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荒郊野外抛锚的滋味我已经多次品尝过了,心里仍然留着几分忧虑。此次可以使我得以安慰的是,我抛锚的地方有几顶帐篷,我有了起码的安全感。连长在离开这里前,特地带着我进了一回帐篷,给帐篷里的人作了交代,让他们多关照我一点。我知道了那帐篷里住的是考古队,至于什么叫考古队,考的什么样古,起初一概不知。连长走之前,还从车上拿下几只我们猎来的雪鸡、黄羊什么的,甩给考古队,叫他们改善改善伙食。我想,连长最直接的想法恐怕是给他们点好处,好让他们把我关照得尽母周到些。
我在考古队度过的那一夜,在我一生中都是难忘的。今天回忆起来,我的心里仍然溢满一种很满足很激动的兴奋之情,因为我是在诺木洪文化遗址旁边度过了一夜。
直到我和助手将铺盖卷在驾驶室里摊开准备凑凑合合睡一夜时,一位长着络腮胡子的显然是个长年在野外工作的汉子,才对我俩说:“别,别,驾驶室里能休息好吗?走,到帐篷里去住。”我没有推辞,和助手一起进了帐篷。络腮胡子又问我:“你知道你们今晚住在什么地方吗?”我没加思索就回答:诺木洪呀。他摇摇头,说,对,又不全对。应该说是搭里他里哈文化遗址。我茫然地望着他,不知什么叫搭里他里哈文化遗址。他告诉了我一切。
不久前,考古工作者在这里发现了古代人类活动的遗址,采集到先民们使用过的大批生产工具、生活用具以及装饰品等。络腮胡子显得有些神秘地说,就在两个月前我们对这里进行考古调查时,又挖掘出土了一具干尸和一包元代纸币。干尸?我表示惊讶。
他说,是的,保存得很好的一具干尸。我马上说,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他说,当然可以。今夜你住在这里就是我们很要好的朋友,不会把你当外人看。
络腮胡子带着我俩来到了另外一顶帐篷里。于是我就看到了后来在我许多作品中都提到过的那具干尸。它如今早就经过考古工作者的精心处理存放于博物馆里了,可是那晚我看到它时,它赤裸裸地就放在帐篷里地上的一块木板上。我看到死者的肌肉已经风干,头部须发俱全,戴有插着一支红翎的皮帽,喉头附近有伤,伤口中塞着一块染着血迹的绿绸。死者穿着黄花缎面皮袍,系佩了护身软甲、玉带,脚蹬长统马靴。殉葬物有1条马尾巴,1副鞍蹬,1张角质弓,1壶箭(壶内有10支箭,每支箭镞式样不同,都很锋利和精致)。络腮胡子一边给我们讲解一边指着实物让我们看。他说,考古工作者根据衣着、脸型以及殉葬物等方面考证,认为死者很可能是一员战死的蒙古族武将。我提出了个问题:这具干尸出土前是否放在棺材里?络腮胡子说,是用羊毛毡包裹着。我又问,那个年代的蒙古族不兴用棺材装殓死人吗?他说,也不是。你提的这个问题有待我们的考占人员去进一步研究考证。
他还告诉我们,搭里他里哈文化遗址还发现了房屋残迹11座,用土坯围成的坑圈9个,木栅栏1处,瓮棺式墓葬3座。出士的文物主要有石器、陶器、骨角器、铜器、木器、毛皮织物等数千件。
当时天黑,我们只站在外面将遗址的轮廓看了个大概,对那些出土的文物也只能匆匆地扫了一眼。但是,在那具干尸前面我久久停留,细细地看了又看。
那一夜,我回到投宿的帐篷以后,长久地无法入睡,眼前总是浮现着那具武将的干尸。亘古戈壁滩的荒凉、寂寞似乎因了这具干尸的出现而淡化了,车子抛锚后给我心头带来的焦虑、压力也消除了许多。如今40多年已经过去了,搭里他里哈遗址早已全面挖掘,经国家有关部门考证,确认为“诺木洪文化遗址”,闻名国内外。
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减退那一夜留在我脑子里的馨香,反而越来越有一种充实而自豪的感觉。90年代初,我和几个京城来的朋友参观“遗址”时,我怎么也无法找到当年那夜我住过的那顶帐篷的“遗址”,我只能指着整个“遗址”对朋友很风趣地说:就是在这座博物馆的中间,40年前我睡过一夜。
前往格尔木取传动轴零件的战友,在三天后才赶到我们抛锚的地方。我们一起动手立即修好车,就赶到了格尔木。同志们都望眼欲穿地等着我哩!
