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按照原先的安排,很快地就会把幺女接回老家玉山县,然而,事与愿违,老三丙坤跟随县公安局柳科长来到山东燕城已经一个多月了,却连幺女的面也没有见到!
燕城是个十分贫苦的县城,低洼盐碱整得燕城人吃没吃的,穿没穿的,精壮壮的小伙子娶不下媳妇。于是,他们不得不积攒一点钱,通过各种卑劣的手段从外地买来一个媳妇,凑合到一块过日子。既不领结婚证,又不举行结婚仪式。那些专靠拐骗妇女的不法之徒,也就钻此空隙,既诱骗了外地的妇女,又欺哄了当地青年。在燕城,像这种不法婚姻几乎占了一半还要多。
幺女同样是被骗来燕城的。
那个贩袜子的妇人走后,当天晚上,幺女就被那个长很既高又大、一脸黑茬茬胡子的小伙压在了身子底下。幺女虽然反抗了一阵,但终于屈从了命运的摆布,做了异乡人的小媳妇。
她想起了远在陕西的老父亲;想起了瞎眼二姐;也想起了她的恋人陈丙坤;更多的是想起了日日夜夜栖身的清河川……思亲的乡情使她终日惶惶不安,总想偷偷地逃离燕城,奔到亲人身边。
幺女然忠厚老诚,肚子里不如冬草那样有环环,便她毕竟上过几年初中,对于人世间的甘辛冷暖,也能看得出来。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黑脸大汉一家人,始终用贼溜溜地眼睛盯着她,监视着她,把她关在大门里边,不让她走出大门一步。她想,真的要逃出去是根本不可能的。连给老家人写了封信,故意说这里地理状况很好,吃的穿的不缺,全家人待她如同亲骨肉,那个女婿既有文化,又有一套木匠手艺,做出来的组合家具一次可以挣回来一千五百多元……那黑脸大汉当然不会让她去邮局寄信的。他答应他用挂号信寄回陕西。然而,过了两个多月,她却意外地发现那封信还压在黑脸大汉******炕席底下……
于是,幺女更“老实”了!
黑脸大汉曾几次怂恿她去县城里边逛一圈,她装出一副憨相,摇摇头,不去;大汉他爸怂恿她去邻家借竹篾老笼用,她笨拙地笑一笑,摇摇头不去;大汉他妈怂恿她一个人去池溏边洗衣服,她还是木木呐呐地摇摇头不去……从此,黑脸大汉一家人才相信,她确实是个老实不过的老实货,她既然被拐卖到这里,她就死心踏地的愿意留在这里为人做妻。
一年后,再也没有人怀疑她会非分的想法,没人想到她会再产生思乡之心。于是,黑脸大汉一家人开始领她到地里干活。全家人挖红薯,就让她跟着去剥泥、装筐。甚至放心地让她一个去上厕所。
幺女还有了在巷子里串逛的自由。她可以东家进,西家出……当然,她知道,这背后肯定有一对眼睛在监视着她。为了不让黑脸大汉一家人疑心,她每次都能及时地转回家来。
也就是在串家逛户的一天,幺女人另一位被拐的到这里来的陕西同乡口中得知,燕城县公安局正在清查被拐卖妇女一事。从这天起,她的心动了。她决定逃出去,逃回陕西。可是,要安安全全地逃回老家,谈何容易?她想到公安机关,想到了派出所……
一天,黑脸大汉拉着满满一架子车红薯,领着幺女去县城南街农贸市场出售,直到吃下午饭时,还有多半车子,两个人都饥肠辘辘,于是,黑脸大汉指使幺女去食堂里买两碗面条过来。这就给了幺女一个逃跑的机会。
幺女和黑脸大汉拉着红薯,去农贸市场时,刚好从城关派出所门口经过,知道派出所在一条不太繁华的背街上。她拿了两碗面条的钱,拧了个身,看看身后没有人监视她,就快走了两步,一闪身钻进了派出所大门……
“公安同志,快保护我吧,我是被拐卖到这里的陕西姑娘!”幺女跪在值班室,眼泪蓬蓬地说。
幺女正好是玉山县来函要找的受害者之一,该所立即电函陕西玉山县公安局,让派人火速前来领回陕西。
事出不巧,幺女从农贸市场出走后,黑脸大汉等了一程不见转回,就知道幺女偷跑了。经过百般打探,终于弄清幺女躲在派出所里。黑脸大汉恶狠狠地来派出所要人,并组织了全村四十多名邻人,手执棍棒,将派出所团团包围,大有不交出幺女就砸烂公安机关的气势……
城关派出所为了不和群众引起争斗,尽量说服众人回村去,然而,和善措施在野蛮和气愤面前前不起作用。他们轮换着包围派出所,甚至村子里推选了代表,公开与派出所交涉,要求放人。说什么“山东的派出所要为山东的穷娃着想”;又说什么“穷娃买一个媳妇花几千元不容易”;还说:“不交出幺女就要制造流血事件”,等等。
这就是老三丙坤和柳科长来燕城不能立即领幺女回陕西的真正原因。
柳科长心急如焚,多次与城关派出所接头。
