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五姑娘呀!不自己寻死,等老爷回来了,保不齐的也要打死。咱家里跟外头不一样,老爷和姨奶奶,治家都极严的,平素待我们,都还和气,一旦犯了事儿,可就不是玩的。”
樱草想着沈妈妈的慈祥笑脸,不自禁地红了眼圈:“这么严,你还在我家做事,多委屈,快回自己家吧。”
“您看您这话说的。我娘我爹,我祖上,都是您家的奴才,别看前清亡了,咱家里的日子,还是跟从前一样地过。我就生在这府里,打从懂事儿就伺候四姑娘的,四姑娘嫁人了,落闲过来伺候您。我没别处可去,在您家,有吃有穿,挺好的。就是求您,行事稳妥着些,千万别惹祸,千万别有事,不然我们全完了……哎,我这都说的什么话,该打嘴!”
黄莺惊觉言多有失,慌忙跪下,伸手就朝自己脸上打去。
樱草连忙拉住她:“咱们不论这个!你比我大,是我姐姐呀,以后不要跪我!”
“姑娘,您这笑话,我们做奴才的,当不起!千万别告诉朱妈!我以后不乱讲话了,好好伺候您!”黄莺磕下头去。
这里的生活,跟白喜祥家里,完全两样。倒是有点儿像乔三婶给讲的故事里的,古时候什么帝王将相的那种生活,樱草曾经以为跟自己没有一点儿关系,没想到如今真真切切地落到了眼前。樱草搞不清爹爹到底是做什么的,肯定不是帝王将相,现在早就没有帝王将相了不是吗?却不知为什么,在这深宅大院里,过的还是古时候的日子。就连穿的衣服,也跟在九道湾的不一样,领子很高,衣襟很宽,料子硬实光亮,穿在身上,撑得脖子直挺挺的,肩臂也放不下来。下身还要穿盖住脚面的裙子,步子都迈不开。
“这才像个小姐样儿。可惜现在都不缠足了,这大脚片子可真难看。”朱妈遗憾地念叨。
樱草的哥哥林郁苍,也正如乔三婶故事里讲的,是那种蛮横无理又一事无成的少爷秧子。他倒不经常在家里,但是只要遇见樱草,就恶狠狠地盯着她,那架势,若不是樱草身边一群用人,他都能捋起袖子把她揍一顿。
“野丫头。”他凑上来,晃动着突出的大下巴,“滚回你家去。”
樱草气得脸都红了:“这就是我家!”
“呸,这是我家!爹根本不想要你,知道吗?村里村气的野丫头。你知道你姐姐都许了什么样的人家?你呢,瞧着吧,准没人要。要么你赶紧滚去找你娘,要么回戏子窝去算了。”
樱草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伸手要揪住林郁苍,被他轻轻巧巧闪开,高声笑着走了。
朱妈和黄莺紧紧拉着她:
“走吧,回房去,二爷可惹不得啊!”
四月,阳光暖洋洋地洒在窗前,院子里各处花草含苞欲放,檐廊下挂着的鸟儿,啾啾地唱着歌儿。一辈子被关在笼子里,怎么还有兴致唱歌呢?樱草不懂。她以前见过的鸟儿,都是自由自在地飞在天上,偶尔落下来,吃你一口小米,那神气儿骄傲得,像是它施舍了你一样,小脑瓜子一甩,啾的一声,重新飞回蓝天……
“姐姐,趁朱妈妈今儿不在,咱们出去玩吧。”樱草缠着黄莺。
“姑娘可改了吧,我是您哪门子的姐姐?朱妈一会儿就回来啦,咱们走不远。您想玩什么,我陪您在房里玩。”
“我想爬树,掏鸟蛋,翻筋斗,骑大马……”樱草的小胖脸上,充满了向往。
黄莺扑哧一声笑了:“不是我说您,姑娘,过去这四年,您到底怎么过的?出落得野小子似的。准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回家来才吃苦。”樱草扁起了嘴……
架不住樱草的软磨硬泡,黄莺终于还是带她出了院子,去后院花园玩。樱草想出大门到街上去,那可就无论如何也不行了,逢年过节还罢,在平常日子里,林家女眷,根本是连二门都不能出的。不过这后院花园,也相当大,够玩一阵子了:一丛丛的林木,正冒着新芽,林间小路铺着卵石,拼成各色吉祥图案。荷塘里的池水,早化了冻,微微漾着碧波,夏天时候,荷花盛开,想必是极好的景致吧。荷塘中间,曲曲折折地有道小桥,通往塘中小岛,岛上有假山,有凉亭,汉白玉砌成的栏杆里头,还围着姿态峻异的太湖石。
“这石头怪漂亮的!”樱草提着裙子,颠儿颠儿地从栏杆上翻了进去,“还这么高!爬到顶上,能看着院子外头吧?”
