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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是白鹤飞出村子的时候了,但古槐树上还是银装素裹。千百只白鹤一个也没有飞出去,仍然栖息在光秃秃的枝杈上,“嘎咕”“嘎咕”,叫声有点凄哀。人们立即从各家各户的屋子里跑出来,观察这千百年来从未出现过的奇迹。
人们张着嘴巴,昂着头,把眼光集中到古槐树上的时候,却见白鹤们互相倚旁在一起,耷拉着翅膀,瑟瑟颤索。雏鹤把头硬往老鹤的肚子底下依偎,顶得老鹤打个趔趄刚冲出灰白色的树冠,就双双打个转身,盘旋着掉到村巷里。
人们立即拾起观察,只见白鹤尖长的口角和鼻孔里同时溢出血来。
巷子里到处是急急走动的村民,古槐树前围满了山西大槐树底下的后裔,人们都默默地注视着这代表槐树庄“脉气”的白鹤。槐树庄人引以为骄傲的就是千年古槐能招来千百只白鹤,别的村却不能。然而,今日这种与往日不同的征象,给人们带来了恐惧,带来了晦气,脸上不约而同地泛上凄惨、哀戚、悲苦的感觉。
槐树庄要出事了!
联系到上个月毛铜锁家公牛受惊疯跑、制服后又被贼盗窃一事,人们身上不由自主地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槐树庄发生了一连串令人痛心的灾难!
吉祥家的一头白花牛生犊,从半夜闹腾到第二天吃早饭时辰,生出一头牛犊却是死胎。老牛也因出血太多,卧地不起,当天电灯放亮的时候就四蹄一蹬,呜呼哀哉了!
南巷子明彦家一头正在高峰期的挤奶牛,突然得了乳腺炎,挤出的全是鲜血。明彦请兽医老周来给病牛打一针,针尖刚插进牛脖子,这牛却“嗵”地一声跌倒在地,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村西头红红家一头活蹦乱跳的牛犊,喂养了还不到一年。在太阳光充足的山墙外边拴了一天,下午准备拉回去上槽喂草的时候,却发现牛犊早就死去了。眼珠虽然圆圆地瞪着,却早没了湿润,已呈了蓝色,四条粗壮的牛腿硬梆梆的,圈也圈不回来!
北巷子培南老汉给奶牛去槽上添草,奶牛瞪着眼睛从槽上面扑过来,奓着两只犄角,硬是把培南抵倒在墙拐色。要不是儿子前业相救,恐怕老命休矣。当儿子背着培南到村上医疗站,赤脚医生说,断了两条肋子,必须去清河川地段医院手术治疗!
再往后的几天里,每天都有一只或两只白鹤从古槐树上掉下来。人们估计,还要有更大的噩耗传来……
果然,半个月后,南巷子陈占财拉了一车残废奶牛,去城里交售,为了逃脱奶牛协会的监督,挑拣了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天黑,雪大,路滑,刹车不灵,出了村刚到桃花溪,就翻车了。压死了两头牛,死了两个雇来押车的小伙子,陈占财和司机也人事不省送往西安陆军医院,三日后,就双双送进了太平间……
一连串的灾难降临在槐树庄。谣言也在街巷里疯狂地传播着,说啥怕怕话的都有。大人碎娃个个心慌意乱,都说:“这是邪气,瘟神要来了!”
求神的,拜佛的,算卦的,打辞的,五花八门的迷信活动在槐树庄公开地或者秘密地进行着。
任家村红裤子成了红人!
求神进香的,为神还愿的,人来人往,一时间把红裤子家拥了个严严实实,月玲虽然关着大门,不准人进屋,但大门外边又香火旺盛,红白蜡烛在屋檐下闪着光焰,松木火香在窗户底下飘着烟雾。
香头——山桃花,是众香客的组织者,她穿梭于香客和红裤子之间,忙得满头大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却“乐在其中”!
山桃花建议,修一座神庙,把伐神地点挪到庙里去,不再与月玲瓜葛,也免了神和人的纠缠。
此事,立即得到周围几个村子的响应,特别是槐树庄的人更为积极。山桃花奔走于好几个村子的村长家中,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村长们都说:这种事,如何能让领导干部出头露面呢?你们自发的要搞,你就搞去,搞大搞小,干部们不加干涉也就是了,想给你们组织此事,万万不能!
山桃花家住槐树庄,自然与槐树庄人接触较多,于是,征得众人的意见,决定把神庙建在槐树庄与任家村的分界处——桃花溪。正好桃花溪边有一白云石垒成的高台,可以作为庙基。两个村的善男信女一商量,此事也就很快地定下来了。
建庙的资金自然得信奉者自行筹集,有捐物的,有捐钱的,山桃花给大家一一登记造册。任家村有人送来了蓝砖,有人送来了红瓦;槐树庄有人扛来了大檩,有人送来了小椽;几个开四轮拖拉机的自告奋勇去清河里拉下庄基的片石,垒墙造顶的沙土;槐树庄“****”那年破四旧拆除了祠堂,有些人把屋檐上用的筒瓦,房脊上用的鸡、兽拿回家去了,现在也都一一交了出来;当年宗祠门口有一对青石狮子被南巷子一位族长收留,如今也乖乖地送到了桃花溪的神庙工地上……
建庙的物资看来绰绰有余,只是现金不足,山桃花想了想,决定去县上“古槐腊牛肉店”找老二乙坤,这个钱要他出。
为什么?
