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唐古拉山的“苏伊士运河”
墓碑前的回忆
我和李海乾副政委来到格尔木以西不足5公里处的昆仑陵园,祭奠长眠在这里的从青藏公路通车至今近700名官兵的英魂。
我和李海乾相识于70年代初,他当兵28年来没挪窝地一直呆在青藏线上。他说,他还是个新兵时就听老同志讲,格尔木的荒漠上埋葬着300多名献身于高原的官兵的遗骨。近30年过去了,他亲眼看着又有近300多名官兵在这块“生命禁区”走完了人生之路。
这些先烈们有的是他的领导,有的是他的部属,还有的是和他坐同一列火车拉上高原的老乡。他很感慨地告诉我:如果加上献身于青藏事业的地方的同志,据说从修筑青藏公路以来,平均每公里地下都掩埋着一名先烈的遗骨,是他们垫超了青藏公路的路基,我们活着的青藏线人永远都不能忘记他们!
此刻,我俩站在一座墓碑前,默默地打量它。这是青藏兵站部为修建格尔木至拉萨地下输油管线而光荣献身的先烈立的碑,碑的正面写着“永垂不朽”四个大字,背面刻着献给英烈的祭文:
为固西南之边陲,促青藏之繁荣,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二年五月三十日,******总理批示修建格尔木至拉萨输油管线,长1080公里,是为“530工程”。
是年九月,由总后勤部有关部门、原总后勤部西安办事处、成都军区后勤部、西藏军区及西藏自治区组成“530工程”指挥部,与实施工程保障之总后勤部青藏兵站部共同率工程、汽车、通信等部队七个团又六个营,挥师“生命禁区”,破坚石冻土,穿险山恶水,四年半缺氧相伴;二千天爬冰卧雪,开世界屋脊之奇迹,其艰苦非笔墨可书,近百位会战勇士捐躯,上千名指战员痛痰染身。吃苦、忍耐、牺牲、奉献,天宇之路,风飘雪红,高风亮节,昆仑为证。
看今朝,雪域高原,日新月异,边防巩固,民族团结。忆往昔,千辛已作英雄忆,万苦化为幸福雨。斟江河源为酒,捧地球之巅为杯,举雪山冰洁为哈达,献蓝天白云为心香,致祭于先烈灵前日:精神不朽,伟业长存!
李海乾把从格尔木带来的三瓶青稞酒抛洒在墓地,我脱帽深深三鞠躬。
我站在这座用百名官兵血肉铸成的墓碑前,突然想起来一个人:李田。
我对李海乾说:这儿有一个叫李田的墓吗?
他问:“你认识他?”
“也可以这么说吧,他是在修建地下输油管线中第一个献身的我军军官。”
“那,我们找找他的墓吧!”
墓堆一排排,每个墓前都有墓碑。
我俩从第一排墓碑逐个找到最后一排,也没有找到李田的名字。我知道原先格尔木并没有正规的陵园,在青藏线上献出生命的指战员就安葬在靠近察尔汉盐湖的荒滩上,没有围墙,更无人管理,天长日久,风吹雪打,墓堆荡平了,墓碑也消失了。还有一部分同志是在线上逝世的,就地掩埋了。像李田这样死后没有长期留下遗骨和姓名的先烈有多少?他们会永远被人遗忘的!
我给李海乾讲了我所知道的李田病逝的情况——
我记得好像是地下输油管线施工开始后的第一年,我从北京来高原采访。当时,所有的施工部队都住在戈壁滩上的简易工棚里。那天傍晚,我在某工程团二连吃罢晚饭回指挥部经过加工连时,听到一阵唧唧喳喳的嘈杂声。我走上去一看,原来几个兵正把一个病人往一辆******吉普车上抬。我问是怎么回事,一个看来像干部模样的人(那时取消了军衔,一律是头戴红五星、衣领上缀两面红旗,很难区别官与兵)说,他们的副连长病了,要送到22医院去。我问副连长得的是什么病,他说是高山反应。我上前看了看那位副连长,他的脸浮肿着,双眼胀乎乎地睁不开,额头上放着一条湿毛巾。我说都病得这个样子了,怎么不早点往医院送?一个很年轻、显然是个战士的站出来说:哼,早点送?就是现在送他进医院他还不想去呢!他是技术副连长,连队哪样事情都少不了他。线上施工的部队像催命鬼一样要这要那,木材加工、水泥品预制……要的急,需要量也大!他一直带病坚持工作,现在实在撑不住了,才被我们硬抬着送医院!这时那位副连长有气无力地回敬了一句:就你多嘴,少嚼两句舌头就成哑巴了?
