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喜祥站在他们身后,望着这抱头痛哭的爷儿俩,转头看了看坐在檐廊下的三兄弟。师徒四人,都白着脸。
是,他们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帮樱草找爹娘,四年多来,从未放过任何音讯。他们盼望着樱草合家团聚,盼望着这可爱的小丫头子终于父母双全,但是,事到临头,人家的家人认上门来,为什么心里竟然不是轻松坦然,而是无尽的恓惶?别说那三个小子,就连白喜祥自己,一瞬间也认不清自己的心。心是什么呢,心是情之所系,情是漫长的时日里,一丝丝一缕缕编织出来,紧密相连,牢不可破。四年时光,一千多个日子,樱草就是他们自己的家人,她早已成为他们的女儿、妹妹,亲生的、血肉相连的,大家都早已习惯了这样,以为一生都会这样过了,没想到,她毕竟是别人的女儿、妹妹,亲生的、血肉相连的……
颜佑甫终于抱着樱草站起来,抹了抹眼角:
“白爷,我先替我们老爷和太太,谢谢您了!改天再来重谢!我今儿能带姑娘回家去不?赶明儿还得送她去济南,见见太太!咳,我们太太自打丢了闺女,瞧见府里什么物件都伤心,自己个儿搬回济南老家住了,一直身子不好……”
白喜祥怔了片刻,拱拱手:
“当然,当然!那是没说的!”
他望着埋头在颜大爷肩上,正哭得稀里哗啦的樱草,想伸手抱抱,又停下来,只说了句:
“樱草,你……回家吧!”
“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广盛楼的丝竹声中,三兄弟照例守在后台,伺候师父唱戏。但是今天他们不似往日兴奋,没有了以前总想着窃窃私语、在后台到处窥探的劲头儿,三个人都有点儿怔怔的,眼睛盯着粉墨登场的师父,心里各自想着不知什么心事。
樱草走了五天了。
五天来,白家小院里,全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师父郁郁寡欢,老在堂屋呆坐着,望着庭前的丁香树。三叔倒是像往常一样,从早到晚各种乐器翻来覆去地操练,但是无论是锣鼓还是铙钹、胡琴,奏出来的乐韵,声声都是凄凉之音。三婶呢,干脆整天都挂着泪。三兄弟都静默地练功,静默地背戏,静默地吃饭睡觉,连竹青都不大出声。
这都不是最大的变化,最大的变化是,院子里没了那个吵吵闹闹、到处闯祸的丫头子。她在的时候,常搅得大伙儿不得安宁,巴不得她消失一会儿,给大伙儿一点儿清静;现在她走了,院子里清静得可怕,仿佛一片叶子掉到地上都能让人一惊。天青明白那位颜大爷说的,说樱草的娘自打丢了闺女,就不愿意在家里住了,他明白这份心思,因为他现在也是,院子里任何物件都让他想起樱草,看到枣树想起她大喇喇地骑着羊的疯样子,看到金鱼缸想起她那闯祸后依然无忧无虑的笑脸,看到檐廊下的栏杆,就想起她和自己并肩坐着,伸手扳他的脸:“天青哥!我就是想跟你一起吃糖嘛!”
一切一切,都如万箭穿心。天青搞不懂自己是怎么回事。从小到大,他一直当樱草的开心就是自己的开心,樱草的伤心是自己的伤心,结果现在樱草终于回了自己的家,应当是开心了,他呢,这心里头,怎么搞的,刀剜似的全是洞洞,一点儿都开心不起来?甚至,一想到樱草以后永远幸福生活在自己家里头,陪伴着自己的爹娘了,心都痛得受不了。这太自私了,不是吗,怎么可以这样?她不是你的妹妹呀,她是那个,那个恶少的妹妹呀!
“师哥来了,师哥在,不怕,不怕……”
四年来,他重复了多少遍的话,那样的坚定,那样的有底气,他认真地把这个麻烦的小丫头子护在自己臂弯下,他的心里,早已认定,自己理所当然地是这位小师妹的保护神。但是现在,樱草竟然从他生命里走出去了,走到自己够不着、看不到的地方去了,怎么办,怎么办?和那个恶少生活在一起,她得被欺负成什么样?谁再替她出头,谁再帮她打架?她受委屈的时候,有没有人帮着她,陪着她?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师父的声音,中气十足,韵味醇厚,在戏园里久久回荡,赢来阵阵彩声。今天的戏码是《四郎探母》,那杨延辉流落番邦一十五载,不能还家,忽然得知母亲佘太君出征北塞,拼死也要出关一见。是啊,戏里反复唱的,都是忠孝仁义的人间至理,“事父母尽孝道定省晨昏”,这样的伦理人常,做伶人的从小耳濡目染,理应比旁人更明白。人是应该跟自己的娘在一起的呀,哪有别人可以替代?天青的娘,已经不能得见了,如今樱草能和亲娘团聚,难道不应该为她高兴吗?
台上的母子,终于相会,佘太君起了一个“哭头”:
娘只说我的儿不能在,延辉!我的儿啊!哪阵风把儿吹回来?