“这可不能爬呀,姑娘。”黄莺紧着在后头追。
“一个洞儿一个洞儿的,爬起来多带劲儿,比爬树好玩。”樱草把碍事的裙子掖起来,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了:“你也来呀,莺儿姐姐!”
“不行呀,姑娘,被看着了就完了!”
“哪有人呀!”
带洞洞的太湖石,果然好爬,樱草三下五除二,就骑在了石头的最上头。极目望去,花园外头,层层叠叠的都是屋顶,但是,这石头还是不够高,再怎么挺着身子望,望见的也还是林府的宅院,望不见大街上的情形。老远的天边,泛着一层沉沉雾霭,不知道是山、是河,还是涌动的风沙。师父的家,应该在哪个方向?如果站得再高一点儿,能不能望见曲里拐弯的九道湾胡同,门前的大槐树,院子里的丁香和金鱼缸?师父还在和三叔调嗓吗,三婶在厨房里做好吃的吗,还有三个师哥,在练功吗,还是在背戏,或者在放风筝,他们的日子里,还会再想起樱草吗?
蓝天,绿草,鸟语,花香,一切都是这么的好,只有樱草不好,过得一点儿都不好。颜大爷说,过几天还要去济南,快去吧,有亲娘在,准会爱她的吧,不像爹爹,拿她当个小摆设一样,还有笑得怪里怪气的二姨娘,还有……
“嘿,死丫崽子!”
一声叫喊,把樱草吓得差不点儿摔下来,连忙伸手抱紧了面前的石头。低头看去,是二哥林郁苍来了,站在花园月亮门边,叉着腰,咧着大嘴冲她笑。
“你胆儿肥啦,丫崽子,敢爬太湖石?这石头可比你值钱呀!黄莺,你就让她这么爬?瞧我告儿二姨娘去!走,玉鹞,给我做个证见!”
跟在他身后的玉鹞,一脸踌躇,看看樱草,又看看黄莺。黄莺急得跪了下来,连声叫:
“二爷,二爷,饶了我们吧,我给您磕头了!姑娘小,不懂事,您别跟姨奶奶说!”
“嘿,新鲜,你求我就成啦?”
樱草从太湖石上爬下来,拼命拉着黄莺:“别理他,咱们回房去。告就告呗,大不了罚我饿饭。”
“不是的,哎呀,姑奶奶,您可不知道厉害!”黄莺嘴唇都白了,“二爷,您饶了这一回吧!”
林郁苍得意得满脸放光,把手中的蝈蝈罐敲得啪啪地响,里头的蝈蝈准定已经没命了:“嚯,咱妹子,真硬气,还跟我劲儿了味儿了的!就这么着,别反悔!”
