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壮哉,架金桥、飞长虹、舞油龙:
美乎,固边陲、播文明、惠万民。
——摘自唐古拉山雕像碑文
这篇碑文的全文,我已经在序文中引用过。
“金桥”指的是青藏公路。英雄的汽车兵终年奔驰在高原山水间,他们经常是“天未破晓马达响,夜半三更才宿营”。“长虹”指的是架在世界屋脊上的通信线路,诗人们这样形容它:“银线——天上的琴弦”。通信总站的官兵们自然是“琴师”了,他们用赤诚和高超的现代化技术弹奏着战斗之歌。“油龙”不用说是指地下输油管线了,外国一位记者在报道它时称之为“世界屋脊上的苏伊士运河”。我军惟一的一个输油管线团队的指战员们精心维护和守卫着它,使它一直正常运转。
青藏兵站部的官兵们将这“三条线”戏称为他们自己的“陆海空军”。可不是吗?地上跑的有之,天上飞的有之,还有在地下油海里战斗的。
我在这一章里要分别描述这三条战线上官兵们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第一节印在世界屋脊上的辙印
回忆一次难忘的进藏之路
我一入伍就当了汽车兵。在这里,我以一个老驾驶员的身份回忆一下当时我驾驶着汽车,是怎样在盘旋于世界屋脊上的青藏公路上跑车。我亲爱的读者们,请你们的思绪跟着我回忆中的车轮在青藏线上跑一趟。那是一种落后得近乎原始性的行车,不过,它是真真切切的。不了解往昔的简陋、贫瘠,你会误认为今天的辉煌是一种虚假。
时间是青藏公路通车后的第三年。
我必须先要交待一下我们出发前要带的几样东西:足够的柴禾和烤车盆,一条钢丝拖车绳;至少准备两个空罐头盒;铁锹、十字镐各一把;一袋馒头……你不要以为这些东西太婆婆妈妈,到时候都能派上用场。
为了使读者更清楚地了解、体味我们这些汽车兵走一趟青藏线之不易,我将我们出车途中的食宿兵站按顺序列名如下:
西宁兵站→倒淌河兵站→江西沟兵站→茶卡兵站→察汗乌苏兵站→诺木洪兵站→格尔木兵站→纳赤台兵站→不冻泉兵站→五道梁兵站→二道沟兵站→沱沱河兵站→温泉兵站→安多卖马兵站→两道河兵站→黑河兵站→谷露兵站→当雄兵站→羊八井兵站→拉萨兵站。
青藏公路通车之前,沿线好多地方是无人区,根本没有地名,这一串串地名中有不少是慕生忠将军在修路过程中或通车后给起的。别看听起来像诗一样美,它们一旦发起威来可够吓人的。
现在,我按响双音喇叭,挂上排挡,咱们一站一站地向拉萨挺进。我边行车边给你们介绍我们发生的故事。按正常的行车时间,14天可以到达拉萨(上面列出的那一串兵站的名字,好些是中午站,中午站不留宿只吃一顿饭就过去了)。然而,事情总是有不如意的时候,路上如果遇到麻烦事,一个月也走不到拉萨。
第一天,车队翻越日月山,直奔倒淌河兵站而去。此山得名于一个传说:文成公主进藏来到日月山时,感到过了这座山又是一重天,荒草萋萋,无边无际,远离家乡的愁思便触景而生。其父唐太宗为了宽慰她,特地用黄金铸造了日月的模型各一个,派人远道送来,叫她带在身边,以免悬念。从此,这座无名之山便被人们叫日月山了。当天夜里,我们的车队住在倒淌河兵站。顾名思义,倒淌河由东向西流去,最后注入青海湖。关于这条河也有一个与文成公主有关的故事。公主从长安起身过了日月山,打这条河边起,她要弃轿乘马,进入茫茫草原。她感到离家一天比一天远了,不禁哭泣失声。由于她这么一哭,竟发生了“天下江河皆东去,惟有此水向西流”的现象,倒淌河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下日月山的路都是泛浆地面,我们全连45台车全都挂着低速挡如牛车般地哼哼着前行,夜里十点多钟才到站,吃毕饭,就入睡了。倒淌河里的水哗哗地流着,正好催眠,大家都睡得很香。