城关派出所也说黑脸大汉一家人全是法盲,其实也是受害者。于是,柳科长答应拿出三千元现金安抚黑脸大汉,至于合不合政策,先撇在一边,只要能拯救出被拐卖的幺女,就不枉千里迢迢来山东跑了一趟。
在一个大雾迷蒙的中午,城关派出所突然全部武装,出动两辆警车,四辆三斗摩托,人人佩戴黑墨眼镜,身着公安服装,在一片惊心裂肺的警笛声中,开出派出所大门,直向省城方向开去。
黑脸大汉和村子里四十多名邻人们,被派出所突然进入的“战斗”状态弄懵了,他们纷纷涌来分列站在派出所门口,看着这么多公安人员急匆地跳进车箱,钻进各自的岗位,虎威威地去拟行公务。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在胡乱地揣猜着……
其时,幺女正坐在一辆三斗摩托的偏斗里。她是经过化妆了的,与公安人员的穿戴一模一样,四十多人八十多双眼睛,愣愣地看着她从眼皮底下驰出了派出所大门。
在远离燕城县的一个火车站上,柳科长和老三丙坤等了整整一天,终于看到了一辆三斗摩托车向小站驶来。幺女从车上跳下来,哭着扑进了丙坤的怀里。
柳科长握着燕城方面来人的大手,感激得热泪盈眶。
就这样,幺女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玉山县城。
本该,在吃中午饭的时辰。幺女满可以回到清河川,但她觉得很自卑,愧见江东父老,所以,她不愿意在大白天就回家去;本该,丙坤要她去二哥的牛肉店里坐一坐,二哥两口儿一年来常常念叨着她,但她觉得太耻辱,没脸见故人,就婉言谢绝了……幺妇和丙坤在县公安局的值班室里一直等待到太阳压山,才坐上了去清河川的一辆晚班汽车。
他俩是摸着黑走进槐树庄的。
老三没有把幺女领到上房来,而是敲响了金女的厢房门。幺女刚一进门,就抱住金女哭了起来,屋子里一片哭声……
一个多月不见丙坤回来,惶惶得陈妈坐卧不安。这会儿听见东厢房姊妹,两人的哭声,就急匆匆地赶过来劝说:“金女,我娃甭哭!让幺女好好休息休息,她走了几天路,也乏了……再说,你一哭,她心里也不痛快。娃受了一年多罪,咱不能给娃思想上再增加负担!”
金女不哭了。她淌着眼泪去给幺女和丙坤做饭。
幺女被陈妈扶到火炕上坐了。她低着头,一声不吭,让蓬乱的头发苫住了脸面。
金女站在锅台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在搪瓷盆中倒水和面,和着和着,就又哽哽咽咽的哭起来,而且对着炕上的幺女东一句西一句地数落开来:“你……你咋这瓜的?咋能叫人家把你骗到山东去……你又不是没念过书,不懂得世上还有坏人……你有文化,比我有知识,怎能……”
“算咧,再甭数落了,娃也不好爱!谁喜愿干那丢人显眼的事?”陈妈责斥着大媳妇,说:“不要说幺女上了几天初中,就是个大学生程度能咋?听说,有个大学毕业生还让一个农民拐卖到山沟沟里去了……”
正说着,冬草跷进厢房门来,见丙坤和大哥两人挤着眼睛迷迷登登地靠墙坐在那儿,一屋子的人情绪都有点低落,就愣住了。接着,望见火炕上坐着的年轻姑娘,沮丧垂着头,她一下子明白了。
冬草轻轻地问了一问:“几时回来的?”
不知什么原因没有人回答。
一阵静寂之后,丙坤说:“刚到!”
冬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觉得十分尴尬,于是就镇静了一下,坐在灶门前帮金女烧起锅来。
面条虽然擀得很薄,切得很细,用香油还炒了点蒜苗儿,味道调得不错,但幺女仍然吃不下去。她只吸了两口,就连碗放在炕与锅台中间的砖背墙上,不吃了。
倒是丙坤胃口很好。他挤着眼睛伸长脖子大口大口地吃了两老碗,然后打了个“嗝”,停住了。
吃完饭,冬草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子,又跑到厢房门外边转了两匝,完完全全是一种心中有事的慌乱模样。离开丙坤一个多月了,她有许多话要给丙坤说,特别是今天晚上……
丙坤也看出了冬草的心思,就站起来诧着两条臂膀伸了懒腰,说:“乏得很,我先睡一会儿去!”
冬草像是给丙坤,也像是给众人说:“那……我也不坐了,我……我要回家去。”
丙坤刚走出厢房门,冬草又说:“天太黑,夜又深了,丙坤,你送送我吧!”
陈妈忙赶出厢房门,说:“丙坤,你把冬草送一送,天太黑……你就一直送到家再回来,女子娃胆小!”
