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坤低下头不再说话,他觉得没有必要和她继续那种唇枪舌剑。他有他的主意。
不见丙坤像以前那样反驳,冬草知道他心悦诚服了,就说:“丙坤哥,只要你答应娶我,哥你走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你走尽天涯海角,我也陪着你;你若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情愿陪你赴汤蹈火……”
丙坤在冬草肩头轻轻地拍了一把说:“你是一个多情的姑娘,你太痴情了。我谢谢你!”
他说着又给冬草的杯子里添满了茶水。
“丙坤哥,不知你发现了没有,我倒看出幺女怀着身孕……”冬草斜着眼睛瞅了丙坤一下。
丙坤一惊,脸色蓦地变了,但马上又镇定下来,说:“她确确实实怀孕了,不过,那是我的……”
“是吗?”冬草嘲弄似地反诘道。
丙坤郑重其事地说:“……所以,就为这一点,我决定娶她!她肚子里怀着我的骨肉!”
“哈哈哈哈……”冬草肆无忌弹地笑着说:“哪有你这样的傻瓜,把头削个尖尖子往是非窝里边钻!再说,你根本就不会编谎——幺女怀孕至少在五个月以上。五个月以前,幺女在山东,你在清河川,难道……哈哈哈……”
丙坤的脸红了,一下子红到耳朵根。
“哥……”冬草止住笑,反过来一本正经地说,“说实话,我倒觉得幺怪可怜的。怀着一个异乡人的野种回到清河川,在人前抬不起头,说不起话,损失了一个做女人的尊严。我建议幺先把肚子里那个肉疙瘩打下来。留着那个冤孽毕竟是个祸害。”
丙坤见冬草不像是嘲弄,就摇摇头,否定她的想法,道:“听说人工流产对女人刺伤太厉害,这种事就干脆不要做。如果我娶了幺女,那小东西生下来,就是我的儿和女!我把他当我的亲骨肉看待。”
冬草不乐意地站起来,道:“说了半天,你还是那句老话!娶她,娶她,娶她你不怕丢人?我再一次提醒你:娶她后果不良!你手扪胸口慢慢思量吧……”
冬草拉开房子门,忿忿地冲了出去,跨上她的交奶车子,头也不回地骑出了乳制品厂。
丙坤一个人留在房子里低头纳闷。
冬草确实长得漂亮,像苹果一样红润润的脸膛,一对惹人爱的双眼皮,两颗黑如玛瑙一般的圆眼珠;既不胖又不瘦的苗条身材,还有那像瀑布一般的黑发披在屁股后边……这一切,幺女实在望尘莫及!
冬草有文化,天资聪颖,这一点,要和老实巴结的幺女相比,她确实具有绝对优势……
另外,想到以后要干一番事业,只有冬草才能担当“帮手”的重任……这一点,幺女却是赶不上冬草的!
