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两岸群山,近山低而碧翠,远山高而深幽。更远的山,则益高而恬淡,直溶入蓝天。山外有山,形成大的层次;仔细去看近山,在阳光照射下,山上树木也有其深浅浓淡的层次。山脚与水之间,横陈一道赭黄的线条,将绿山碧水分开,极为鲜明。
只有这时,我才觉宥,曾因新中国第一座大型水电站而驰名遐迩的新安江,竟还是这样一条诗情画意葱茏蓬勃的大江!难怪一代诗仙李太白过此,怎么也按捺不住诗兴的勃动,留下“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这等玲珑剔透的绝唱。我有幸泛舟漓江,为那里的神山奇水而倾倒。但此刻,跟眼前新安山水这种朴素、原始的风致相比较,那漓江的韵味,也许由于被人为地蒙上了过多的穿凿和附会,恰如现代都市女性过分奢侈的扮相,反倒显得有些儿做作了。我不由时时掉过头去,想再多看一眼刚刚闪落身后的水光山色;随即又赶忙回过头来,生怕白白错过了更佳的景致。真是顾了头,顾不了尾,恨不得背上再多生出两只眼晴来。抽空儿瞥一眼同船的旅伴,竟也如我一样如醉如痴,顾不上说话,顾不上逗趣。是的,只奋这时,你才能体会到,人类的想象和语言,比起大自然的造化来,显得何等贫弱和笨拙!
十一时许,船入淳安境,江流忽地变成了大湖。但见云山环列中,水天苍茫,诸岛杂陈,风大浪急,腾挪奔腾,景象淼然。老作家袁鹰告诉我,这叫千岛湖,我们已进入新安江水电站库了。五十年代末期,一座百米多高的水电站大坝在大江中段傲然崛起,把蜿蜒穿行于崇山峻岭之间的大江水位,顷刻升高七八十米,原淳安、遂安两县数以千计的村镇没入水中,二十七万群众在政府安排下举家外迁。如同桑田沧海,地壳变动,连绵起伏的白一千峰峦遂成岛屿星罗棋布在一千八西平方公里的人工湖内。名日千岛湖,绝非夸张,据当地人讲,这里实实在在有大小岛屿一千零七十八个呢!如羡山岛、密山岛、桂花岛、桃花岛、龙川半岛等便是。这些岛屿,或以奇岩耸立著称,或以花果飘香诱人,或因酷似蓬莱仙阁闻名。数百年前,那位曾在淳安做过知县的刚正廉洁的海瑞,他的纪念祠就耸立在龙山半岛上。可惜由于水程匆匆,我们只能与其失之交臂了!这当然是后话。此刻,面对这浩淼的湖面,澎湃的浪波,颠簸的机轮,简直使你感到,你正站在一位巨人激动起伏的胸脯之上!而那矗立在湖心岛上的高压输电线路铁塔,既像一个时代骄傲的标记,又仿佛未来巨人高高举起的臂膀,在向你发出搏涛击浪的召唤!