《见娘》这一段,天青每次听到,都心如刀割。如今这样的思绪,更是激荡难忍,他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娘啊!
杨延辉拜下身去,磕了三个头:
千拜万拜也是折不过儿的罪来。
多蒙太后的恩似海,铁镜公主配和谐。
儿在番邦一十五载,常把我的老娘挂在儿的心怀。
胡狄衣冠懒穿戴,每年间花开,儿的心不开。
闻听得老娘征北塞,乔装改扮过营来。
见母一面愁眉解,愿老娘福寿康宁永和谐无灾……
儿和娘,永生永世难解的牵挂。
身边一声很大的抽泣,天青转头看去,是竹青。天青伸开手臂,搂住他的肩。竹青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师哥,你说樱草能去见着她爹娘,咱们应该为她高兴才对,是不?”
这小子,合着跟他想的是一样的心事。天青点点头。
“可是咱们以后还能见着她不了?她去济南看她娘,还能回来不?杨延辉探完了母,最终还是回辽国了,她能吗?咱们顶多是个哥,不能跟铁镜公主比,对吧,她能为咱们回来吗?”
天青答不上来。
玄青开腔道:“她就算回来,咱们也见不着她。听说她家门口都有八个家丁把门的,客人得在门房候着,先递上帖子,人家老爷准了,才让进去。”
“她要是看着是咱们的帖子,准能让咱们进去。”天青说。
“嘿,真把自己当棵葱了,谁拿你蘸酱呢。”玄青斜他一眼,“人家是侯爷的千金,你是拉洋车的儿子。竹青家里,缝穷的;我家里呢,开小豆腐坊的。”他自嘲地笑一声,“咱们这样的苦瓠子,攀不上人家大户人家。”
天青没想过这些。他不觉得深宅大院里的五姑娘樱草会变成什么不同的样子,他心目中的樱草,始终是一张笑眉笑眼的小胖脸,傻乎乎老是闯祸,让人特不放心的一个小丫头子。
“她家是她家,她是她。”他淡淡回答。
“就是,”竹青说,“她到了哪儿都是咱们的妹子!”
“你们懂不懂点儿世事……”玄青摇摇头,不再理会他俩。
天黑了,白家院子里,早早就熄了灯火,大家都闷声不响地睡下。天青都快忘了,在樱草到来之前,他们是怎么过的?她本就不是他家的人,为什么,来了一番又走了,给每个人心里,挖出这么大的一块空缺?
“救命啊!救命!”
半梦半醒之间,天青猛然惊跳起来。他听到东厢房南屋的一阵哭喊。玄青被他弄醒了,翻身问道:“怎么?”
天青爬出被窝,披上小褂:“樱草叫我。”
玄青皱着眉:“你睡迷了?她早回自己家了。”
天青茫然站住。不对,他听到她的哭声啊。
犹豫了一下,还是拔脚走出了屋门。
春夜,这么寒凉,月光清清朗朗地,照得院子里水泼一般的明澄。东厢房里,一片静寂,北屋还有三叔的呼噜声,南屋简直静得可怕,一点点儿的人声都没有。天青蹑手蹑脚走到窗前,那窗户都没有关,因为里头已经不住人了。月光照着黑暗的屋子,空荡荡的地面,空荡荡的炕,炕上还叠放着樱草的几件小衣裳。
确实是他听错了,那哭声只在他的脑子里。
他静静站在窗前。
无声地,哼了起来:
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
似猛虎离了山冈,似凤凰飞至在乌鸦群班……
记忆是多么奇怪的东西,仿若一个深不可测的海,盛载了成千上万的碎片,呼啸着,卷动着,把这零零星星,一片一片,撕得更散,搅得更碎,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无法辨识。大部分碎片,终此一生,也未见得需要想起,但它就是在那里浮沉着,翻卷着,永远都不会忘记。
回到了自己的家,樱草终于把浮沉在她脑海中的许多碎片,一片片地找到了出处。比如那高大的月亮门,原来里头就是娘带着自己住的院子;那周围镶的葫芦、荷花、笛子、扇子,原来是八仙过海的图案;那凉亭、假山和泛着绿萍的池塘,原来是后院的一座大花园……点点滴滴,如今都重新相见,心头的感觉,奇妙难言。连那炕头的躺箱、墙上的胖娃娃年画、神像前堆得小山似的蜜供、书案上描着七彩的细颈大花瓶,各种各样的细节,也全都回到了眼里,脑海中空失了这么久的轮廓,如今都被完美地填补起来。樱草的心里,充满了激动与好奇,她简直像是一个重生的人,在寻找自己前世的记忆。
娘还在济南,暂时不能相见,但她见到了爹爹,还有其他的亲人。这回她牢牢地记住了,爹爹名叫林墨斋,是个留着两撇大胡子的胖子,气度十分威严。回来见他那天,他穿一身家常宝蓝夹袍、黑缎马褂,端坐在堂屋太师椅上,正捧着个茶碗喝茶,见颜佑甫带着樱草进来,仍然气定神闲地又喝了一口,才放下茶碗,凝视着樱草。那目光,炯炯如箭,樱草有点儿被吓住了,只会呆呆地站着。他的身旁,八仙桌另一边,端坐着一个盛装美妇人,三十岁上下,笑眯眯地望着樱草,樱草好不容易才依稀想起来:像是二姨娘。
