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温泉群。遍地是哗哗的流水,满眼是蒸腾而起的热气。那些分散的温泉水在自由自在地流淌了一段路程之后,九九归一流进了谷底的布曲河里。这条河是长江源头的一条较大的支流,又名温泉河。它越流水温越低,直至最后变得冰凉。这儿的温泉口很多,有的泉眼里的水温为摄氏70度,距当地水的沸点只差10度。大部分泉眼流出来的水温度为摄氏60度左右。有的泉眼并不见涌出水来,只是翻着白色气泡,但仍然可以听得汩汩的响声——我想,很可能是水的涌出量小,不等冒出地面就化为蒸气了吧?
称心如意的美事出现了。我们真投有想到,在一个紧靠山崖的地方有几间用石头垒起的房子,把一股股泉水引进了房里。房门的顶端,嵌着一块木板,上面有一颗五角星,写着“唐古拉浴池”五个字。浴池内还有一些简陋的设备:用野羊皮包在空油桶上作成的坐凳,用毛毛茬茬的箱子板钉上布条作成的拖鞋,还有用细草编成的褥垫……浴池是用各种大小不一的石块砌成。我们这些小青年,有了这个尽管很简陋的浴池,已经十分满足了,一个个像飞出笼的鸟儿,浑身扒了个精光,扑哩扑腾地泡进了温泉水中。水温适度,人半躺半坐地泡在水里,微闭双目,舒坦极了。我们在水中泡着,静静地躺着,谁也不说话,好像进入了仙境一般。我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着: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最好把我们永远“定格”在这里……
多少年后,我又数十次地从温泉兵站所在地经过,但是再也没有拐进温泉群里洗过一次澡,因为“****”中温泉兵站撤消了,在山顶新设立了唐古拉山兵站。撤站、建站这都是青藏线部队建设的需要,也是青藏高原走向繁荣的标志。我虽然再没去过温泉群,却对那片温泉群的价值及有关温泉的知识了解得更多了。
唐古拉山的北麓广泛分布的温泉,一般属于弱酸性含氟和游离二氧化碳的低温型矿泉水,是一个很有开发前途的“地热异常区”。地下热能和煤炭、石油、天燃气一样,是贮存于地球内部的巨大能源。资料记载:世界地下热能总蕴藏量约为煤炭总能量的1.7亿倍!目前,世界上许多国家已经在医疗、旅游、温室、采暖、水产养殖、发电等诸多方面,对地下热能加以广泛利用。西藏羊八井地热区早已建成了地热电站,给拉萨市供电。可是,唐古拉山地区的地热资源至今未被利用,仍然白白地流淌着。它,等待着人们去开发。
我们洗完澡回兵站的路上,在温泉水域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鸟兽同穴”。当时我们看到有两只旱獭打架,打得你死我活,吱吱乱叫,却谁也不让谁,在地上抱成团地滚着。我和另外一个战友便上前“劝架”,其实是想逮住它们。就在我俩走近它们眼看就要抓到手了,它们自动休战,钻进了洞里。我俩失望地站在洞前。
没想到这时从洞里飞出一只雪鸡来,吓了我俩一大跳,雪鸡转眼飞得无踪影了。我俩觉得很奇怪,就呼哧带喘地扒开洞穴,里面有两个雪鸡蛋,白生生的,怪惹人爱!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就叫“鸟兽同穴”。高原上无森林,就连单棵的树也很少,甚至灌木也难找到,鸟类无法筑巢,它们便选中了鼠洞、旱獭等兽类的洞为巢。开初,双方均不习惯这种“同居”,便互相厮打。长时间的相处后,竟然也习惯了,并且相互有了依赖:鸟们有了栖身之地,兽们也可以借鸟的羽毛取暖。
那次我们去温泉洗澡,都急于去享受泡在温泉里的极度舒服,包括连队的干部在内没有留意有几个新兵偷偷溜出兵站也去洗澡了。他们毕竟初到高原,经验少,身体适应能力差,几个人洗完澡回到兵站就得了重感冒。其中有一个新兵由感冒转为高山肺水肿,医生使出所有招数抢救,由于唐古拉山的医疗设备条件及医生技术水平所限,最终也没有抢救过来,这个新兵把命丢在了那里。
当时他才17岁。
唐古拉山呀,你为什么总是同年轻、幼稚的新兵过不去?据我所知这是在大约不到两年时间里你夺走的第三个新兵的生命!
血的、惨痛的教训令人永世不忘。这也是我数十年间再没有去唐古拉山温泉洗澡的原因之一吧。每次从那里经过时,我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那3个进藏路上死去的新战友!