总而言之,比来比去,娶冬草要比娶幺女强!冬草在他的脑海中占了主导位置。
丙坤觉得脑子里嗡嗡发响,起身在屋转了一圈,看着那高高耸起的烟囱中冒出的股股黑烟,听着那轰轰隆隆从车间传来的喷粉声,另一个新的内容又萦绕在他的脑际。于是,他又回到了属于他一个人的办公室。倒在沙发里边,拳头在沙发的扶手上猛砸一拳,心里却说:“老三呀老三,你想到哪里去了?幺女是为谁去城里给人打工的?幺女是为谁才被骗到山东的?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丙坤蓦地冲出他的办公室,给厂长请了一天假,骑着自行车沿清河西岸的大路来到了潘家寨。
丙坤挽起裤管,扛起自行车,涉过清河后,却见幺女独自坐在河边,正低着头在一排柳树底下洗衣服。头发有点蓬乱,上身只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衬衣,赤着的双脚泡在河水中,埋下头自顾自地揉搓着衣服,并未发觉他。
“幺女……”丙坤圪蹴在她身边,并拉过一件使了洗衣粉的旧衫子,帮她揉起来。
幺女痴呆呆地望了丙坤一眼,就又低下头揉差起来。
“幺女,你不要自卑,你应该振作起来。”丙坤安慰她,鼓舞她。
幺女又望了一眼丙坤,泪水簌地滚了下来。
“幺女,我已决定和你结婚,非你不娶!”丙坤撂开正揉差的衣服,拉住了幺女湿漉漉的冰手。
幺女摇了摇头,把手从丙坤的掌中抽出来。
“真的,幺女,我是专门来跟你商量这事的。”丙坤眼里露出一种希冀的光芒。
“我名声不好……我肚子里又有他的……”幺女萎萎悴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些,我都考虑过了,我绝不为我个人的利害患得患失,斤斤计较。我已经将荣辱置之度外。我考虑的只是你的前途,你的命运。我……”丙坤颤着双手,把幺女抱在了怀里。
幺女躺中丙坤怀中抽抽噎噎地哭了。抽了一阵,又伸出双手把丙坤紧紧地搂住,嗓哑着声喊:“丙坤哥……”
两人抱头痛哭了一阵后,丙坤说:“幺女,你答应嫁给我吧,我永远爱你,永远敬你……如果我有一丝一毫的外心,或者往后鄙弃你,瞧不起你,让……让雷把我击了!”
幺女摆了摆头,擦干了泪水,说:“你和冬草是很好的一对儿……刀聪明漂亮,你跟她结了婚,她能替你帮上忙的……我不如她!”
“我就要娶你!我就要娶你!”丙坤在幺女的背上不断地拍着,打着……
幺女低下头,喃喃地说:“我爹……已经托吴白话去桐花岔……为我找……对象去了……下午……”
丙坤立即扑起来说:“不行!我要跟你爹闹事去……”
“丙坤哥,”幺女拉住丙坤的衫子襟,说:“我爹有病了,睡在炕上正在呻唤,你不能去!”
“不行!我一定要和他吵闹!另外,我把吴白话****的要砸死在桐花岔沟口,让他永远也不能祸害人了……”
幺女快速地把洗净了的和没有洗净的衣服一齐塞进竹笼里,提起来往回就走,并说:“我想来想去,不能嫁给你,如果嫁了你,就把你毁了!”
丙坤推起自行车跟在幺女身后,要去她的家里,幺女慌了,停住步子说:“你……你不能去我家,从现在起,我决定不再和你来往!”
丙坤知道幺女是在说气话,就不把这刺耳的语言放在心上,一再坚持要去幺女家中,和幺女的爹正儿八经地谈谈这事。他知道,他姨夫潘满年老汉是个忠厚老诚的老好人,他不会不同意这桩亲事的。如果他能和幺女结婚,幺女待在她大姐金女身边,他们两家将是亲上加亲……
丙坤央求似地告诉幺女说:“妹子,你让我去你家吧,让我给姨夫好好提说提说咱俩的事吧!”
幺女见实在摆不脱丙坤,就停住身子换了口气说:“好,那我答应你。不过,我求你今天不要到我家去,我爹确实病了,发高烧,我刚才给你服了两片‘感冒灵’,这会儿正蒙着被子发汗哩。”
丙坤见幺女不像骗他,就缓缓地调转车头,回清河乳制品厂了。
幺女刚回到家中,就扑到炕上哭起来。瞎眼银女听到三妹的哭声,就摸索到炕沿边劝着说:“幺女,甭再哭了!你一哭,咱爹就伤心……”
哭了一程,幺女趴在炕上不言语了。她在想着许多现实的难以言表的事情。忽然,幺女跳下火炕,低声告诉二姐:“我有事出去一下,耽搁两个多小时。咱爹如果从桐花岔回来,你让他先吃点蒸馍,锅里还留着昨天的两碗剩饭……”
银女听见三妹走出去的脚步声,就站在炕沿边说:“你要早去早回,甭叫咱爹操心挂念!”
