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8月的最后一天,我在喀喇昆仑山雨雪交加的山路上,读到了这样一首小诗:
冰封的田野,
谁在谁的梦中梦着自已的梦?
小小的身体,
装着一个盛大的春天啊!
把花朵和果实给你,
把果核和种子给我,
让我和它们一起,
做一次深沉的再生一粒种子,
终会用它纤巧的手指,
叩开春天的大门……
那天,我在去三十里营房的路上,遇上了一辆抛锚的卡车——当然,是军车。在这样高海拔的地方,又是这样的天气,除了迫不得巳走阿里的车队,地方的车一般是不会放单跑的。看见了拋锚的卡车,我们的小车主动停了下来,在昆仑山t行车,汽车兵们都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见了抛锚的汽车主动帮忙成为不成文的约定。此时茫茫的山路上,只有我坐的“猎豹”和那辆抛了锚的车。
我们的司机走过去,跟趴在车下修车的卡车司机说了句什么,便绕到车的另一边,也趴进车下干了起来。
两个车的司机忙着修车的时候,我绕着卡车转了两圈。我想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帮他们点什么忙,比如递个工具什么的。他们干得很专注,始终没有支使我。大约过了20分钟,四川门音的卡车司机终于在车下对我有礼貌地喊了一声广首长,驾驶室的工具箱里有一截细铁丝,麻烦您帮我拿一下。
于是,我钻进了卡车的驾驶室,在打开上具箱的时候,我肴见了贴在工具箱盖上的那首小诗。
我没有细读,先从工具箱里把那截细铁丝翻了出来,递到车下司机的手中。这时,我又想起了那诗,再次钻进了驾驶楼。
我一连把那旨诗念了三遍。
把花朵和果实给你,把果核和种子给我,让我和它们一起,做一次深沉的再生。
这是一首不难理解的诗,我读出了一片清新,我觉得这诗写得很美,尽管还带着几分稚嫩。
此时,车外的雪又大了起来,纷纷扬扬,将群山裹在一片苍茫中。在这样的地方,读着这样的诗让人心颤。
我走下车,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车下,我急于想认识一下眼前这位爱诗的卡车司机。大风裹着雪花,像…条条白龙在路面上窜来窜去,有几股钻到了车下。我听见卡车司机用四川话骂了一句:“妈的,这鬼天!这鬼车!”又听见他捧着手哈气的卢音和摆弄钳子扳手的声音。
他没有忘了关照我,他对我说:“长,你坐车上,冷得很。”
我说没关系,就站在车旁看他修车。看喀喇昆仑山夏日的飞雪。
大约又过了30分钟,车终于修好了,司机们带着满脸油污从车下钻了出来。卡车司机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让您久等了。”
我说没关系。我指指驾驶楼说:“你那首诗写得真好。”
卡车司机连忙榣头,说我哪会写诗,只虽喜欢,就把它抄了,贴在那里。”
我问他是从哪里抄来的,他说是从《昆仑卫士报》上。
就我的阅读范围而言,我还不知道这份报纸。
见我狐疑,司机用棉纱擦擦手,钻进了驾驶楼。一会儿他从车上下来,手里捧着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白纸。
司机走到我跟前,把那摞白纸递给我,说你翻翻,这是最近几期的。
我接过那摞纸,随手翻看着。那是一份喷发着油墨香的自办小报,蜡纸刻版,对折八开四版,油印,经过简单装饰的报头字赫然入目:
昆仑卫士报,
更让我感到吃惊的却是报头下面的一行小字:
三十里营房医疔站主办。
看着这行小字,我的心震了一下。
这大概是创办于世界海拔最髙处的报纸了。
恰巧,三十里营房医疗站正是我要去采访的地方,作为全军海拔最髙的建制医疗单位,它早巳名闻遐迩。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白衣天使们在喀喇昆仑山上救死扶伤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关注髙原官兵们的精神世界。
办这报的是些什么人?我在想。
我们在天黑前赶到了三十里营房,在兵站住下后,我拜访的第一个对象就是《昆仑卫士报》的主编。
没想到主编是个年轻姑娘,叫王春英,九六年的兵,眼下是医疗站的护士。
她告诉我山上人员流动性大,编报的人不固定,她是第三十八届主编,刚接手不久,已经编了两期,最近的一期已经排好了,拿到山下印去了,估计这两天就能捎上来。
交谈中我得知,王春英虽说是主编,其实过来过去就她一个人,组稿选稿,刻蜡板,什么都得干,到定稿时,有个例行的编委会,邀集一些人,都是女护±,大家谈谈意见,然后就开印了。
最后我还得知,姑娘们办报,用的都是业余时间,该干的工作一样也不能少。
当我说到在路上遇到的汽车兵珍藏着她们的小报时,王春英不无自豪地告诉我别看我们的报纸小,印的也不精美,可它的作者群和读者群却是整个喀喇昆仑和阿里防区的每一个哨所,它的覆盖面占了半个新疆。战士们都爱看我们的报,军车路过,总要问一问新一期的报纸。你大概不相信,有人在山东的青岛、江苏的徐州都看见过《昆仑卫士报》呢。”