格尔木足汽车兵的大驿站。车队在我到达后的第三大才出发南行。
前面就是昆仑山。
提起昆仑山,我会想起许多往事、故事。因为我从18岁起就和它开始了漫长而情感上如漆似胶的来往。我首先想到的是西王母与周穆王幽会的传说。春秋战国时期流传下来的《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西巡至昆仑山下,与那儿的西王母会面,他们欢唱、饮酒,乐而忘返。他们会见后互赠礼物,临别前,西王母唱道:“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路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表现了西王母希望与周天子有重逢叙旧的殷切期望。当时周天子年事已高,因而只有希望他长寿,才可重逢。故临别时西王母的赠品中有可以补养身体、祛病延年的西部地区许多特产。
传说总是很美好的,而现实却往往无比残酷。2000年之初,中国人恐怕很难忘掉发生在昆仑山玉虚峰上的那场悲剧。那伙来自首都的自发组织起来的男女大学生们,肯定没有想到在他们心目中本来因险峻才变得美丽的昆仑山,会把他们向雪山冰川挑战的无畏行动变成埋葬他们其中几位伙伴的悲惨游戏。我永远不会忘记死者的父母抱着儿女尸体痛哭不止的悲惨场面。全国许多报纸都报道了此事,这些报道中当然有对大学生们行为的或赞叹或责备,但是更多的则是对玉虚峰的诅咒。
昆仑山玉虚峰从此在全国闻名!
人在大自然这只威严凶悍、狂傲无匹的雄狮面前,多会儿都显得很渺小。它自成体统的法规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人如果一味地诅咒它,还不如牵着它的鼻子驯服它。那一年我们车队也是在玉虚峰下发生了一件今天想起来还令我不寒而栗的事。
长长的车队跃进昆仑山后,车速便一会儿比一会儿慢了下来。
我们知道这儿已经是海拔4000多米的地域了,空气中的含氧量逐渐减少,铁马的底气不足了。我们行驶了近5个小时才走了90公里。在我们来到西人滩时,车速更慢了,给人的感觉是所有的车轮都在原地转动。我望着车窗玻璃外那秃脑壳似的褐色的山峰,心里涌上阵阵干涩。
车队停下了。
戴着墨镜的陈连长,从头车上走下来,大声对我们说:检查车辆,准备恶战!
这时我才知道停车的原因不单是因为缺氧车子走不动,而是前面的路上忽然出现了一大片冰川。车轮打滑,难以行走,甚至有辆车滑行得调转了车头,还有一辆车滑出了路面,掉进沟坎里。
我的车在车队的中间,幸免未驶上冰道。驾驶员们纷纷下车,察看路况,设想通过的办法。连长叫着名字点了几个班长,手一挥,带着他们蹲在路边的沙石地上说叨了一阵子,然后都踏上冰道探路去了。
乘这当儿,我领略了玉虚峰那美丽的面容。就在我们停车的西大滩的左侧,屹立着一座看起来很近,实际上跑半天也不一定可以挨到它身边的高高的山峰,整座山峰被积雪裹得通身素白。山峰连绵起伏,在群峰之间的沟岔里形成了千年不化的冰川,那冰显然很厚,泛着冷冷的光。由于山高峰尖,阳光被遮在山那边,我们停车的这侧是一片阴沉沉、冷森森的暗地。当时不仅是我,恐怕车队里所有的人都不知它就是玉虚峰,只晓得它是广义上的昆仑山。
山峰海拔6500多米,因为它婷婷玉立像一位美丽的少女,便有了这样一个传说:玉皂大帝的妹妹玉虚神就居住在这座山峰上。玉虚峰便因此而得名。
连长带着班长们探路归来后,便把全车队的人员集合起来,开了个简短的动员会。他激情昂扬地说:我们几个人刚才看了一下,这段冰道大约有一百来米长,冰层很厚,一米都打不住。我想了又想,咱们征服它的办法只有两条,一是在冰道上刨坑,每隔半尺或更短一点的距离就刨一个坑,点点坑坑,凸凹不平,可以增加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力,以防打滑。二是在公路边的地上铲开积雪,挖出沙土垫路。就这两条,我看咱们穿插着使用,效果也许会更好些。
不管连长的设想有几条,我们的武器就两种:铁锹,十字镐。
全连人员、还有乘车的新兵都动员起来刨冰、挖坑、垫路。应该说还算顺利,百米来长的冰道上很快就刨满了密密麻麻的冰眼。连长和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冰道上虽然有了坑,也垫了层沙土,但是开过去了顶多有10台车后,路面又开始打滑了。连长有点发急了,他吼着嗓门说:“谁也别傻愣着,挖土垫路!”可是没有一个人动手,连长又吼道:“都是聋子吗?挖土垫路呀!”二排长实在憋不住了,便实话相告:“连长同志,地冻得像石头一样硬,许多铁锹和十字镐都崩秃了,一点沙土也挖不出了!”连长不听这一套,说:“那也得挖,我们总不能困在这儿等死呀!”
