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写什么?”碍于礼节,伯特利不能光明正大地凑过去看对方手里的字纸,直至随着“空中花园”的徐徐转动观赏完一周美景才终于耐不住好奇,把注意力放在自从老约翰离开之后便开始奋笔疾书的少女身上。
“一些我想要的东西。”吉恩思索了好一阵子,在清单上添了一条“龙血草三株”之后仰首轻轻一笑,“奈杰前辈有什么需要的话我可以一并写上。‘黄金风暴’的信誉和效率确实是有口碑的。”
“那是!在咱洛华尼亚境内恐怕也找不出其他一家能和它相提并论的。”伯特利·奈杰公允地赞了一句后摇了摇头道:“可惜我还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今天不过是来看看热闹……托你的福,”棕发少年笑得一咧嘴,在灿烂的艳阳下露出两排反光的齐整白牙,“这里的点心很好吃。”
“只是来看热闹的啊——”吉恩拖着长音撩了撩自己的刘海,这样的动作配上她偏向中性的衣着倒是很有几分帅气。她着意看了奈杰一眼,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果昨晚没碰上这位学长,“看热闹”这种说辞确实说得过去:毕竟“黄金风暴”的大型拍卖会不是人人都能进的,最低门槛是参与者本人在三大商会银行之一拥有至少十万金币的信用额度——这个数目已经相当于一个小型村镇的年度税收了。
“可不是。”伯特利坦然地摊了摊手,带着点洒脱的笑意调侃道:“看看就算了,对我来说这里的东西就算买得起也不能买——天知道买回去以后会不会有人来偷来抢!宝贝可以不要,命可是不能不要的!”
“哪有你说的这么严……”
“对不起,真是非常十分地对不起!”一声突兀焦急甚至还带着些许哭腔的道歉打断了吉恩的说话,黄金风暴的大小约翰一前一后地大步从楼梯口那儿跑过来,一边迈步一边不住地点头哈腰,叔叔和侄儿布满汗水的脑门一块儿在偏斜的阳光里铮亮得晃眼。看见上司如此失态,侍立于一旁的美貌少女们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惊奇和担忧之色,即使受过严格训练也无法避免。
“非常、非常对不起……阁下。”说到最后,恨不得弯腰用额头触地的老约翰竟有几分哽咽的意思,全然不见平日的风度。
“羽人……出什么问题了?”见他实在难以开口,吉恩也不为难,直接发出了询问,调子很是平和。
“是‘雏鸟溯回之法’失、失败了。”老约翰好不容易才咬牙挤出几个字,偷偷瞟一眼眼前的少女,发现对方几乎没什么反应才硬着头皮往下说道:“那名雌性羽人在我们的术师施咒的时候袭击了他,所以……那个,强行中断咒语,因为……鄙人对魔法并不是太了解,总之……”
“我记得自己不曾要求贵方在那两名羽人身上施放‘雏鸟’……”吉恩轻轻蹙起眉尖,慢悠悠却丝毫不带情感的语气令鞠躬不如叔叔彻底的小约翰颤了一颤,几滴豆大的汗珠直接跌落到地面上。“不过,想来你们也是好意……现在带我过去看看吧。”
听到这句话,两个约翰连忙诚惶诚恐地做出了邀请小伯爵起身的姿态;听到“失败”这个词之后便开始拧眉的伯特利随着吉恩一块儿从藤椅上站起来,小声问道:“那个什么‘雏鸟’——是什么样的法术?”
“雏鸟回溯——顾名思义,是控制卵生动物最彻底的方法。中术者会把睁开眼睛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当作生死相依的血亲,终生不渝。”说完一段标准介绍之后,吉恩转转眼珠又加上了一句:“据说自创术来从无失败记录。”听得走在前面的两位约翰明显佝偻了一下。
“这也太龌龊了吧……”
“二十多年前羽人刚刚被贬为‘禽兽一族’的时候这个法术是很盛行的。”吉恩没有和伯特利一起义愤填膺,只是语调平稳地阐述着从直接相关人士处得到的事实:“几乎每个达官贵人都以拥有一只经过‘雏鸟溯回’的羽人契约兽为乐——天赋的飞行能力,最好的魔弓箭手,最重要的是面貌俊秀身材健美,可以培养成最讨人喜欢的——床伴。”
说到这儿,总是要求自己保持完美仪态的少女难得露了点儿尖酸,“当然,他们的主人并不能通过这种方式迫使羽人交出‘永生之源’,因为通过契约并不能得到真正的爱情。”
“这还用说吗?!当然不能了!”伯特利气得连鼻子都歪了,连连哼了几声,开始怒目而视本就提心吊胆的路易斯叔侄俩。这两名见惯大世面的管事被他凶恶的目光看得心里冰寒,在关押羽人的那间库房门口停了好一阵子才调匀呼吸带领身后的贵客打开布满铆钉的铁门。
……一股硫磺和生铁的浓烈味道扑面而来,向来爱洁的吉恩不得不从口袋掏出手绢来挡住口鼻。看清这间比自己书房还要小一圈的陋室里只摆着一张橡木桌,桌上摆着一个缀着金黄流苏的猩红天鹅绒软垫,垫上卧着一枚人头大小的灰褐色卵状物,在灯光明亮的室内黯淡得很不起眼;一直面色凝重如冬夜湖面的少女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几丝怒意,扭头质问保持着九十度躬身的大约翰主管,语调甚是生硬:“‘雏鸟溯回’能造成致命伤害么?!‘黄金风暴’到底是怎么对待这名羽人的!?难道你们对我的提议有什么不满?!”
