。他说他不愿意在机关呆,总爱往各个边防连跑。当军务股长,带着部队施工挖电缆,当了副参谋长,正经在团里待过卜五天口他说和战士们在一起,把什么烦心的事都忘了。后来我走过几个边防连队,所到之处,对他反映都很好。明铁盖边防连刘永锋连长说,一次迫击炮实弹射击,打了一发哑弹,大家都不知怎么办,吕副参谋长走过去把哑弹抱了起来,那次真危险,引信都出来了,他不愧是真枪实弹打过仗的。十部战士兄门同汽地说吕副参谋长没有架子,平易近人,有韦给他说了还真能解决问题,比如哪个干部家里有急事要请假,他一般都会放行。有时请假的千部刚一走,上面就来了人,问人是谁放走的,说延吕副参谋长。上面就批评他做好人。他说没办法。他一听谁家电有半心里就急,部长年在这里呆着,谁敢保证几千里外的家里没个灾没个祸?
他在边防营当营长,发现干部战士和对象“吹灯”的不少,而其中多数是由于通信不畅、不能及时沟通感情引起的。特别是冬天大雪封山,山上的信下不去,外面的上不来,全积压在山下,六七个月开山以后,那些有对象的干部战士一次能收到二三十封热辣辣的情书。他们赶紧回信,不是再无回音,就是收到一张冷冰冰的“绝交书”。“失恋”的官兵难受,吕副参谋长也难受。后来他请具邮电局给营里安装了一部程控电话,可以直接通到一线的边防连队。装电话前,他问团里清示,团里反对,说装上电话兵就难管了。
他说不然,耐心向团里分析了装与不装的利弊,团里见他说得理,说那就试试吧。
电话装上了,你来了,我来了,总也闲不着。一个人在电话中谈恋爱,全营都旁听。大家离开电活机时,都笑眯眯的。
团里说这部电话装得好。
后来我告诉了吕副参谋长下面对他的看法。
他笑笑,没有说话。
这时,我又注意到了他头上刺眼的白发。帕米尔把它最强烈的印记留在了他的头发上……
帕米尔在古老的波斯语中是“平屋顶”的意思。中国古代,它被称之为葱岭。
帕米尔是名副其实的山的摇篮。几千万年前开始的喜玛拉雅造山运动改变了亚洲的地貌,隆起了巍蛾壮观的帕米尔高原,使它成了亚洲的万山之结,挞界的屋顶。世界上最大的几条山脉:兴都库什、喜玛拉雅、喀喇昆仑、昆仑以及天山山脉,都以这里为中心,呈放射状,迤迤逦逦地向四面八方倾泻而去。包括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海祓8611米——笔者注)、慕士塔格峰、公格尔峰在内的儿卜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峰表立在澄明的蓝天下,加上400多条反射着太阳光的年轻冰川,构成了帕米尔独特的风姿。
帕米尔冰川的而积约为2多平方公里,作为巨大的固体水痄,它不仅给塔什库尔干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水资源,同时也孕育着喀什地区、叶尔羌流域以至塔里木盆地的绿洲和生命。
帕米尔很早就是中国的一部分。早在3000年以前,中亚古代土著民族(塔吉克人的祖先),就已在帕米尔高原崛起。在史籍和民间传说中,内地和这块高地之间的距离要比实际地理距离近得多。战国时人写的《穆天子传》,记载了周朝的第五代君主周穆乇姬满在击败犬戎五子。后,西巡曾登上舂山(即葱岭——笔者注)会见西王母的故事。传说周穆王乘坐着八匹马拉的华车来到昆仑山下时,受到了西王母部落臣民的热烈欢迎。周穆王将随行带来的大量丝织品等珍贵礼物送给了西王母,西王母也以一块昆仑美玉回赠。周穆王在西王母那里住了五天,临别时,还亲手栽下了一棵国槐树。
《穆天子传》里,没有关于栽树的文字,大概属于演义之类。加此一笔的人不知姓甚名谁出自哪个朝代,不过古时候的人能给《穆天子传》加这样一个尾巴,倒很有点现代意识。
周穆王西巡会见西王母,当是一次帝王的巡视或探亲。笔者在敦煌莫高窟第423号窟中看到过唐朝人描绘的周穆王西巡会见西王母的壁画,相当排场。
3000多年的传说,至少印证着3000多年间内地和那块遥远的高地的一种血脉联系,这就足够了。
当公元前138年,一个叫张骞的人手持汉武帝亲賜的旌节,带着100多个人从长安出发,向这块未知之地进发的时候,一条整整繁荣了十个世纪的横贯亚欧大陆的东西大通道走出了最初的脚步。
这是一次具有世界意义的远涉。
史书把此称之为“张骞凿空”。
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斯霍芬在他的《中国》一书中,第一次使用了“丝绸之路”这个名字,来称呼对东西方政治、经济、文化做出重大贡献的这条漫溲古道。
在漫长的丝绸之路上,帕米尔有着独特的地位。
丝绸之路从长安开始,穿过河西,在敦煌以西的玉门关、西南的阳关分北南两路进人西域。进西域后,再分成南、中、北三道,分别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缘、北缘以及天山北麓西行,经中亚、南亚或西亚,南到印度,西至地中海沿岸、罗4帝国(即汉唐时的大秦一笔者注)和东非,全长7000多公里。它曾把古老的黄河流域文化、恒河流域文化、地中海文化和波斯文化联结起来。中国的丝绸、陶瓷、茶叶和四大发明通过这条路传到了西方;佛教、******教、基督教以及“天马”、天竺香、安息香、巴比伦地毯、宝石、摩尼珠、玻璃制品、西域瓜果以及东非的大象、象牙等,又由这条路传到了中原。而不论走丝綢之路的南线或北线,都要经过风雪帕米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