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您有这个心,我知足了。跟着您,是我的福气。上次二爷在家塾里顶撞先生,姨奶奶险些没把玉鹞打残了,都没见二爷掉一滴泪。隔天儿他还去偷先生东西,玉鹞跪了求他,他也不理会……”黄莺的眼圈红了。
“我以后乖乖听你们的话。”樱草哭得抬不起头。
夜深了,坐在自己的绣房里,樱草依然含着满眼的泪。宽大的绣房,精致、漂亮,整套紫檀家具,镶着螺钿,绣帘纱帐层层低垂,缎子被褥上都绣满了花。朱妈伺候她宽了衣服,换上睡袍,柔滑的丝缎贴在皮肤上,光闪闪、凉浸浸,和这屋子里所有物件一样,透着一股子华丽而生冷的气息。不像白喜祥家的那间小屋,土炕烧得暖暖的,每晚临睡前,三婶来给她讲故事,脸上笑眯眯的,声音沙沙的、软软的,她猫在被窝里,棉布小褂温暖地裹住全身……
月亮也是那样冷冰冰的,慢慢爬上天空。林家大宅,庭院深深,连个狗叫都听不着。
忽然间,西院里起了喧哗:
“救命啊!救命!”
睡在外间的朱妈,慌忙扑进房去。只见樱草在床上声嘶力竭地叫喊,被子全踹在了地上,两手四处抓挠,帐子都扯下了半边。朱妈上前按住她手,被她狠咬一口,疼得哼了一声。
“救命啊!我不走!我要回家!”
朱妈抓住她的肩,大声叫唤:“姑娘!五姑娘!您睡迷了,这就是您的家呀!”
樱草挣开她,缩在床角,依然尖声惨叫:“救命啊!救我!”
黄莺也捂着脸跑了过来,朱妈又叫来两个小丫环,四人一起出手,从床上打到地上,终于把樱草彻底打醒。樱草惊惶地望着四周的一片凌乱,不知所措。
“这怎么了?”
朱妈没好气地说:“您睡迷啦!快回去躺着。”
樱草哆哆嗦嗦地爬回床上,重新躺好。她的脑海中,还浮现着令人惊恐的黑影,那黑汉子恶狠狠地冲她瞪着眼睛:“莫吵!”她拼命地挣扎、撕咬,被那汉子夹在腋下,捂住嘴巴,快步奔跑起来,她完了,没人能来救她了,黑影将她彻底笼罩,她拼尽一切力量蹬着腿儿,嘶声大叫……
“有完没完啦,我的姑奶奶!”朱妈用力摇晃她。
“我,我怎么啦?”
“您又喊救命啦!”
樱草放下帐子,坐在床角,不敢再睡。黑暗中,她的整个身心,急迫地想抓住一点儿什么东西,一点儿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东西,让她安定的东西……是什么呢?脑中模糊地想起,这种情形,以前发生过,这黑汉子不止一次地侵入她的梦境,撕扯她,折磨她,最终总会有什么东西,保护她,守卫她,将她拯救出来,重新回到安宁的梦乡。是什么呢?
她闭起眼睛,仔细地在脑海中寻找,一点点儿地,混乱的碎片飘过来,渐渐拼合起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只温暖的手,一个熟悉的声音……
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
似猛虎离了山冈,似凤凰飞至在乌鸦群班……
樱草猛然睁开了眼睛。
两行泪水,不听话地流下脸颊。
“老爷,打赏的礼单备好了,请您过目。”
“知道了,送去就是。”
“那什么,还有个请求,不知当不当讲。”
林墨斋眼睛一眯。
“五姑娘想一起去。”颜佑甫赔着笑。
“她去干什么?”
“她说想回去看看,顺便道个别。过几天不是就走了么。毕竟在那里四年多……”
林墨斋两道浓眉,紧紧地拧成一个结,寻思了会儿。
“好吧,叫她守好规矩,不许乱说乱动。你尽心照看着点儿,别让外人看了笑话儿。就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少跟那些戏子打联联儿。”
“是,是。”
这天一早,九道湾胡同口围满了人,居民们都站在街门外头看着,小贩连生意都不做了,撂了挑子挤在人群中。世代封侯的林府,造访这小小的胡同,可不是一件常有的事。胡同实在太小了,车队都进不去,一队穿着白衣黑裤制服的车夫,拉了擦得锃明瓦亮的车子,整整齐齐地依次停在街边,只有一辆前帘封得严严的车子,勉强挤进了胡同,停在白喜祥家门前。白喜祥和三叔三婶,带着三个徒弟,都出了街门相迎。
“白爷!”