汽车拖着沉重的负荷离开了温泉兵站。
车轮碾过唐古拉山便进入了西藏地域。我们在安多兵站住了一夜,继续西行。车子走出好远了,我还将头伸出窗口,对着埋葬着新战友的山头,轻轻说道:“同志,再见!我还会来看你们的!”
车队驶进了羌塘草原。羌塘,藏语是“藏北草原”的意思。从踏上这片土地起我就感到出现在我面前的将是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开始领略藏北草原的辽阔、壮美。汽车从起伏的丘陵地带完全走进平坦、笔直的大道上,阳光穿过了雪山的峰顶,给不时出现在草原上的大大小小的湖泊镀上了亮闪闪的光线,闪烁着一种妩媚的色泽。远处的天紧紧地贴着大地,仿佛要和草原亲吻了。蓝蓝的天幕上浮游着一块一块白得发亮的云。路边的一顶顶帐篷上,升腾起一缕缕袅袅的炊烟,我们分明闻到了酥油茶的醇香。
没有长久不衰的美好。大约行驶了不到一个小时,一片黑乎乎的沼泽地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了。汽车走在上面使人感到整个地球仿佛都在颤抖,车速明显地慢厂下来。汽车的排气管吐出了一股股黑烟,黑烟在沼泽地上缭绕,刚才还清新的空气霎时被污染得灰濛濛的。
陈连长从头车上走下来,站在路边的一个高坎上,逐个地对每个驾驶员交待着:“一律挂上低速挡行驶,千万别停车!”这,我们都明白,沼泽地上的公路被人们称为泛浆路、橡皮路,汽车一旦停下来,特别是荷重的车,弄得不好就会陷进泥浆里。尽管养路工苦费心机,给路面上垫了一层义一层沙土、碎石子,有些地方仍然经常发生陷车的事情。
我很小心地驾驶着汽车。公路两边的草滩上不时地跑过三两只黄羊、野牦牛、白唇鹿,令粗犷的高原变得生机勃勃。我的感觉是这些动物在拽着我们的汽车跑。它们好像在与我们赛跑,我们却不敢加快车速,一直按连长的要求中速行驶。
突然,我看见公路左侧的前方有一只藏羚羊,站在草地上惶恐地望着我们的车队。当我的车快接近它时,它迈开四蹄小跑起来,越跑越快。它一直与我平行地跑着,有时稍稍地超过我的车一点距离。我有一种感觉,它好像被什么东西牵着注意力,不时地四处张望着。它跑了一会儿,不再朝前跑了,突然出其不意地从我的车前横着跑过来,我措手不及,赶紧点了一脚刹车,车停住了。我已经预感到这只藏羚羊被我碾在了轮下。
我的车一停,后面的车全停下了。
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藏羚羊也是有生灵的动物呀!我下车一看,它躺在车轮下,动也不动,我没有发现地上有血迹。这时,我的助手咎义成弯下身子去拖藏羚羊,我们都想它一定是死了。
谁知,就在咎义成拖它时,它突然一跃而起,用头狠狠地撞击在咎义成的胸部,他没有被击倒。随后藏羚羊也倒下去,再也不动了。
直到这阵子我才发现地上有一摊血迹。
藏羚羊死了!我的车前围了许多战友,他们本来是来看热闹的,可是看了惨死的藏羚羊后没一个人吭声。一位老兵说:“这只藏羚羊死的不甘心,它在临死前要报复杀戮它的人,刚才它那最后的扑击就是它奋力挣扎着反抗。”还好,昝义成没有受到大的伤害,胸口只是痛了一阵子,就好了。他说,多亏他穿着皮大衣,要不可就惨!
就在这当儿,我听见一阵吱吱的叫声,是从公路右侧的草丛中传来的,我上前一看,两只幼小的藏羚羊崽颤颤抖抖地站在那里,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噢,我明白了!那只死去的藏羚羊肯定是想穿过公路去照顾自己的幼崽,没想到被我给轧死了。它在临死前的那一击,作了最后的报复。我的心肠软了下来,这两只幼崽怎么办?
它们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我们。
连长来到我的车前,他问明了情况,又察看了现场,说:“操,你******真笨,怎么能把养儿育女的藏羚羊轧死?它是母亲(也许是父亲)呀,真造孽!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也别犯傻了。往好的方面想,它们离开爸妈总会自己设法长大的!”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也只能这样来安慰自己了。
车队默默无声地走在藏北草原上。
车子走了好长好长时间,什么时候走出草原的,我都不知道。
我仍然觉得自己开着车在羌塘的怀抱里走着,与那只藏羚羊平行地跑着……
出发后的第21天傍晚,我们的车队驶进了拉萨西郊的兵站。
陈连长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到拉萨的当天晚上全连开会点名时,他提了个问题让大家回答,他问我们:“咱们连这趟任务完成得怎么样?”