冬草靠着丙坤,两人一同走出大门去了。
看着冬草和丙坤一块儿走出去的背影,幺女心里一震,忍着难以言表的悲愤,蒙住被子躺到火炕上。被子一抽一抽地动弹着。
实质上,夜晚并不太黑的,一弯新月挂在中天,地上银银的,掉一枚硬币也看得见。
巷子里很静,没有鸡啼狗吠,偶尔从邻家人的窗缝里飞出男女哼哼唧唧的呻吟声。
冬草把丙坤挨得列紧了,几乎是楼着丙坤粗壮的腰杆并着身子行走。为了掩饰这种尴尬的处境,冬草轻着声儿说:“我怕!”
过了小溪,来到村东的大路上,冬草不是朝回家的路上行走,而是搂着丙坤朝村外的一棵柿子树底下走来。丙坤笑着问冬草:“到村子外边去,你不害怕?村外边有狼哩!”
冬草把头埋进丙坤怀里,说:“不怕,有你哩!”
两人缓缓坐在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冬草搂着丙坤,终于在他的脸上猛地亲了一口,丙坤轻轻地推开了她。
冬草说:“丙坤,怎么……你还念念不忘幺女?念念不忘你们曾经丢失的过去?”
丙坤叹息了一声,说:“幺女很可怜!她是社会的牺牲品,我也是怀着这种心情去那里的。”
“你不觉得去接一个被人拐骗的姑娘而丢你的面子吗?你不怕村里人知道后指你的脊背?”冬草问。
“那有什么?”丙坤不以为然地说:“不要说我们过去曾相爱过,就是邻家一个姑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也有义务拯救她;更何况幺女是我大嫂的亲妹妹,我们两家是常来常往的亲戚!”
冬草又问:“照你这种口气香,幺女被接回清河川后,还有可以能再成为你的恋人?”
“有可能!”丙坤点了点头。
“丙坤,”冬草震了一下,急急地说,“幺女跟人私奔,名誉太臭!臭得清河川已经家喻户晓。这种人,你还愿意娶她做媳妇?要让我说,干脆不要再理她,更不能互相来往。否则,槐树庄人要骂你八辈子先人,说你八辈子没见过婆娘,为啥要娶这种人传宗接代?你不怕辱煞了陈家的老祖宗?”
冬草的话,说得有点过分,剌伤了丙坤的心,丙坤生气地推开她。她不但不丢手,反而把丙坤抱得更紧了,说:“丙坤,你难道看不出我很爱你吗?我那一点不比幺女好?”
丙坤一甩手,离开了大石头,向村子里走去。
月亮钻进云层里去了。夜深沉。远远近近的树木和房屋,隐罩在暗夜中,呈现一片黑魆魆的阴影。
丙坤把冬草丢了夜幕中,根本没有考虑冬草在暗夜中会不会孤寂,会不会恐惧。
2
清河乳制品厂恢复生产高潮后,对原领导班子曾经处理回来或自行离开工作岗位的职工,逐一作了研究,决定让有工作能力的甚至是蒙冤的职工,重新回到车间来。阵丙坤就是其中之一。
在丙坤去山东接幺女的一个多月里,新上任的杨厂长坐着小车亲自到槐树庄来了三趟。听说老三回来了,又十人五马地请丙坤到厂里去坐一坐,对这个性情刚烈的有正义感的小伙子,他倍加宠爱,无论如何要他再回到车间来。
出于对新厂长的信任,也出于对他那一次鲁莽的肯定,丙坤第二天就上班了。不过,他不准备长期待下去,只是想在厂里“过渡”几天,然后再去干别的事情。
乳品厂不是他理想的归宿。干一番事业,像大哥那样当奶牛专业户,像二哥那样开牛肉店,才是他的奋斗目标,他要办企业,办厂子。清河川是奶牛基地,方圆几十里地的大小村子都在养奶牛。他决定办一个为奶牛服务的厂子。不过,他暂时保密,不向任何人吐露他的心思。他要在乳制品厂先干一段时间,然后再离开这里……
乳品厂的杨厂长对老三丙坤是很器重的,他认为他是个人才,于是,将他安排在收奶车间担任车间主任。
这一日收奶结束后,丙坤推开他的办公室大门,却见冬草歪斜着身子倒在他的床铺上。
丙坤进门后,冬草坐直了身子,歉歉一笑说:“乏得很,昨晚我的花奶牛烦燥了一夜,害得我一夜没合眼!”
“我这人脾气不好:性子上来了,蠢事也跟着就来了。请你包涵!”
“要知道,如果我死心踏地的爱一个人,哪怕他训,责斥我,甚至在我脸上扇几个耳刮子,我也全不放在心里。一如既往,永远记着他是我爱的对象。所以,你那晚的态度如何,我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丙坤笑笑说:“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我倒愿意咱俩今后交一个知心朋友!”
“不仅仅是朋友,”冬草说,“应该比朋友的关系更密切,更深一层!”
丙坤仍然笑了笑。
“所以说,”冬草起身坐在丙坤身边,“你建议你甩开幺女,不要再和她来往了,她的名声太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