他转过身,摇摇摆摆地走了,玉鹞看了两个小姑娘一眼,微一跺脚,也转身跟了上去。黄莺呆呆地跪在原地,樱草拉她,她没反应。
黄莺说得没错:樱草不知道厉害。
二姨娘派人来传樱草和黄莺的时候,樱草还硬撅撅的,边走边鼓着一肚子的气。爬个石头,算什么?她在白家,就算真闯了什么祸,也是认个错儿就没事了,最不济就是饿一顿饭。这一回,她没弄坏任何东西,没惹乱子,没伤什么林家的面子,被那二哥哥告个恶状,能怎样?爬石头不应该,那认错呗。大不了,狠点儿,挨顿打!樱草绷紧了小脸。好汉做事好汉当,这是天青哥常说的话,不怕!会打哪儿呢?打手心,打屁股?哼,都忍住喽,可不能让二哥看了笑话去。
二姨娘房里,一片静寂,打起帘子才知道,里头一屋子的人。二姨娘和每次见她一样,端坐在椅子上,满脸堆着笑,甜得跟蜜糖一般。一身袄裙花团锦簇,头发抹着厚厚的油,发髻盘得一丝不乱,精心插着首饰。要说漂亮,她真漂亮,比乔三婶漂亮多了,但是樱草总是觉得说不出的别扭,宁愿被乔三婶打一顿屁股,也不要见一次这位笑眯眯的二姨娘。
“樱草给二姨娘请安。”
樱草按照朱妈这几天教的,规规矩矩地将两手叠在腰侧,微微蹲下,福了一福。抬眼偷偷瞄去,二姨娘身后和两侧,站满了丫环老妈子,还有两个壮健的大叔,全都面无表情。二哥林郁苍挺着肚子坐在二姨娘下首,满脸止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笑。玉鹞侍立在他身后,紧紧抿着嘴唇。
“五姑娘,你去花园玩了?”二姨娘开了口,声音轻软温柔。
“是,二姨娘。”
“你爬到太湖石顶上去了?”
“是。樱草知错了,以后不敢了。”
二姨娘的目光,转向樱草背后的黄莺。黄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跪下了,低头伏在地上。
“黄莺,你带五姑娘去花园里,爬太湖石,我没弄错吧?”
黄莺没能应声。她伏在地上,全身如筛糠般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姨娘,是我……”樱草梗着脖子,想辩解几句。就在这时候,二姨娘轻轻一摆手,站在她身边的一位大叔,脸上身上,都如太湖石一般硬邦的大叔,立时走上前去,拉起黄莺,给了她一个嘴巴。
樱草惊得傻住了。
大叔那个巴掌,比黄莺的脸盘儿都大,这一掌下来,开碑裂石一般,登时把黄莺打得跌向一边。樱草眼看着鲜血从黄莺嘴里飞溅出来,“二姨娘!”她尖叫一声,话音未落,那大叔反过来又是一掌,打在黄莺另一边脸上,啪的一声响,黄莺倒在地上,动也不能动了。那大叔还不罢休,抓住她头发揪起来,啪啪,接连又打了两掌。
樱草没见过这样打人,这往死里打的架势,连想都不曾想过。她早就撑了一胸膛的气,预备着挨打,但是怎能想到,这样的大巴掌挥下来,打的并不是她,而是无辜的、被自己连累的黄莺……她两手冰凉,满心满身的冰凉,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吸着气,语不成声地说:
“二姨娘……求您……”
二姨娘笑得,花朵儿一般。
“五姑娘,今儿谅你是初犯,就这么算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代大姐教育子弟,可不敢敷衍了事。五姑娘身子娇贵,那是一个指头都不能碰的,但是没把姑娘调教好,做下人的不能免责。姑娘回去,好好思量思量。有什么过失的,自己个儿改了才好。”
樱草也哆嗦得,一个字儿都答不上来。好半天,才勉强挤出字眼:
“是,二姨娘。”
傍晚,朱妈办完事回来,樱草伏在黄莺的小床前,哭得眼睛跟两个红桃儿一样。黄莺已经从昏迷中醒来,两边脸颊,惨不忍睹,都敷着药棉。
“以后可改了吧,我的姑奶奶!”平时一派生硬的朱妈,也心疼得嘬着牙花子,“姨奶奶眼里,不揉沙子!谭五孙六那两条汉子,原本是善扑营里的扑户,当年给皇上玩摔跤的,功夫了不得,掌起嘴来,真能打死你!你们这些小祖宗,就知道瞎闹腾……”
“错是我犯的,跟莺儿姐姐有什么相干?”
“这叫杀鸡给猴看,懂不懂啊?”朱妈朝窗外望一眼,压低了声音,“打黄莺的脸,就是打你的脸,打太太的脸!姑奶奶啊,你长点儿心,保不齐的下次就轮着我了!……”
“莺儿姐姐,我对不起你。”樱草哭道。
黄莺勉强睁开眼睛,握住樱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