按说这个问题并不复杂,甚至可以用“好”或“还好”、“一般”、“不好”这样最简单不过的文字来回答。可是,连长提问以后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久久的沉默着。他又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这才有一个站在队列最后面的老兵,带着不以为然的口气说:
“连长同志,本人认为连队这趟任务完成得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大家走了那么多的险路,吃了那么多的苦,今天总算到了拉萨,论功行赏,连长你是该记头功的!”
可以说老兵的话是代表了大家的心声。足啊,21天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谁知,老兵的话刚一落,连长就显得气不打一处来,他回敬道:
“你说的都是屁话!完成得好?这是用的哪家的标准!把两条命都丢在路上了,还叫任务完成得好?一条人命,一条藏羚羊命!按原先的安排明天是有半天时间要大家逛拉萨城,我现在宣布:取消这个安排,明天各班开会总结教训,怎么保证返程的安全行车。散会!”
连长点完名,进了屋就躺在床上蒙头大睡了。据通信员说,直到第二天吃早饭了,他还没起床,谁也不敢去叫醒他。
我能理解连长的心情,但是琢磨不透他完成了那趟任务回到格尔木后,为什么要给团里递了一份报告,要求处分他。
后来,团里真的下达了一个文件,给了他警告处分。我参加了那个宣布处分的军人大会,连长和我们一起站在队伍里,一直立正站着,跟里噙着泪水。
那时我还不懂这泪水的全部含意。直到40多年后的今天,我才多少有所感悟!
弹指一挥间。
46年过去了。青藏公路变了,经过武警部队几次改建,变成了一条路面宽阔,路基坚实,弯道大减的109国道,一级公路。有谁还会相信它是在当初木轮大车的辙印上诞生的呢?
不变的是,在这条公路上跑车的还是军车居多。当然军车的队伍也可以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汽车团的装备变了,车辆由破旧变成崭新。最初进口的捷米西、大道吉、斯柯达、嘎斯、吉斯和大依发等五花八门的杂牌汽车,早已销声匿迹,陆续换成了草绿色的“解放”、油绿的“五十铃”、米黄色的“罗曼”、黑亮的“东方奔驰”和“斯太尔”等名牌汽连。开车的司机也由当年的绝大多数是大老粗换成了绝大部分是高中毕业后入伍的知识分子型驾驶员,在汽车团里我也常常看到一些大学生入伍当了司机。带队的军官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是经过军队院校培训的大专生和本科生。
沿线兵站的巨大变化更是让人赞叹。过去是住帐房、土屋,现在一律盖起了楼房。由于路况好了,车辆新了,汽车跑的速度自然加倍的提高;又因为火车早就通到了格尔木,运往西藏的物资一般从格尔木起运,直奔拉萨,汽车就省去了西宁至格尔木那段里程。
随之而来的便是公路沿线的兵站大大减少,这儿十年来,兵站几经合并、撤消、新建等反反复复的变迁,目前只剩下10个兵站:
格尔木兵站→纳赤台兵站→五道梁兵站→沱沱河兵站→唐古拉山兵站→安多兵站→黑河兵站→当雄兵站→羊八井兵站→拉萨兵站。
沿线虽然设了10个兵站,其实跑一趟拉萨,只需4到5天就足够了。
格尔木是青藏公路的大本营,也是青藏兵站部的大本营。悬吊在格尔木转盘路口的交通标志牌,明确的告诉人们,它东到西宁、兰州;西通芒崖、冷湖、新疆;北去敦煌、玉门;往南走则是拉萨了。青藏兵站部的上万人马,绝大部分驻守在格尔木。2000年我在格尔木住了一个多月,先后采访了近百名官兵,其中汽车团就有30多名。在汽车团我还采访了一批团长、政委。他们是何群奎团长,孙燕团长,邵长河团长,孙玉旺团长;祁晓峰政委,秦大章政委,李怀占政委,吕双发政委,王小平政委,还有被总后勤部命名为“模范连长”、全国人大代表何新民副政委。
这些“团座”除何新民是“学生官”外,其余均是从青藏线上开车开到“团座”这个官位上的。他们都是老驾驶员,也是老高原,我在与他们交谈时心贴的很紧,格外投机。从一定意义上说,他们的故事也是汽车兵的故事。
“团座”们的故事
故事之一:全军一流团队的“团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