“颜爷!”
走在前头的颜佑甫,跟白喜祥相互见礼。随后,后面的车子上来,直接堵在白喜祥家门口,两旁一群丫环老妈子拥上,打起帘子,搀着车里的人下车,飞快地送进了街门。前后看热闹的人群,谁都没见着这位客人的脸,只依稀地瞧着身影是个小姑娘。大伙儿窃窃议论着:
“挡得叫一个严实!”
“要不怎么说大家闺秀呢,平时都不出二门的。”
“真特性,那么有钱,不坐汽车坐洋车。”
姜巡警在人群前头,维持着秩序,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篇儿:
“没驾个骡车来不错了。人家林府是有名的老派。”
“为嘛来拜访白老板?”
“不知道,白家好像最近出了什么事,家里人都不爱说话。”
街坊邻居谁也不会想到,这位声势浩大地迈进白家小院的客人,就是前几年骑着小羊满胡同撒欢儿的“羊仙姑”。就算他们正面见着了她,可能也认不出来了:整齐的一条辫子梳在背后,头油抹得锃亮,鬓旁插着珠翠花朵,耳上戴着两颗碧绿的翡翠坠子,一身浅湖绿的织锦长袄,泛着道道丝光,深绿大缎绣牡丹马面裙,正掩住鞋尖彩凤。这通身的气派,不仅邻居难认,连白喜祥一家,也都怔住了,师徒几个,跟这穿得像戏台上花旦似的小娃娃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
“师父!”樱草望见白喜祥,两边嘴角向下一抽,就向他怀里扑去。
“见礼儿,别乱来。”身旁的朱妈,轻轻拉她一把。
樱草站住,又抽了抽嘴角,方将两只手叠在腰侧,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福:
“樱草给师父请安。”
白喜祥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手臂张着,连连说:“客气了,客气了,快请里面坐。”
堂屋八仙桌旁,白喜祥坐了主位,朱妈、黄莺等一大群人拥着樱草坐了客位,侍立在樱草身后。玄青三兄弟也进来,侍立在师父身后。颜佑甫坐在樱草下首,三叔三婶分别端了凳子,坐在白喜祥下首。小小的堂屋,登时满满当当。客位的官帽椅十分宽大,樱草坐在上面,只占小小一团,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但是她小脸清清冷冷地不言不笑,两手交叉搁在膝前,笔直端坐着。
“白爷,”言辞应对,都是颜佑甫的事,“我们老爷说了,能找回五姑娘,合府感激不尽,这回呢,备了点儿薄礼,小小心意,还望白爷笑纳。”
他摸出礼单,恭敬呈上,却被白喜祥轻轻挡了回来:
“林大爷客气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辈分内之事,怎能收取回报。再说我们能救下五姑娘,共度这四年多的时光,也是缘分,求之不得。如今雏凤还巢,合家团聚,我也了了一桩心愿,只希望以后五姑娘福泽深厚,健康平安,我们就很满足了。”
“白爷,这是我家老爷和太太的一片心意。您若坚辞不受,我回去不好交代呢。”
“颜爷,请您务必体谅,助人而求回报,于我一生名节有损……”
反复推让几次,颜佑甫见白喜祥意甚坚决,只好收起礼单:“咳,只好是恭敬不如从命了。这次呢,一是致谢,二也是拜别,五姑娘过几天就去济南了。”
白家人全都一惊:“这么快?”