幺女脱了鞋淌过清河,直向清河镇的地段医院跑去。她要坠胎,要把肚子里那个冤孽打掉……她想,不管以后跟谁,这东西总是个累赘!
3
自从幺女回到清河川以后,潘满年老汉一颗惊恐、慌乱的心才慢慢平息下来。他决定给瞎眼二女招一上门女婿,然后再把幺女打发出门,他的大事也就算告一段落,儿女的事就再也不用他提心吊胆的了。
当他把这种想法告诉两个女子后,银女首先反对,她说,她已经把爹累赘了二十多年,不能再守在爹面前给爹再添麻烦。谁家精壮壮的小伙子愿意上门招一个瞎子女人过日子呢?肯定地说,谁也不愿意干这种蠢事!当然,也许有那么几个带生理缺陷的小伙,愿意干这种上门招妻的事,但那些人不是跛子就是瘸子。跛子和瘸子能养活了这一家人吗?能把年迈的爹养老送终吗?所以,银女建议给三妹幺女招个女婿,为了减轻爹的负担,还是给自己好歹找个婆家,有一碗饭吃就行了。
潘满年想了想,觉得银女说得也有道理,于是就托吴媒人在清河川四社八乡打听扔呆,给银女找个对象。但也不能太差,差了对不住瞎眼女儿。
吴媒人跑遍了清河川几十个村子,却找不到任何一家人愿意娶个瞎子做媳妇。最后,终于钻进清河川以东的山区里,在桐花岔为银女找了一个婆家。这女婿叫杨大成,三十三岁了,因为家贫,且又住在沟垴垴,交通很不方便。如今的姑娘都把眼睛往大地方瞅,谁愿意嫁到那沟岔岔去受洋罪?况且,这小伙还拐着一只右脚,行走不便,更没有姑娘愿意青睐他了!然而,所幸的是,杨大成会一套木匠手艺,虽然拐着右脚,但做几件桌椅板凳,倒还可以挣来几个零花钱。
吴媒人那天领着杨大成来到潘满年老汉家,一家人见人也都表示满意;那杨大成也说,他目前求婚的标准是,不求有多聪明多漂亮多有本事,只要是个女的就行,只要能生个姓姓,为他杨家传宗接代就行……
潘满年老汉很开明,不向女婿要财礼,只希望把银女接回去好生对待也就满足了。经吴媒人说合,两家粗粗合计了一下,择了一个吉日送银女进山,一张席面没设,一个客人没待,这桩婚事也就算妥了。
幺女被拐的事,搅得潘满年老汉实在没有心绪操办这桩喜事啊!
吴媒人穿梭于桐花岔和潘家寨那几天,幺女当着爹的面给吴媒人说:“白话叔,你给我也找个婆家吧,我、好歹是个男的就行……”
吴媒人用征求的眼神望着潘满年老汉,要他说一句同意的话。潘满年老汉回头望望幺女,只见幺女满脸伤愁,串串泪痕,心一下子就软了。于是,老汉垂下了头颅,轻声说:“行……你给他打听一个主家吧……”
幺女转向吴白话说:“我二姐嫁给了山里边,你也给我在山里边找个对象吧。我姊妹两人到一块儿也是个伴儿……”
吴白话说:“不,像你这浑浑全全的女子,在清河川不难找婆家。”
幺女说:“不,我不想嫁在清河川,我就喜欢深山老林……”
吴媒人走后,幺女却趴在炕上“呜呜”地哭了。
爹来到幺女身边说:“甭哭了,哭哈哩?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家的姑娘不配人!你既然想嫁出去,我就满足你的要求,让吴媒人给你找一个合合适适的女婿。我这是按你心上来哩,还有啥哭的?”
幺女心里所想的,当爹的如何能知道呢?她也不愿意说出来,只是死死地闷在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