下午一时,船抵一处半岛,这里是淳安县城排云岭镇所在地。真不愧半城山色半城水!瞧那江城,楼舍稠密,高低错落,或红瓦粉墙,或墨顶白壁,沿江围成半环。岸边,大小舟船云集,码久上货物如山,一派繁荣气象。仰望高天,几只苍鹰盘桓,给这本来就异常秀美壮阔的景色,平添了儿分雄丽。
泊船登岸,我们去城里午餐。长者袁鹰以大伙公认的“团长”身份,夺得了作东大权。于是我们便在名噪江南的淳安鱼味馆品尝了以鱼为主的名菜。八菜一汤,收费极廉,有人说,如在北京,当需三倍于此的价钱。
饭后登船出发,已是下午三时矣。此时口己偏西,湖面浮光耀金,宛如一块斑斓夺目的玻璃。风小了,千岛湖已不再像先前那样情思躁动。细看水面,小波浪套着小波纹,恰是一张深绿无垠的皱纹纸。四时许,一声汽笛,机轮好像一下又进入两山夹岸的新安江中。
看看落在船后的太阳,我们方才明白,原先船沿东南向行,现在则折向正东了。稍许,迎面一座山峰将江切断,我满以为千岛湖至此己山穷水尽,谁知不久,水面又忽地开阔起来,虽不像先前见到的湖面那般广袤浩淼,但仍称得上阔大非凡。
五时许,船近新安江电站。遥望身后,落日衔山,江水如血。俄顷,太阳落山,晚霞炽燃。再看两旁山水,竟也神差鬼使般由绿而青,而苍,最终变得幽秘深沉,呈现出一派冷峻之美。忽地想到,这新安江,不只永远都像处子般柔秀甜美,有时它也会是一位莽汉,表现得刚烈严峻的。进而又想,如果那位诗仙复活,历此情境,他也许会为自己千年以前那两个名句抱憾的吧。正沉思,一阵江风猛烈刮起,浪涌渐剧,船头几不能站,我们便陆续回到舱中。半小时后,船抵新安江电站。可惜天已全黑,凭窗已不辨周围景色。舍船登岸,只见四周灯火密密,高低错落,却不知该举步何处。忽闻车笛声响,上前问过,原是建德文联专车来接他们已等候二个多小时了。是夜,住电站招待所。一日水程,百余里颠簸劳顿,但大家依然兴味不减,一个个如醉如痴。
1984年11月
绝不再做矮汉
我见过别人被窃,自己也被窃过。些久积心底的话,如同春芽拱十,不说出来,便憋得难受。先说见人被窃。
十年前省城闹市中心。电车上。
车内很挤。车开不久,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使人惊心的一幕瞬间发生了。先是听到一声:“咦?还给我吧!”的乞求声,忙扭头一瞧,只见一个身高大约只有一米五多点的汉子,一手提着一只大帆布包,一手紧紧握着一个人的手。那个人,身躯痩削高大,三角脸,小眼,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原本有病,他的脸显得分外的黄。两只手僵持着扭在一起,短短一霎后,那大个儿终于先抽出了自己的手;小个的却自对方手心抠出一只皮夹,迅速装入自己的上衣口袋。显然,这小个是被窃的主儿了。使我惊异的是,这被窃的矮汉,非但自此一句活也没说,而且自抓着大汉的手的瞬间,到夺问自己差点儿被弄走的钱夹,脸上始终带着一种笑一一种处惊时既冷静又不自然的笑。这笑容,显然是在向对方传递着一种信息:朋友,东西还我就是了,我不会再找你麻烦的。此时,那抽出手的大个儿将目光迅速它移,并麻利地从左胸衬衫口袋掏出一角钱来,向前方一扬,大声喊道:“售票员,买张票!”而我,却从他那蜡黄的微微颤抖的脸上,看出了一个窃贼此刻的恐惧,以及企图掩饰劣行的强作镇静。
一阵沉默过后,车到站了。车门啪地一开,那大个儿小偷即仓皇挤下车去。这时,就在近旁坐着的一位中年妇女对着矮汉说道:“你怎么连一声都不吭呀?你喊上一句,我们也好给你帮忙!”不少乘客听了,也都附和着,怨这矮汉遭到伤害时竟会有如此没有出息的涵养!矮汉呢?此时仍然只报以淡淡的一笑,仍然未吐一字。我憋不住了,自窗口伸出头去,指着正在离去的小偷的背影,大声喊道:“那是小偷!”小偷显然听到了我的喊声,他竟返身回来,挥着拳头,嘴里呜啦着什么,黄黄的脸上堆着强作镇静的义愤。那样子,简直像是在指我诬良为娼!好在车已开动,给了我,也给了小偷一个解脱。事后想来,我当时真该扭住那家伙不放才对,可我没有。一是被窃的不是自己,二则窃者己将自己的钱夹夺回。但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缺少一些勇气,是连那第一个向被窃者表示同情的妇女都不如的。
再说自己被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