第一,腊肉店自开张以来生意茂盛,挣了很大一笔钞票,可能是槐树庄在外地做生意人中最挣钱的一家。
第二,槐树庄的养牛户大多数都曾给过他的好处:死了牛,便宜卖给他;伤牛、残牛低介处理给他;乳制品厂生产到低潮期,他进村又买走了好多产量不高的劣质牛。他挣了槐树庄人好多钱。
第三,槐树庄,乃至清河川十几个村子一连串地降临灾难,有人说,是他把一头种公牛引进清河川,给清河川人带来了灾星。他得付出,花点钱作为对清河川人的赔偿。
第四,建神庙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是为巫神红裤子着想的。红裤子是任月玲的妈,任月玲又曾是老二乙坤的第一任夫人……从这点亲戚关系上讲,他有破费的义务。
还可以搜寻出第五第六甚至第十个理由。反正,出水的事非乙坤莫属!
山桃花穿戴齐整,一个人乘车去了县城。见乙坤的第一句话就说:“老二兄弟,今天我可是找上你的门来了。我有个困难,需要你帮忙……”
乙坤先不问有啥困难,只催逼李娜赶快给山桃花嫂子倒茶。
李娜从卧室里走出来,咧着个大肚子,抬腿动脚显得痴笨了些。山桃花一看就笑:“乙坤,你个瞎家伙,才几天嘛,就把弟妹弄成这个样子了!哈哈哈哈……”
李娜脸一红,给山桃花递来了杯茶水,很礼貌地一笑,说:“嫂子,请用茶!”
山桃花听了李娜的口音,笑得更美了,说:“乙坤,你真有本事,还给你弄了个洋人!”
乙坤连忙给山桃花挤眼,示意她不敢再开玩笑了。山桃花就拉着李娜的手让坐在她的身边。她把李娜的手抚摩着,说:“妹子,长得怪漂亮的……坐几月的?”
李娜不懂山桃花的意思,愣在那里没法回答,山桃花换了一种口语说:“妹子,我问你哪一个月份分娩?”
李娜立即绯红了脸,然后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山桃花又说:“妹妹,临盆的那天,给嫂子捎个话,我来侍侯你。”
“太谢谢您了!”李娜说。
“你离娘家远,我来照料照料也是应该的。”山桃花说。
李娜见山桃花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就问:“嫂子,您有几个孩子了?”
山桃花两手在膝盖上一拍,又“哈哈哈”大笑起来,笑毕,说;“嫂子是个‘差差子’,长了个女人身,却不会生娃,结婚这么多年,还没开过怀里!”
李娜自觉失口,就忙说:“对不起,嫂子。”
山桃花在李娜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没关系,用我们清河川人的方言说,嫂子是个‘呼拉海’,你说话,伤不了我的脾气……”
在一旁听热闹的乙坤,怕两个人开玩笑时,万一说出使对方受不了的话题,就没法收场,于是,就向山桃花郑重其事的提出,说正事!有啥困难就提出来。
山桃花收了笑容,说:“我要你帮个忙,就看你肯帮不肯帮……”
乙坤说:“只要我能帮上的,尽力而为。”
山桃花就把清河川最近发生的一连串的灾难给乙坤讲了,并说出众人要在桃花溪边盖庙的事,最后就提出要乙坤为盖庙捐款。
乙坤问:“村里还有人捐钱吗?”
山桃花说:“有。不过那些捐钱的都是自觉自愿,随心布施。”
“我呢?”乙坤问。
“你必须得强迫才行,而且钱数必须在五千元以上。”山桃花说。
“为什么?”乙坤愣住了。
于是,山桃花就把在家里想好的许多理由,一条一条地搬给乙坤,最后还说:“还有十多条理由,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乙坤诡谲地一笑说:“要是我不愿意出呢?”
山桃花脱口而出:“灾难会立即降在你一家人的头上。”
乙坤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说:“……这就是说,我只有乖乖的拿出五千块了。”
“只要你拿出五千块,以后你家发生天大的灾祸,槐树庄人都替你遮着,你丈母娘红裤子的神灵同时替你消灾避难……这一切,全包在嫂子身上。要是嫂子作不了主,你来在嫂子脸上唾!”
乙坤想起上了年纪的妈,想起老实忠厚的哥嫂,想起冒失鲁莽的老三丙坤,更多的是想起李娜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小宝贝,他低下了头……
山桃花看了乙坤正在“思想斗争”,就站起来说:“好,你和弟妹商量一下,嫂子去厕所里尿一泡,回来后,给与不给,只是两个字!”