次日清晨,5时起床,我们便忙着烤车,发动车。这是一件十分费事、也很烦人的事情。原来,我们开的“大依发”车,车况极差,每个排只留一台车有马达,其余的车夜里必须放水,熄火,以免冻坏机器和水箱。第二天起床后驾驶员和助手的首要任务是烤车,要逐一将油底壳、变速箱、后押宝等部位烤热,使里面的润滑油发热,稀化,然后再找车将烤热了的车拖着发动。我们出发前准备的那些柴禾就是一路上烤车用的。日日早起,天天烤车。一般情况下,从烤车到将全连的车全部拖着发动起来,要两个小时左右,如果是滴水成冰的隆冬天气,三四个小时也不准行。
我们的车队离开倒淌河时已经是九点钟了。冬日的太阳蒙着一层冷气,暮暮地挂在日月山上,好像老人那未睡醒的眼睛。
下午二时许,我们在江西沟兵站吃了午饭后,四个小时就到了茶卡兵站。
茶卡兵站座落在闻名遐迩的茶卡盐湖旁边。茶卡是藏语“盐池”的意思,所以也有人把这个地方叫盐池。茶卡盐湖位于柴达木盆地东部,它是由橡皮山、完颜铜普山和旺尕秀山环绕的一个椭圆形的湖泊,是“青盐”的故乡。“青盐”意即产于青海的盐,最早在明朝就有记载,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有“青盐盐块中间有黑点,药用价值极高”之说。到了清朝,“青盐”便蜚声中原大地,《红楼梦》中就有用“青盐擦牙漱口”的描写。以上所说的“青盐”就是产于茶卡盐湖的原盐。茶卡盐湖东西长15.8公里,南北宽9.2公里。如果从清朝乾隆28年颁布盐律、由政府开采算起,迄今已经有230多年的历史了。
作家李若冰1957年深入柴达术盆地生活,写了一本《柴达木手记》,其中有一篇《茶卡行》,文中对盐场采盐工的劳动有一段维妙维肖的描写:
“搭眼一看,盐堆一条一条的,好像许多蛟龙似的,从东向西卧伏着。每条盐堆中间,都有一支小渠模样的坑道,坑道里的盐水泛着黑色的液浆。许多工人戴着草帽、墨镜,穿着套裤、胶靴,手里拿着盐耙、盐钻,好像全副武装的精壮武士,分布在一条条坑道旁边,正在和盐海决斗似的。”
那天我们在茶卡兵站发生的故事,自然与盐湖、采盐和盐工有关了。
我们一副茶卡兵站,就得到了一个消息:前路有一座公路木桥被山洪冲断。这样,我们只好在茶卡兵站留下来,待命。我们连有10台车是给西藏拉的一批新兵,新兵一住在站上,车就空了。茶卡盐场的头头很会利用我们这些暂时空下来的车,恳求用我们这10台车到30公里外的采盐场给他们拉一次生产的原盐,卸在公路边的盐库里。为了感动“上帝”,盐场的那位头头对我们说,他们挖出来的盐都堆积在那里,交通不便,无法运出来,急死人了!带队的副营长很痛快应承下来了,他说,我们既支援了盐场的工作,又提高了驾驶员们适应各种条件下驾驶车辆的能力,何乐而不为!
恐怕副营长也没有想到他揽下的这个“瓷器活”可把驾驶员们给坑了。10辆车全部是在没有公路的地方行驶,有些路段肯定是第一次轧下汽车的轮印。空车进盐湖时还算顺利,驾驶员顶多挂上低速挡慢慢磨蹭就是了,返回时装上了满满一车盐,就不顺当了。那表面看起来平展展、盖着白花花盐层的路面,下面全是陷阱。10台车走了没有一里地,一台不剩的全都陷进了盐湖里。驾驶员轰着油门挣扎着想开出来,没想到越挣扎陷得越深,再也不敢动了。
滞留在茶卡兵站的全连人员,再加上进藏的新兵,大约三百来人,全部出动去救遇险的车。人多势众,再苦酸的果子也能啃下。
我们进行的是一场很原始的体力消耗战。先把装上车的盐一袋袋地卸下,再将车推出陷坑,停在一块比较坚实的地上。然后又把卸下来的盐袋装上车。一台车一台车地卸、推车、装车,每救出一台车绝不会少于两个小时。直到夜里12点钟,10台车才回到兵站上。
前面的断桥还没有抢修好,第二天我们仍然滞留在茶卡兵站。
第三天才离开了茶卡。
下一个落脚点是察汗乌苏兵站(今都兰兵站)。那天我们大约在下午两点来钟就赶到了察汗乌苏兵站。为什么要赶早到这儿?