我回到指挥部后心情很沉重,一夜未睡好,眼前总是浮现着那位副连长浮肿的脸。在我还没有离开格尔木时,副连长就在医院病故了。
指挥部总指挥洪林告诉我,这是修建地下输油管线以来死的第一个干部。正是从洪总指挥那里我得知这位副连长的名字叫李田。
李田是这条铺在世界屋脊上“苏伊士运河”下的第一块奠基石。
我采访了管线团政委秦锦川。他是这个团的“元老”了,从一入伍就在管线团工作,由一个普通战士成长为有丰富的实际工作经验和出色的领导才华的政治委员。他先给我介绍了这条输油管线在西藏经济建设巾和保卫西南边陲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他告诉我——
高原管线兵
格尔木至拉萨地下输油管线是我国第一条长距离成品油顺序输送管线,也是周总理生前批示建设的一项国家重点援藏项目。
它于1976年11月一次性试通油成功,1977年7月正式输油。管线横跨世界屋脊,翻越9座大山,穿过108条河流。560公里处于热溶湖塘、冰锥雪丘等复杂特殊地带,900多公里处在海拔4000米以上,最高点达5228.1米。管线海拔之高、气候之恶劣、地形之复杂为世界第一。它的修建成功是中国人民继青藏、川藏公路修成之后,在世界屋脊上创造的又一奇迹。
从管线正式输油以来,平均每年给西藏送上汽油、柴油、灯煤、航煤等成品油12万吨以上,从根本上缓解了西藏地区能源紧张的矛盾,促进了西藏社会稳定、经济发展、民族网结和国防巩固。
我提到了为修建这条地下输油管线有近百名指战员光荣献身的事,秦锦川沉思了一下,说:
“从严格意义上讲,输油管线修通了我们只是完成了一次战役的作战任务,整个斗并没有结束。所不同的是换了战场,从地下作战转到了地面作战。战场换了,牺牲奉献的精神却一丁点儿也不能少。修建管线只用了4年时间,可是我们维护管理这条管线已经23年了,而且还要继续维护下去。这是一场只有开始没有结束的斗。在这20多年中,仅经过我的手处理后事的献身于输油事业的指战员就有22位!我真的不想提起这些事,因为它总是那么撕裂心肺似的使人悲痛。”
秦锦川政委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了,我几乎听不见了、我不敢去催他,或提醒他,任他用低沉的甚至是时断时续的声音给我叙述了下面的故事……
2000年清明节的前几天,一位70岁出头的、完全是农村人穿着的老汉,出现在格尔木街上,他并不打问路线,径直向管线团所在的昆仑路走去。只是那缓慢的、碎步走动的脚步使人感到他行动的艰难。一般人不足20分钟就能走完的路老人走了整整一个小时,当他站在管线团营门口卫兵前时已经是大汗淋漓了。他把掂在手中的粗布做的提包倒了个手,就要进营门。卫兵拦住他,问他有什么事。他大声地说,找你们的秦政委。卫兵详细地询问了老人的姓名,问他找政委有什么事,一一记录在案,通报给秦锦川。
秦政委立即派人将老人接到招待所,安排住好,并看望了老人。
这位老人叫陈玉喜,从河南固始农村来格尔木给儿子陈富昌扫墓。他对到招待所看望他的每一个指战员都这样说:“我要不是年纪大了,一定要年年来高原给娃儿扫墓的,娃儿一个人躺在这儿太清静了,心烦了没有人跟他说话,想吃口家乡的饭也没有人给他做。我知道他只能想着我这个当爹的,他娘走的早,在他还不记事时就撇下他走了!这个当娘的心太狠,唉,其实也怪我,没本事给她请大夫治病,她得的是痨病,活活地疼死在床上的。我穷,给娃儿也没早早说个媳妇,现在他单身一人躺在这儿,没儿没女来看望他。我已经71岁了,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给娃儿来上坟的……”
老人说不下去了,用粗糙的手背抹着眼眶。
次日中午,老人伏倒在昆仑陵园里儿子的墓前,哭声涟涟。高原早春的寒风拂动着他苍白的头发,他那核桃壳似的多皱的额头在寒风中仿佛流出了热泪。他用颤颤的手洒酒,用颤颤的手烧纸,用颤颤的声音诉说心音:
“儿啦,你走的那年刚21岁,今年已经29岁了,爹记着你的年龄。我真的对不起你,29岁的人了,还没给你说下个媳妇,让你一个人过着冷清的日子。你别怪爹,我已经攒下了一千多元了,那是养猪卖的钱,今年、最迟明年把你的大事给办了……”
老人不是在说梦话,他一直觉着儿子没死,夜夜都能梦见儿子。
自发人哭黑发人,老伴死时他也没有哭得这么伤心。二十儿岁的儿子,为什么走的这么早……