“嗯,太太身子不好,五姑娘得赶紧前去侍奉。我们姑娘也是重情重义之人,这次非要跟我一起来不可,想跟各位恩公拜别。”
大家都望向樱草,只见她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小脸绷得紧紧的,眼里却闪着泪光。
白喜祥叹了口气:“尽孝是应该的。五姑娘,这四年多的离散,你娘准定想念得紧,务必好好侍奉。希望你们母女平安,早日合府团聚。”
樱草躬身施礼:“谢师父吉言。”
颜佑甫拱了拱手:“白爷,天色不早,我们该告辞了,打扰了这会儿子,还请白爷别见怪。”
白喜祥站了起来,也拱手还礼:“颜爷客气了。”
樱草在朱妈和黄莺搀扶下起身下了椅子,走到白喜祥身前,又福了一福。白喜祥心中酸痛,微微弓下腰来:
“樱草……”
樱草抬起脸,两只大眼,泪水盈盈,已然控制不住,忽然叫了一声:“师父!”扑通一下双膝跪倒在白喜祥面前,磕下头去。白喜祥连忙伸手搀起,樱草迈前一步,张开胳膊,抱住白喜祥的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师父,我想您,我舍不得您,我这几天做梦都梦着您!”
白喜祥也禁不住老泪纵横了,摸着樱草的头发:“师父也……”
朱妈和黄莺一左一右上来拉樱草:“姑娘,莫丢了规矩。”
樱草蹬着腿,紧紧抱住白喜祥:“我不管,我不要规矩,我要师父!”
白喜祥蹲了下来,为樱草擦着眼泪:
“不哭了,樱草,你去见你娘,这是好事,师父为你高兴呀。等你娘身子好了,你陪她一起回来,开心过日子,到时候有了空闲,再来看看师父。”
樱草抽抽搭搭地答道:“师父,您不知道,我在家里头……”
“五姑娘!”朱妈和黄莺齐声叫了一句。
樱草停了停,抽着嘴角,重又开口:“师父,您也要保重身体,以后没有我给您添乱了,您要健康长寿。”
白喜祥笑了,爱抚地抚开她脸上的乱发:“好,师父答应你。”
颜佑甫在一旁赔着笑:“五姑娘,还真得赶紧走了,老爷在家等着回话呢。您这次耽搁太久的话,以后更不好出来了。”
樱草努力收了眼泪,转身向三叔三婶拜下去,各磕了一个头,引得乔三婶也哭了一场。随后又拜玄青。玄青和樱草同辈,可不能随便受她这礼,赶紧也跪下来,对拜下去。紧接着就拜到了天青。
天青在旁边站这许久,所见所闻,早已让他心乱如麻,眼见樱草拜下来,连忙也跪下,对磕了一个头。樱草抬起脸,望见天青的眼睛,清澈明亮的眼睛,充满怜惜、关爱,从小熟悉的、依赖的、让她安宁踏实的眼神……忽然之间,满腹委屈难以抑制,樱草的泪水汹涌而出,伴随一声声的呜咽:
“天青哥,我想你!我睡不着,做噩梦,还有我哥他……”
天青心里轰然一声巨响,什么东西崩碎得无法收拾。他张开双臂,膝行向前,一把抱住樱草。朱妈赶紧上来拉开:“姑娘,别乱讲,该走了!”
樱草挣扎着又对竹青拜下来,竹青号啕大哭,比樱草哭得还响,一边磕头一边叫:“樱草,我们也舍不得你呀!你可经常回来看看我们!我陪你去逛庙会、放风筝,你想干什么,就陪你干什么!你别忘了我!……”
两个孩子,哭成一团,两边人各自拉起来,哄劝不成,朱妈只好直接抱着大哭不止的樱草向外走。车子已经迎在街门,朱妈和黄莺好不容易把樱草塞了上车,这边颜佑甫与白喜祥相互拱手施礼,也送了出来。忽然天青飞快地冲过众人身边,直奔到门口,朱妈阻拦不及,他已经掀起了车帘:
“樱草,这个给你。”
他从颈上扯下一条红绳,上面挂着个小铜牌,上圆下方,一面刻着“如月之恒”,一面刻着“如日之升”。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护身保平安。你戴着它,就像师哥陪着你一样,晚上好好睡觉,什么也别怕。”
他将红绳围到樱草脖子上,仔细地帮她系好。
樱草的一双黑眼睛,深幽幽、亮闪闪,不知盛了多少的泪:
“天青哥!……”
车子起步了,越走越远。九道湾,曲里拐弯的胡同,伫立再久,也很快就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