“没个规矩了。怎么不跪下?”林墨斋缓缓开口。
背后的颜大爷,忙对樱草低语:“跪下呀,给爹爹和二姨娘请安。”
樱草如梦初醒,战战兢兢地双膝跪地,磕了个头,叫道:
“樱草给爹爹请安,给二姨娘请安。”
林墨斋站了起来。他并没有像颜大爷那样,冲上去激动地抱起樱草,而是背着手儿,气度俨然地踱到樱草身前,弯下腰,俯视着她,脸上好不容易地起了笑意,两撇大胡子随着笑容的绽开,向上弯翘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摸摸樱草的小脸,轻轻拍了拍:
“长大了。比原先可更胖了啊。几年没管教,跟个野丫头似的。”
樱草没敢出声。爹爹的身躯太高大,面相太凶猛,就算微笑着,也仍然硬邦邦的,连那两撇大胡子,都写满了威胁。好像小时候,她就不经常见到他,父爱这回事,在她的记忆里,极其有限。现在的他,目光炯炯地瞪住自己,神情之中,有点儿疼爱,有点儿怜惜,但更多的是像打量一个豢养的宠物似的,带着理智的审视与掂量。樱草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正不敢扑到他怀里去就是了,只好老老实实地跪在那里,瞪着一双紧张的小眼……
二姨娘没有起身,只是温柔地笑着,从八仙桌上端起茶碗,一手掂着碗盖,轻啜了一口:“能找回来,就是福气了。听说是在戏班子里找着的?”
“回姨奶奶,是在一个唱戏的家里。”颜佑甫恭敬地躬着身。
林墨斋皱着眉,转头向他:“老颜,你确定不是那家戏子给拐去的?”
二姨娘接口道:“是呀,要是他们下的手,得禀明官府,治他们的罪。要按大清律例,诱拐王侯之女,这得满门绞决呢。”
“回老爷,应该不是。”颜佑甫赔笑道,“五姑娘对当时情形记得挺清楚,她自己也说,是那家的小子打拐子手里把她救下来的。”
林墨斋眯了眯眼睛,回到椅前坐下:“好吧,咱们恩怨分明。老颜,你再找个时间去一趟,厚厚打赏。四年没把她送回来的事,就不再计较了。”
“是,老爷。一帮戏子,也难为了他们。”
“给五姑娘好好选几个下人,仔细调教调教。怎么从头到脚的野气。这要是让别人见了,叫我把脸往哪儿搁。”林墨斋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叩着,“太太那头儿,怎么样了?赶紧安顿好了,送五姑娘去济南见她娘。”
“回老爷,听张妈说,病是愈发地重了。不过五姑娘去后,母女团聚,保不齐的能好起来。太太这病,还不是因为五姑娘落下的。”
“她心思太重。搁我说,有什么的,多生几个儿子才是要紧。”
二姨娘放下茶碗,脸上绽出一个甜美的笑:“是呀,姐姐就是想不开。这一去济南,眼见着是不想为老爷再生了,可有点儿失了本分。颜爷,五姨奶奶和六姨奶奶的事,您紧着点儿,选个日子,办了吧。”
“是,姨奶奶。”
林墨斋捋着唇上的大胡子,瞟了她一眼:“你倒挺上心。”
“老爷的子嗣,哪敢不上心呀。”二姨娘低垂着眼帘,“谁叫我肚子不争气,人家大姐生了大爷,三妹生了二爷,就我进来这些年,只生丫头子。唉,赶紧再收几个妹妹,给老爷添丁进口。”
林墨斋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即又叹了一口气:
“别提我那两个小子了!”
颜佑甫给樱草安排了院子,选了一个丫环黄莺,一个老妈子朱妈,还有好几个使唤的下人,整日围着樱草。黄莺只比樱草大两岁,倒是个乖巧的丫头;朱妈呢,四十多岁,脸上瘦瘦干干的永没个笑意,远不似当年沈妈那么温和慈祥。她对樱草管束极严,一举一动都要依足规矩,稍有出格就吓唬着要禀告老爷。
“不许宽了夹袄!”
“不能再往外走了!”
“走路不许跳!”
“笑不露齿!”……
樱草悄悄问黄莺:“沈妈妈哪里去了?”
“姑娘不知道么?当年把你丢了,回来后关在省身房里……”
“省身房?”
“咱家关人的地儿。”
“咱家还有个关人的地儿?关人干什么?”
“不听话的,犯事儿的,都要关啊,等着发落啊。合府光下人就上百口子,没个规矩怎么成。沈妈关进去当晚,自己吊死啦。”
樱草惊跳起来:“死了?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