那年,儿子陈富昌的死确实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秦锦川至今提起这个优秀的士兵还为他惋惜,他如果活着,起码是个连职军官了。当时他是安多泵站的—个管线兵。
那天,陈富昌的心里肯定溢满了欢快的浪花,说不定眼眶里也涌出了喜泪。他是安多泵站的柴油机工,那活又脏又累,而且噪音贯耳。他的工作干得很出色,入伍以来年年受到嘉奖。这次报考军校,泵站就推荐他一个人,他是蛮有信心要过关,考上军校。为此,他等不及坐还有两天就来泵站的团队的汽车,而是搭乘了一辆过路的地方拉货的车去格尔木了。
那辆地方的车连夜赶路,司机不是为他陈富昌赶考去赶路的,而是想早一刻跑到格尔术卸了货,再快点装上货。多跑一趟任务就是5千元钱呀!贪心的司机过唐古拉山都没的停车,是一气儿翻过山的。陈富昌当时坐在驾驶室里打肫,他确实很困。连日来都是复习功课,夜里很晚才睡觉。千不该万不该的是司机开着车也在打盹,他真是个贪心者,又想多挣钱,又不能专心致志地去开车,打盹。太危险了!就在车子下了唐古拉山来到长江源头的通天河畔时,迷迷糊糊的司机与对面的来车相撞,坐车的陈富昌和贪心的司机一起遭难……
陈富昌在长江源头走完了他的人生旅途。他不能进考场了,我们的军队里少了一位本应很优秀的军官!
安葬陈富昌时,他的父亲从河南老家赶来为儿子送葬。父亲为儿子戴孝太少见了。老人在安葬儿子后没有马上回家,还在格尔木住了三天,每天都要去墓地看望儿子,去后就跪在坟前哭老半天,一边哭一边诉说着伤心的话,惹得陪他的陈富昌的战友跟着他一起跪在坟前哭。
老人是扯着长长的哭声离开格尔木的。
他每隔一两年或两三年都要来格尔木一趟,为儿子扫墓。他说,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要来高原看望娃儿。我百年以后,当然不能再上山为娃儿扫墓了,我希望团里的同志,不管是认识富昌的还是不认识富昌的,能在每年清明时节到他坟前看看。
没有亲人去,娃儿一个人太冷清了!
2000年陈玉喜老人给儿子扫罢墓回老家前,秦锦川政委特地让政治处的同志给老人救济了2000元。老人双手颤颤微微地接过钱,说:“这钱我留着,一分也不花,明年再来格尔木看娃几!”
秦锦川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
输油管线首端的油库纪事
我来到座落在昆仑山北麓、柴达木盆地南缘戈壁滩上的某油料仓库。这儿离格尔木只有30公里,海拔一下子就升高了330多米。这个油库是格尔木至拉萨地下输油管线工程的组成部分,是输油管线的首端油库。它的主要任务是为输油管线汇集油源。也就是说,各种油料都是从这儿进入漫长的管线,再通过沿途各个泵站输送到西藏的。我站在油库的院子里,立即有一个感觉,这儿的地下是一片油海,正是这片油海给西藏各族人民和党政机关及驻藏部队送去了光明和动力。我不由得对终年战斗在这里的指战员从心里升起一股敬意。
油库主任翟振发、政委王乐天领着我在库区参观。我站在办公楼前南望,只见一条蜿蜒于山上的油管像银蛇般从油库爬出,攀上高高的山梁,向着西藏方向的远山远水延伸而去。我仿佛听见了油的巨浪在地层下哗哗地吼着。
王政委笑着问我:王老师,你来到我们这里不觉得跟在格尔木时有一种不同的感觉吗?
我说,是的,一进你们的库区我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可是我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来自何处。
翟主任一语点破:我们这儿没有树!
噢,我一下子明白了!我们从办公楼下来,一直暴晒在太阳下。戈壁滩的感觉!
翟振发告诉我,我们驻地是典型的内陆荒漠气候,冬冷夏凉,昼夜温差大,冬季气温常常在25摄氏度——30摄氏度左右。干燥少雨,降水量不及蒸发量的十分之一。下雨时雨点没落地就蒸发掉了。只有在冬季偶尔可以碰到降一场雪,覆盖了干燥的沙石地,这是我们最滋润的日子。但是,绝对无人在外面滑雪或赏雪,那是要冻掉鼻子的。你可以想想,在这样的地方绿化、种树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缺水,土质差,栽活一棵树真像铸造一个金娃娃一样难。这就给我们带来了一个问题:夏天无树遮凉,冬来无树挡风,油料的收发作业只有在露天进行了。
没有树的地方照样有沸腾的生命活力。因为这儿生活着一群生机勃勃的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