我问怎么能跑到哪么远的地方?王主编说是退伍战士带回去。我的心又一震。
喀喇昆仑的夜,静极了,连一声鸟叫也没有。窗外,繁星低垂,月辉轻笼,苍茫的喀喇昆仑山发出金属的颜色。
灯下,我倾听着发自挞界屋脊的天籁之音:
在地球最孤寂的高地上,我们生存;不羡慕花的艳丽,不嫉妒树的挺拔。我是一棵小萆,在漫长的冬季,用生命守候春天。请别笑我瘦小,我却拥有顽强的生命,即使倒下,也将和这愚仑一起永恒。
——摘自《昆仑卫士报》第四期
海拔上升到一定高度便成为一种境界城市居民身居闹市呼吸钢筋水泥的气息和海拔一词擦肩而过在喀喇昆仑山上没法不和海拔打交道4000米以上的高度生物学家视为“生命禁区”
“生命禁区”有生命存在这是有关昆仑山守防官兵的哲学。
摘自《昆仑卫士报》第五期
在白雪皑皑的昆仑中,每年总有一群群美丽的“白鸽”将大山的死寂驱散,把每位官兵的健康佑护,那就是我们骄傲的昆仑女神——三十里营房医疗站一个个白衣天使。
一摘自《昆仑卫士报》第三十八期我看到了一个圣洁的世界……
也许是选择的月份+对,也许是没有对这次登山进行足够的准备,也许是低估了这次探险的艰巨程度,也许……他们在攀登到海拔6400米处时遇到了真正的麻烦。
第一个发生麻烦的是早田稻雄。
早田稻雄觉得头要炸开,胸要炸开,他拄着棍子在雪中站了站,他望了望前面,山很陡,雪很厚,太阳照在终年不化的冰川丄,发着耀眼的光茫,他的同伴吃力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早田君,要帮忙吗?”
早田摇了摇头。
就在他攒足了劲,努力从雪地里拔出脚的时候,眼前一黑,曲条儿似的倒了下去。
两分钟之后,同样的不幸又发生在三十七岁的村崎荣子小姐身上。
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这是一支日本登山队,他们此行的l的是征服世界第:高峰乔戈里峰,但走到这里,登山队中的四个人出现了严重的高山反应症:呕吐,胸闷,气短,颜面发青……最严重的两个人已经出现了深度昏迷。
经验丰富的登山队长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四名高山病患者不仅无法继续攀登,生命也正在受到巨大的威胁。高山缺氧和刹那间袭来的雪暴生吞过无以计数的登山勇士,死亡在这种行业上来得无声无息,肽界登山史是用活下来的人的趔趄的脚步和长眠于高山雪原上的不幸者的僵尸书写的,既辉煌又沉重。
登山队长没有过多犹豫,立即组织患病的登山队员下撤。
撤至山下,患了高原病的队员仍没有脱离生命危险。登山队长举目四望,群山颠连,莽莽苍苍,他不知走出危境的路在哪里。
离得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叶城,用最快的速度下送,也得三天,中间还得经过六七个海拔在五六千米的大坂。
一条漫长而危险的路。
登山队长双眉紧蹙,一愁莫展。
维吾尔族向导通过翻译建议要不送到三十里营房去吧。”
“三十里营房?”登山队长瞪大了眼睛,上山时他们经过那个地方,在他的印象中,那是喀喇昆仑山腹地中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有医院?”他问向导。
“有个解放军的医疗站。”向导告诉他。
“这么严重的病,他们,能治吗?”登山队长问。
“行呢,医疗站医生的本事大得很,他们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动刀子呢。”向导说。
算了算,从这里赶到三十里营房一天可以赶到。绝望中,也许这是惟一的可行性选择。
四位日本高山病患者被紧急送到医疗站时,已是凌晨一时。
医疗站用最快的速度组织医务人员进行抢救。
早田稻雄依然处于深度昏迷中。护士打开裹送他的睡袋,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由于他大小便失禁,睡袋里已屎尿模糊,加上臂部已压出一块十公分大小的褥疮,不断地流着脓水,污秽气令人难以接近。
负责护送病人的日方人员用抱歉的目光看着医疗站的医生护士。
医护人员没有片刻犹豫,抽去睡袋,再仔细地擦去病人身上的秽物,换上干净衣眼,接着打针输氧……
护送的日方人员连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凌晨五时,早田稻雄终于从昏迷中苏醒了……
20天后,患严重高山反应病的四名日本登山运动员在医疗站的精心治疗护理下,已基本康复。
7月7日,医疗站的餐厅里平添了几分喜庆的气餐桌上,新换了洁白的桌布,桌上的香槟、红葡萄酒、各色糖果琳琅满目,炊事员们变戏法似的一下子摆出了十多个小菜,在物资匮乏的喀喇昆仑山上,无疑是盛大的晚宴。
盛宴为谁而备?