“绝对没有!”老约翰有些凄凉地大声表了决心,“真的是因为她袭击了术师!然后就变成这样了!我们怎么敢……”
“那就劳烦你把那个术师叫来,我要好好问一下。”
虽然用上了礼貌用语,吉恩话中的不快是傻子也能听出来的,老约翰当然不敢怠慢,连忙到隔壁屋把人拎了过来。中断施法显然对双方伤害都很大,凭着布满疲惫的苍白脸庞,术师在凯弗林伯爵面前受到的待遇倒是比那两名约翰还要好些。
“果然,是灵魂被损毁了。”听完中年术师的陈述,吉恩叹了口气,望向灰蛋的眼眸中多了一丝忧虑。“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恐怕……”术师迟疑了许久,用询问的目光交替撩拨了两名上司数次才缓缓道出了自己的看法:“恐怕只有‘逆轮’……”
“‘逆轮’……”吉恩低低重复了一遍,目光突然变得尖锐无比,唇角向上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看得那原本不高兴被打扰,只是碍于上司的紧张程度才勉强接受问询的术师心里咯噔一下。
“只有最高层次的星界魔导师才能施展的法术,难为您能想到呢。不过,路易斯主管,”被叫到的爵士打了个激灵——虽说少女的声线比之前轻软了少许,在通常情况下可以用柔美婉转来形容,然而听在早已对她往日事迹有所了解的老约翰耳中却宛如恶魔的低语。“您答应给我的是羽人,并不是——卵吧?”
“以我们黄金风暴的名誉在阁下面前起誓,我约翰·洛·路易斯将尽一切努力弥补凯弗林伯爵的损失,为了平息阁下的怒火,鄙人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错眼瞥见闪动在那双翠玉眸子当中的绝对不是善意,老约翰指天发下了誓言,心中存着微弱希望这位年少的贵人能够放他一码。
“黄金风暴的名誉,还是很不错的。”用停顿吊了一下对方的胃口,吉恩恢复了平时的口吻,面上所谓的笑容也没那么刺目了。“我充分相信这是一场不幸的意外。”
“是的,是的,确实是意外。”忙不迭地做了回应声虫之后,约翰爵士发现自己面前多了几张写满字的便笺纸。
“这上面是我需要的物品,以黄金风暴的人脉和效率应该是不难弄到的。”吉恩根本没提如何付账,交出名单之后直接换了话题:“不是说有一对羽人么?另一个在哪里?”
