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代,五个“支牧”的战士在“死人沟”睡了一夜觉,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其中的三个没有再睁开眼睛。
70年代,两辆军用卡车在玛扎达坂错车,外圈的司机稍稍迟疑了一下,汽车掉进了万丈深沟。兵们对她说,如今那辆车依然锈迹斑斑地躺在沟底里。
80年代,?对年轻的四川夫妇到阿里做生意,走到界山达坂,女的突然脸色发白嘴唇发紫,男的赶快掐人中搓胸口,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女的就闭上了眼睛,男的在路边挖个坑,埋了结婚才三个月的女人,后悔不迭地哭诉着不该到这里来寻梦。
90年代,一个开牛头的司机在那路上得了肺水肿,南疆军用飞机接下去,保住了一条命……
还有很多很多。
从结婚到现在,13年过去了,内向的张树文像刀刻一般,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了丈夫每一次上山的日子。她能准确地向你间忆起某年某月某日丈夫上山时的天气状况,晴还是阴;能回忆起那天她为他做的什么饭,走时给他带了些什么东西。她却没有出门送过他一次。
他们结婚以来,丈夫共上阿里81次。
每一次丈夫刚一出门,她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在为他放肆地抛洒泪水的时候,一遍一遍地祝福他一路走好。
别的女人都上过山了,她跟丈夫说她也要上山看一看口丈夫不让她去,丈夫说你那点胆子能上山。她说她上山看一下就放心了,丈夫不同意。一年一年推下来,直到2000年7月,她搭了个部队的便车独自上山了。
她经历了头疼胸闷,体验过撕心裂肺……
她目睹了七月飞雪,八月冷霜……
她看见了路边深沟里不知何年何月掉下去的汽车的锈迹斑斑的残骸,以及被高原风漂洗得惨白的白骨……
在宏图大坂,她坐的汽车陷在了狭窄的山路上,等了一整天,不见一辆过往的车辆,最后,还是阿里军分区的黄司令派车把她接了上去。
到阿里军分区所在池狮泉河,禀冽的高原风吹得她好像掉进了冰窖里。那吋正是高原雨季,她第一眼看见丈夫是在抗洪工地上,她看见丈夫和他的战友们光着身子,只穿条短裤泡在齐腰的水中挥镐舞锹,其中有年过半百的黄司令。她悄悄掉转身子,摔落了一把泪水。
在她站到丈夫面前的那一刻,她没有哭,她不愿让丈夫看到自己的眼泪。
有了上山的经历,她对丈夫的担心又增加了一层。
丈夫又一次上山了,她依然没去送,她用心为他送行……
没有丈夫的日子,张树文就尽心地照护他们的女儿,那是她和当兵的丈夫爱情和生命的延续,她默默守护着一个伟大的抱负,她说她要为他培养出一个大学生。
她说这话她没有跟丈夫说过。她说她自己暗暗地使着劲。她说这不容易,她说二十多年,阿里军人的孩子成百上千,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她说考不上大学不是这些娃娃不好,原因太复杂,比如男的常年在山上管不上孩子,比如教学质量不高,比如像医学研究得出的结论那样,常年在高海拔地区工作的人会直接影响后代的质量,等等。她说这些时声音不大她说得有点悲壮。
他们的女儿叫蔺丽,已经12岁了,上初一,当地学校教育质量不行,上中学考到了农三师的中学。农三师的教育质量好。她说她要为老蔺培养出一个大学生。
从小学到中学,蔺丽年年都是三好生,她的奖状整整贴了一面墙,说到女儿的时候,张树文忧郁的脸上现出了笑意,那时,她的眼睛光彩照人。
胡亚红应该说是“女人村”里的小字辈,江苏人,人很精干。她是1997年和阿什奇边防连副连长王昆结婚的。一份杂志的征婚启示是他们的红娘,之后他们书信往来了四年,再以后,胡亚红就辞掉了家乡的正式工作,从5000里外的盐城来找王昆结婚。结婚那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结了婚胡亚红就在家属基地住了下来。没有工作,她说她很想工作,她说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呆在家里没意思,她说看样子得这么永远呆下去,直到他转业。
说这话的时候,胡亚红一脸无奈。她也许能体味到一种长得没有尽头的等待。而她还是这么年轻。