原来,本届医疗站站长吕俊昌无意中得知,7月7日是登山队副队长村崎荣子小姐的生日,就决定在医疗站为远离家乡的村崎荣子庆贺生日。这顿饭就是吕站长专门为村崎荣子准备的生日宴。
喀?昆仑山上买不到生日蜡烛,医疗站管理员马海林就找来红纸缠在白蜡烛上。
人夜,在摇曳的烛光中,医疗站的医护人员和四名日本病人欢聚一堂,共同庆贺村崎荣子的37岁生日。
在《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声中,吕俊昌站长举杯祝词:
“村崎荣子小姐,你先后往返中国六次,为增进中日友谊做出了贡献,今天是你第一次在中国巍巍喀喇昆仑山上过生日,我代表医疗站全体朋友祝你生日快乐!”
烛光闪烁,银杯交错。村崎荣子眼含热泪,动情地说你们在昆仑山上把我们从‘魔鬼’那里抢了回来,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你们比万能的上帝还伟大。今天又特意为我举办生上宴会,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中国军人的友情,忘不了今天这个特殊的生日,祝愿中日人民世批代代友好下去。”
在一个太阳很好的早晨,已完全康复的日本登山队员要下山了。
早田稻雄先生得知自己被送来时给医务人员添的麻烦,一直怀着深深的歉意和敬意,离开医疗站时,他一步一回头,一步一鞠躬,退着走到很远,才恋恋不舍地登车而去。
在车上,他总在小声叨念着:三十里营房,三十里营房……
改革开放以来,喀喇昆仑山和阿里高原壮丽的山川和丰富的资源吸引了大批外国人来探险、旅游,进行各种各样的考察,三十里营房医疗站为各种肤色的外国朋友提供着安全保证。
据不完全统计,自1986年以来,医疗站共为美国、英国、日本、法国、以色列、巴基斯坦等十多个国家的登山队、探险家、商务考察团、旅游团体治过病,把42位外国朋友从死亡线上抢救过来。
那些获得第二次生命的外国人离开喀喇昆仑山时,都带走了一个使他们终身难忘的名字:三十里营房医疗站。
同时,他们也记住了一个海拔髙度:3700米。
3700米,这是三十里营房医疗站的高度。
三十里营房是个地方。
以前,你从地图上找不到三十里营房这个地名。直到近两年,它才出现在三十万分之一的分省地图上。
由于医疗站,提升了三十里营房的知名度。
设立医疗站之前,三十里营房一片死寂。
这地名很怪。
二十甩营房的参照物是赛图拉。
从叶城的零公里出发,走出四十公里的柏油马路,就是上山的上石路,这条路蜿蜒着穿越喀喇昆仑山,一直通到阿里的普兰。这是从新疆进人西藏的惟一通路。公路进人喑喇昆仑山之后,先爬地势险要的库地达坂,这是昆仑的门户,三十里危岩,峭壁,深谷,白云伸手可捉,大霄即时而来,天上飘,地上滑腻,稍有不慎车毁入亡。湍急的叶儿羌河裹挟着令人心悸的死亡记录一年一年地流着。
库地过去,是海拔5080米的麻扎达坂,“麻扎”在维语里是坟墓的意思,如果往前推移二十年,你还能看到绵延二十里的森森白骨。滚崖的汽车残骸还遗留在万丈谷地,铁锈被融雪冲洗着,在岩石上形成褚红色的流痕,像凝固的血;悬崖上辨不出颜色的布片迎风飘动着,向你诉说着一个个不幸的遭遇。此地叫“麻扎”名副其实。最后,就到了?直绵延在海拔四五千米间的黑卡达坂上。在土黄色的山峦间,喀拉喀什河翻着浪花滚滚西去,冲出幽深的峽谷,赛图拉就在喀拉喀什河谷的一个拐弯处。
赛图拉最显著的标志是一座坍塌的碉堡,据说是解放前守卡的同党军队留下来的。高原某部基建办的刘建国主任对笔者说,有一年他们在喀喇昆仑山施工,在赛图拉还看见过一具国民党兵的十尸,干尸身上残留肴国民党军服的布片。想到都是守国卫士的兄弟,刘主任还带着入挖了个深坑,把那具国民党兵的尸体用布裹了裹,就地埋了。李主仟说在昆仑山上当兵久了,人情味还是很重的。
在赛图拉东南方向30里处的一片冰川沙碛层上,有几间旧时的哨所营房,二十里营房据此向得名。
三十里营房的冠名权大概要属于往来于此的汽车兵们,在喀喇昆仑山上,汽车兵们填补。许多地名上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