这是我们的陈连长有意安排的。
现在提起都兰,人们马上就会想到“都兰国际狩猎场”。都兰属昆仑山余脉布尔汗达布山区,海拔3000—5000米,高原高寒大陆性气候带。山坡有急缓,阳坡高峻,阴坡平坦。其间,沟岔曲折,溪水交错,有丰盛的草本植物。这里繁衍着各种数量众多的动物,名贵珍稀动物有雪豹、盘羊、白唇鹿和藏羚羊、岩羊,还有马鹿、麝、狼、赤狐、高原兔以及雪鸡、毛腿沙鸡、石鸡、环颈雉等等。在保护珍稀野生动物的前提下,1985年经林业部批准,在考察论证的基础上,对外开放了“都兰国际狩猎场”。对数量较多的、又可以进行饲养、繁殖的二、三类野生动物,有计划地实施开猎,也是进行经济建设的有效开发项目。10多年间,已经有美国、德国、意大利、瑞上、瑞典、日本、英国等国的狩猎爱好者,不远万里,来到“都兰国际狩猎场”,享受猎人独有的风趣。有一次来了一位年迈的英国女猎手,她弹不虚发,猎到了最满意的一只岩羊。女猎人将岩羊头带回家园,做成标本,逢人就宣示她到过中国的青藏高原。
我在这里讲的是今天的都兰。50年代末,我们这些跑车的高原汽车兵,根本不懂得什么保护野生动物,当时好像也听不到有人宣传保护野生动物。那天下午,陈连长带着从全连挑选出来的10个枪法好的射击手,开上一台汽车,直奔离都兰100多公里的巴隆沟,那儿野生动物很多,一群岩羊有时就上百只。我们兵分数路,半个下午就猎获四五十只动物,主要是岩羊、雪鸡等。当天的晚饭,我们和兵站的同志共享香喷喷的野味。
和副营长、连长同桌就餐的兵站刘站长,吃得满嘴流油,他似乎比别人吃得都香,边吃边对我们的连长说:
“大老弟,我们站上穷得叮当响,连辆汽车都不趁,要不然只要进到山里,钻到沟中,就是天然猎场。没办法,我们就是空守着美味嚼咸菜的命!交通问题不解决,啥事也办不成。这样吧,今后你们连队隔三差五地来站上住一夜,进一次山,咱们的餐桌上就丰盛多了。有言在先,我是沾你们的光。”
连长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没有你们作后盾,我们就没有立足之地,哪里敢进山敢钻沟?你们的锅里有了油水,我们这些跑车的才能吃香的喝辣的。这样吧,往后只要我陈某人还在这个连队主事,咱们就可以达成一个共识,不敢说月月给你们送一回野味,二三个月让你们美餐一顿总是可以的。”
副营长在一旁插话:“嗬,你们在订攻守同盟,把我凉起来了。”
满食堂的笑闹声,把他们的谈话给淹没了。吃好东西,谁的嘴都不会闲着,总是一边嚼着香喷喷的肉,一边畅谈着与吃有关的话题。
总之,这天的晚饭我们吃出了相当的水平,肉饱酒足,满意得很。
我真正明白我们这次聚餐以及与聚餐有关的那些谈话的愚昧、无知,那是后来的事。当然,越是到后来,我醒悟的就越深了,个体的愚昧那是国家经济落后、人民生活贫困的必然表现。就在50年代,我们将珍稀动物当美餐有滋有味地咀嚼的时候,欧美的国家早就把保护野生动物的牌子挂在了每座山口。
今天我在这里写下这些甚至带有龌龊气味的杀戮野生动物的文字,丝毫没有炫耀我们那代人的意思。我是在反省自己,结合历史反省自己,我们醒悟得会更多些,更深些。
从察汗乌苏兵站出发时,我们的车上还有二三十只野生动物。
连长有交待:保管好,我们的路还长,什么料想不到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有肉吃总比嚼干馒头幸福得多。
我们车队从兵站车场驶出一会儿,便到了察汗乌苏的主干街道,老远就看见海西蒙、藏、哈萨克族联合自治政府大门上的国徽,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亮。穿着各色民族服装的人们,正围着几辆由西宁开来的长途汽车,叽叽喳喳地谈笑。从他们那喜气洋洋的脸上我可以推知,他们是准备乘坐这些汽车到西宁去的,在长年住在草原上的人看来,能去一趟西宁就是闯了一回大世界。我知道,三年前青藏公路未通车时,这儿还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
汽车跑了一个半小时,便到了香日德——当年慕生忠给西藏运粮时的始发站,此时已经变成海西地区各族民众销售、购买土特产品的集散地,成为草原上新兴的一座小镇了。新盖的那一栋栋房舍,是蒙族县政府和贸易公司等单位办公所在地。****额尔德尼也在这里设有办事处。香日德周围已经开垦出或正在开垦着一大片一大片的良田。我们的车队从田间的公路上一闪而过。
我没有想到,车队行驶到离格尔木只剩下百十公里的时候,我的车在诺木洪抛锚了。当时我与对面驶来的一台地方的车相错,因为路面太窄,我的车歪进了路旁一个修路时挖下的坑里。我加大油门前挤后拥了半天,总算将车弄出了坑,但是传动轴出了故障,无法排除。车队只好扔下我守车,他们去格尔木取来传动轴零件,再派人来救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