山桃花走出牛肉店,在农贸市场转了一圈,从一家副食商店中买了两包“杏肉”拿回来。一进门,就把一包撂在卖肉的案子上,另一包塞在李娜的手中,说:“妹子,吃吧,嫂嫂没生过娃,也不懂得怀娃婆喜欢吃什么味儿,只听人说怀了娃爱吃酸的,嫂子给你买了两包酸杏干,你尝一尝吧。”
李娜接过杏肉,说声“谢谢”,又为山桃花倒了一杯茶水。
乙坤疑疑惑惑地问山桃花:“嫂子,我妈和哥嫂,还有丙坤,身体都好吗?”
“好,一切都好。”山桃花回答得很捷脆。
“那么,你刚才说我家要降临灾难,不知是天降,还是人为?难道,因为我不拿出这五千元,老天爷就不容我?村里人就会专门我制造一些事端?”乙坤哀哀地说。
“这个你先不用管,”山桃花说,“反正,只要你拿出五千元,以后发生任何灾难,我山桃花替你担着,槐树庄全体父老姐妹,替你担着。”
乙坤呐呐地从裤腰带上解下钥匙链儿,递到李娜手中,说:“李娜,啥话不说,给咱嫂子到保险柜中取五千元……”
李娜顺顺地进到卧室,一会儿又拿出五沓十元一张的钞票,交到山桃花手中。山桃花大腿压了小腿,稳稳地坐在那里,给手指上吐了口唾沫,大拇指与食指一摩,一张一张地数起来,数完了,用一张塑料袋包裹好,装进蛇皮带子里。
乙坤提出:“给我开个收据!”
山桃花说:“那是自然的。这个手续我懂。只是没有公章给你盖,我就给你按个指印吧。”
乙坤怕山桃花回家的路上不安全,就在店门口挡了一辆“的士”,让山桃花坐了进去。
司机刚要张口,乙坤就摆摆手,说:“送到清河川槐树庄。回来后,我给你开钱!”
2
有了乙坤的五千元捐款,建庙工程在旧历年前就开工了。泥水匠木匠的工钱不愁了,水泥白灰也有了钱开支。正月十五过后,一座飞檐翘壁的神庙就挺立在了两个村子的交界处。
为了加快进度,有人飞马去渭河北某镇请来了一老一少两位画匠,给东西两座山墙上画了飞天,画了八仙,还画了三国时刘备帐前的五虎上将。虽然不伦不类,众人倒觉得挺满意的。
一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小伙,日夜奋战,终于在正堂土台上塑了一尊神像,两手抓膝,头颅昂扬,面留三须,顶上却冠一类似秦始皇帝的帽子,平顶,前后有一排排珍珠似的缨子掉下来,遮住了前额后脑。到底是那位尊神,没人能看得出来。反正,趴在像前磕两个头,只要“有求”神灵“必应。”
画匠和雕塑匠在完工后,又领走了两千多元。
周围几个村子的善男信女都感激乙坤,说他挣钱不吝啬,出手大方,舍得为众人掏腰包。有人还说,乙坤若需众人帮忙的时候,大家将不遣余力,鼎力相助……
山桃花终于制造了这样一个机会。
乙坤的哥甲坤养了四头奶牛,东边厢房太小,牛房又窄狭,院子里只剩下了一条甬道,实在没有地方再盖牛房了。镇政府提倡饲养奶牛,发展奶牛专业户,凡家中确实没地方饲养的人,可另划给地皮修盖饲养室。甲坤正符合这一条件。山桃花决定在乙坤的哥身上打主意。
山桃花主动去找甲坤,煽动他向村民委员会提出申请,申请写好后,山桃花又亲自为他去干部家奔走。村民委员会经过研究,当即同意划给他一块空庄基地修盖牛房,但具体地址暂时还定不下来。
山桃花把甲坤家周围的地形和巷口几块空地皮作了观察,眼皮眨了几下,心里暗笑,立即去了村长家中。
山桃花见村长正给婆娘煎药,就主动坐在火堆前,捞起一根筷子把罐子里的药渣朝正滚着的浪里推了推。然后说:“村长步,乙坤为大伙儿盖庙捐资五千元,可算得上有功之臣;他哥又是奶牛协会副会长,盖牛房,咱们村可要给他规划好好一块地方,既要面积够用,又要距家中较近……”
“那是当然的,”村长说话,“不过,距离家中较近的地方,确实没有。”
“我倒发现一块地方,距甲坤家不远,挺不错。”山桃花瞅了瞅村长,见村长有些吃惊,就说,“甲坤家东边墙外边不是有一块空地吗?宽一丈六尺,长短和甲坤家庄基的长短刚好一样。这块地如果划给甲坤盖牛房,再合适不过了。”
“那块地方不是有人种着菜吗?”村长说。
“不错,西京他爸栽了几行莲花白。可是,老汉利用这块地种菜,是你规划给他家的吗?是村委会经过研究批给他家的吗?”山桃花站起来问。
“那倒没有。”村长答。
山桃花眼睛一眨,说:“这就好办!空庄基地属集体所有。西京他爸属乱占乱种集体空庄基地。按照规定,应该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