我们只好又开始挖沙土了,很艰难。挖的根本不是沙也不是土,是冰渣是冻雪。管它呢,垫在路上再说。可想而知,效果是不会好的。连长亲自指挥车子通过,第一辆车勉勉强强过了冰道。
第二辆的车轮刚转了两圈,就歪到了路边,接着第三辆车也滑到了路边的雪窝里……
直到这阵子,连长才明白自己撞的是南墙,该回头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比未通过冰道前更艰苦了,因为还有滑到路边的两台车需要我们救出来。连长先挑了两台技术状况比较好的车,连拖带推,把那两台掉下路的车弄上来,然后他非常果断地说:
“你们都把皮大衣给我脱下,谁也不例外!”
全连的人都愣了!大家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一招,天气这么冷,穿着皮大衣的人还直打颤呢,脱下皮大衣垫路,还不把人冻成冰棍了!
只听连长又大声重复了刚才的话:“你们每个人都把皮大衣给我脱下!”
说毕,他就甩掉自己的皮大衣,扔在了冰道上。全连的官兵包括那些进藏的新兵,全脱下了皮大衣,于是一条绿色大道在冰道上出现了……
那天我的车是最后通过冰道的,只见连长在全连的车辆都安全过去以后,他站在冰道上,朝着玉虚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嘴里似乎还念叨了几句什么。我们都不懂他这个军礼的含意,但看到他那张绷得紧紧的脸,严肃得仿佛随时都会崩出灼人的火星,谁也不敢问他。后来,车队到了拉萨,完成了任务,大家心里都放松了,连长脸上也有了笑容,我们才提起这行军礼的事,他扑哧一笑,说:嗨,那还用问吗?我是向玉虚女神和玉皇大帝祈祷呢,乞求它们保佑我们一路平安到西藏,再不要为难我们了!
大家都笑了。
过了昆仑山,车队便进入了一望无际的长江源头地域。不冻泉、楚玛尔河、五道梁、沱沱河、雁石坪,从挡风玻璃上徐徐闪过之后,我们来到了温泉兵站,这个兵站就在唐古拉山下。
从雁石坪峡谷南行,大约走20多公里,中间经过被积雪压得低低的道班小屋,就到温泉兵站了。我们要在这里住两口,这是为了实现医生期望的“从对高原气候适应不全到基本适应的生理演变过程”。当然主要是针对那批进藏的新兵考虑的,为了他们能安全地翻过唐古拉山。
一年前,在唐古拉山上发生过令人痛心的悲剧。据说那是青藏公路通车后运往西藏的第一批新兵,约300人。汽车一进入长江源头的第二个兵站五道梁,新兵们就开始有高山反应了,一个个头疼欲裂,身上无力,重者呕吐不止,哭爹叫娘。带兵的人和带车队的人都缺乏应付这种突然出现的局面的办法,急得团团转不知道咋办。随队的医生也手忙脚乱地只知道把止痛片发给新兵们(别责怪他,确实没有能止住这种病的药)。他们只有一个想法,快点攀越过5000多米的唐古拉山,一切总会好的。哪料事与愿违,海拔高度不断升高,新兵们的高山反应越是加重。当然,终究还是翻过了山,有两个新兵却倒在唐古拉山再也起不来了!
唐古拉山坡堆起的那两个坟墓,是青藏公路通车后献身的第一批军人……
我们的车快到温泉兵站时,只见在路边的山岗下,热气腾腾,白雾冲天。热气白雾中浮现着座座山峰,峰顶的积雪衬着碧蓝如洗的天边,分外觉得亮丽而柔美。那热气已经扑到了我们的车轮下,汽车仿佛也在腾云驾雾了。我们下车观景,老兵们兴奋地说:
“温泉!温泉!”我这才看见四周有许多冒着热气的泉眼,想必那就是温泉了,心儿霎时变得暖融融的。我们便登车上路,车轮也似乎转得快了。
这天我们到站时间尚早,大约是下午四点来钟。因为我们要在这儿住两天,谁也不忙着修车,都去找温泉了。为此连里专门作了一条规定:必须三人结伴而行,以免发生意外。我心里想:三人结伴也行,五人同走也罢,都可以做到,只要让我出去到山野跑一趟,洗个痛快澡就行。自从打西宁出发以来,快半个月了,途中遇到这险那难,没少折腾人。一个个都精疲力尽,浑身上下的工作服脏兮兮的,到了温泉泡个澡,舒舒服服在这既可解乏又能治病的温水里躺几个小时,真是一种享受!
从兵站走出去不足半里地,就是一处又背风又向阳的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