被人这么一问,约翰主管掩饰好每看一行清单就会变一次的脸色,马上像扔掉烧红的火炭一般将手中单据塞给身后的侄子,再次行了一个今天已经不知完成了多少次的大礼,然后跑到墙边拉了一下摇杆……伴随着机关运转的嘎嘎声,正对着房门的那面墙开始向上移动,展现出作为一道闸门的本来面目。
首先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从外屋延伸过去的地板,深青色的厚重地砖上散落着一些从臂长到手指长短的白羽,有几枚羽毛根部还沾着紫红的血迹,分外醒目。随着闸门的提升,隐藏在墙后的人形慢慢展露出本来面貌:先是被厚重镣铐死死分开扣住的双足;然后是线条优雅的笔直长腿和比例完美的上半身,虽然带着几条血肉外翻的深深划痕却丝毫不失美感,呈现出令人欣羡的肌理和肤色——仿佛牛乳上轻轻抹一层蜜脂,再调和一点点玫瑰花汁,白皙明净,充满青春的朝气。
墙那边的羽人双腕被铁链牢牢绑在一起,高高吊在头顶,浑身上下只遮着一条破烂的围腰。他的面容被垂下的长发遮住大半,发丝色泽如同亮银,由于长短不一和沾着血色而显得有些散乱。一对洁白中带着丝丝银芒的巨大羽翼被铁钩穿起,呈极限状伸展拉开挂在身体两侧,鲜血从钩尖穿透骨肉之处慢慢滑下,在地面上留下两摊半凝固的紫黑色印迹。
吉恩注视着十步开外的人影,恍惚之间觉得有一道热流从头顶一直穿到脚心——这名羽人明明是被人这样残酷地折磨着,然而从他身上却看不出一丝狼狈来,好像只有这世上最高贵最纯洁的生命才有资格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展现自己的美丽和无瑕。
少女如同着魔一般独自向前走去,轻颤着伸手拨开了挡住羽人颜面的长长刘海——出现在她手指旁边的是紧闭的双眼,被交叉纵横的数道血痕重重划过。“这是……你自己弄的吧?”吉恩用右手虚虚抚上他已经结痂的左眼,自言自语道:“为了避免被人施术,你还真是……舍得啊……”
小伯爵的手指缓缓向下游移,直到指尖不小心触到一点粘稠才忙不迭地收回——吉恩瞅着自己沾上一点殷红的手愣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才用另一只手里的帕子轻轻拭去鲜血,动作甚是笨拙。回头瞪了规规矩矩站着的路易斯一眼,她慢慢解开了两粒纽扣,从衬衫里提出一枚水晶挂坠郑重地挂在那羽人脖子上;动作的时候手指碰到他颈后微凉的肌肤,颊上微微渗出些粉色来。
“你们在他身上用了‘迷魂’还是‘如梦’?把解药拿来。”不舍地最后看了仍旧处于昏迷状态的羽人一眼,吉恩背转身子,面无表情地盯上了似乎比中午见面时老了几岁的路易斯主管。
“是‘迷魂’。”主管着急地冲身后的术师轻咳了两声,一把抓住手下交出来的小水晶瓶双手捧着递到小伯爵手中,勉力挤出一个笑容道:“您也看到了,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他就会自残——他身上那些伤真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和我们绝对没有关系!”
发现吉恩仰头望向挂住羽人翅膀的几个铁钩,路易斯一边在心里后悔一边满头大汗地解释:“羽人在睡眠或是昏迷的时候会将羽翼收至体内,我们这也是不得已……得让竞拍的人——我是说,得让您看清楚这的确是羽人,不是普通的……”
主管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实在说不下去,只好用行动来代替语言,手忙脚乱地一项项取消羽人身上的束缚。果然如他所说,铁钩一被摘去,那对伸展开来超过两三倍身长的翅膀便凭空消失,只在羽人背上留下类似纹身的翼翅型印记,线条流丽而浅淡,不够仔细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吊起羽人手腕的最后一条铁链被除去之后,吉恩冷冷看了想要帮她扶人的两名黄金风暴员工一眼,自己承受住了那名少年的全部重量,口中说“难道主管阁下不知道羽人的体重只有同等体积人类的五分之一不到么?再说我也不认为他会愿意让你们这些人碰到他!”,把热心的大小路易斯堵了回去——老的那个还好,年轻的那个直接脸色煞白,连在此之前一直为羽人抱不平的伯特利也有些看不过,嘴巴张了又张,愣是说出一句“算了算了,人家也是好心。”
好心?吉恩瞄了师兄一眼,最后还是没把“他们只是讨好之心”这样的论断说出来,调整了几次姿势,最后一狠心把足足比自己高了小半头的羽人横抱在怀里,迈步往外走去,出门的时候没忘记嘱咐路易斯抱上巨蛋。
……迎着偶遇者千奇百怪的目光,吉恩最终一个人将仍旧处于昏迷状态的羽人抱上了自己的飞梭。“路易斯爵士,看来我不得不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了。”安顿好羽人和卵之后,吉恩钻出零零号,冲外表局促不安的主管点了点头,又朝面上肌肉抽搐,显然在内心挣扎的伯特利笑笑。“如果本人届时不能及时回来参加拍卖会,请您到时候直接领我这位前辈去包厢。”
听到这话伯特利连连摆手,“不、不用,随便找个位置就行,我不在乎那个的。”
“美提斯的包厢位置很好,很适合看热闹。”丢下这句话之后,吉恩在徐徐合上的飞梭舱门另一边朝学长挥了挥手——就这样,由于洛华尼亚公国女皇陛下的名字以一种如此随意的方式在自己面前迸了出来,伯特利放弃了拒绝的权力,心情复杂地望着师妹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