胡亚红属于江南淑女型的那一类,穿件水洗布连衣裙,与你交谈时语言不紧不馒,分寸感极强。采访她时我怎么也不能和家庭妇女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如果在经济发达地区,她是不难找到一份工作的。
家属委员会主任庄玉菊说胡亚红不简单,她说她年纪轻轻拉扯一个孩子,又没有经验,让人看着心疼。
胡亚红的丈夫王昆工作的阿什奇边防连是阿里最边远的边防连,附近的什布奇村是中国至今惟一没有实行土改的地方,县。、乡各级政府的红头文件上把它称之为“未改村”。人民当家做主几十年这里竟没有实行土改,足见其自然环境的严酷。
什布奇冬天封山时间很长,有八九个月—年里能勉强出车的日子也就是两三个月。每年新兵在军分区集中训练后,分到其他单位的新兵闪月份就能到位,阿什竒得等到七月,那时才能完全解冻开山。在此之前的三四个月,新兵们先在扎达农场种菜,一直等到七月开山;而一年一度的退伍老兵,也要比其他地方的提前两个月下山,稍晚一下就又封山了。王昆工作在这样一个地方,回家的口子是很少的,家里出了天大的事也顾不上,别说赶不回来,光一个电话也得转五六次,漫长的封山期使快捷的电报完全失去了意义,一五六个月的电报哪年都有不少。
胡亚红生孩子时,王昆提前请了假下山,孩子没出月,他就上了山——没办法,再不走就要封山。他再回来,孩子已经一岁多了。他抱着胖乎乎的孩子惊讶得问胡亚红,孩子怎么这么大,怎么和我心里头的模样不一样?她说,你走了快四百天了,孩子一天一天长成这样了。他问,娃娃好带吗?她说,好带。他说,你还真有本事。他抱着孩子笑眯了眼,显得很幸福很满足。
胡亚红也笑了,笑得很甜蜜。
她把一年多的眼泪藏了起来。阿里军人的妻子们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决不当着丈夫的面流眼泪。她们说他们在山上够苦的了,下山后不能再拿眼泪来烦他们。
其实没有生活历练的胡亚红是端着眼泪碟户把孩子带到了一岁多。给孩子喂奶喂水,不是担心喂多了孩子撑着就是担心喂少了饿着;给孩子洗一次澡换一次尿布她都得累出一身大汗;尤其是穿衣服,月子娃软胳膊软腿,不会配合,她折腾半天套不上一只袖子,急得叭哒叭哒直掉泪珠子。左邻右舍的嫂子们知道了,都赶来帮她,劝她说慢慢就会好的。
孩子六个月,得了急性肺炎,烧得像个火球球,张着小嘴直喘粗气,她吓死了。孩子发烧是在夜里,医院离着十好几里,她又不好意思打扰别人,抱着孩子哭到天明。
天刚透明,她就抱上孩子跑到路边等车,截了一辆赶早的班车,赶到了医院。那次孩子整整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输液、打针,吃药、敷冰袋,开始两天孩子高烧不退,她又急又怕,不敢离开孩子一步,两天两夜眼皮没有眨一下。总算捱到孩子退了烧,胡亚红自己又累病了,也是发烧,又吊了两天瓶子。
她说那时她真希望丈夫在身边,但是她没有打电话找他。
这时的“女人村”,条件已经比庄玉菊刚来时好了许多,拉通了到阿里的电话线,一部军用电话就接在胡亚红的楼底下。虽说往山上打电话转来转去得五六次,但有个急事总能两下联系上了,大家都很高兴。经常能在电话机前看见抱着孩子打电话的胡亚红的影子,由于什布奇比哪里都边远,她有时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就这往往还是白站,打不通。徂是这次孩子住院,她没有打电话告诉他。
远在什布奇的王昆也惦记着山下的妻子孩子,自从有了电话以后,他也隔三岔五打个电话问问母子近况。胡亚红陪孩子住院后,芏昆来电话,邻居接了,邻居骗他说他们到乌鲁木齐去了。这是胡亚红给邻居交待的,说丈夫来电话千万别告诉孩子病了,就说到乌鲁木齐去了。
采访胡亚红时,恰逢她的丈夫王昆也在山下,王昆说当时他也有些疑惑,他想乌鲁木齐没有熟人,她去那里做什么。但邻居说的那么肯定,自己也就相信了。过后他问胡亚红,你怎么偏偏骗我说到乌鲁木齐,不说到别的什么地方?胡亚红说,说近了你天天打电话,找不到还不急死,还不如干脆说远点,我又不指望你回来侍候我。
王昆副连长说,过两天他又要上山了。他说的轻松,笑着。
这时,我发现胡亚红正低下头去,把嘴唇凑近已经在她怀里熟睡了的孩子的小脸蛋上,轻轻地亲着。
她的眼圈有点红,她没有哭。她显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