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看到报道,就去了麻状元胡同打听,得知个大概。原来前些日子林府有点家务事,林老爷子指使手下打死了一个用人。他家据说拿下人不怎么当回事,打死打残都有过,凭借着势力大,总能摆平。现在情势不同了,苦主报了官,林家没能压住,越追越紧,警车直接去了府上拿人。林老爷子使了不少钱物,逃得一难,只拿了他手下谭五孙六两个下人。但是老爷子受此惊吓,一病不起,前天没了。”
“这……”白喜祥也望望樱草,“樱草,节哀顺变啊。”
樱草呆呆地没有出声。
白喜祥忽然想起了眼前的要紧事:“啊呀,原本下周要成亲呢。礼俗你们懂的吧……”
天青脸色发白:“懂的。父母亡故,守孝三年。”
“那……”
天青双唇一抿,转头看着樱草。
“……樱草,你别为难,该守的礼得守,我等你就是。”
樱草的手指,紧紧按在额角上。她自受伤至今,虽然大体痊愈,但是每当劳心费神之际,总会有些头疼。今天事出如此突然,更是让她疼得厉害。天青见状,紧张起来:“你没事吧,樱草?不要太伤心,老人家没受什么罪,他……”
“……我没事。”樱草缓缓放下手,坐直了身体,“说来大逆不道,可我也不想矫情:虽是我亲生爹爹,但是他的亡故,我没什么可伤心的。”
天青握住了她的手。她轻轻说下去:
“从小到大,只见他一门心思求子,没给过我什么父亲的爱护,对我娘也很不好。我受伤几乎殒命之时,报信过去,他也置之未理。缘薄至此,哪还有什么父女情义好讲。他在府中作威作福,已然伤害了不少人,此番惹上官非,实是……算了,毕竟是我生身父亲。”
她望向天青,眼神有些苍凉,更多的是平静和坦荡:
“我想好了,天青哥,我不要为一段名存实亡的亲情遵守礼俗,只要你不介意,婚期不用改。我会回林府去为我爹爹发送,回来后,我们照旧成亲。你说得对,我们已经等得太久,不应再浪费未来的日子。”
“我当然不介意,樱草,我陪你一起回林府。”
“你不用去,天青哥,我那些家人亲戚,对你难免……又是一番折辱……”
天青坚定地摇摇头: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自四年前离开家门之后,樱草还是第一次回到麻状元胡同,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恍若隔世。往日煊赫的朱漆大门,此时全用白布围起,门左贴着报丧条和挑纸钱,一列排开吹鼓手和大鼓锣架,一见有宾客来,就吹打奏乐迎接。樱草着一身粗白布的孝袍、孝帽、孝鞋,腰系麻绳,乃是孝子孝女装束,二门报事人见状大吃一惊,忙接了拜帖,匆匆递进门去。樱草立在门口,等了良久未见回报,不禁低声对天青道:
“这人面生,不认识我,里头可能忙乱,一时报不上。不若我们找找颜大爷?”
天青也穿了一身漂白布的孝袍子,陪在樱草身边,闻言一怔,忙道:“啊,你不知道,颜大爷去年病重,回了老家,不在你家了。他临走前来看你来着,你那时还没醒来,他还哭了一场。”
樱草不禁怅然:“不知他现在怎样了?合府就他对我最好……”
正说着,只见报事人匆匆赶回,神情略显尴尬,哈着腰说:
“林姑娘,靳爷,久候了。刚已回禀我家太太,太太传话说:老爷早没有林樱草这个女儿,五姑娘什么的,再也休提。林府受不起林姑娘和靳爷的拜祭,恐于门楣有辱,您二位请回吧。若是惦记着三爷名下家产,太太有老爷遗书在手,白纸黑字为凭,请姑娘趁早熄了此念……呃,太太命我原话原传,有得罪之处,还望林姑娘和靳爷见谅。”
天青伸手扶住樱草。他听得明白:太太一准儿就是当年的二姨娘,因生了三爷,扶了正,此番唯恐樱草借拜祭之机回府争夺家产,索性将她拒之门外。——樱草不过是念在生父养育之恩,硬是摒弃心头意气,亲身来送最后一程,何曾起过争夺家产之念?以当年被逐之身,披麻戴孝重回家门,已经是忍辱负重,不想又遭受如此凌辱,难免心神动荡……他关切地望了樱草一眼,只见她微微咬着嘴唇,雪白的小面孔上却是坚决而平静。
“樱草?”
樱草抬头望着他:“天青哥。”
她感受得到天青扶在自己后腰的手,那掌心的温暖,直透她的全身。她的心里,对那深宅中的太太,禁不住涌满了同情:一辈子守在林府,对一个冷漠暴虐的丈夫卑躬屈膝,所能享有的,不过也就是这份家产,自然如惊弓之鸟,唯恐他人觊觎;而樱草,她已经拥有世上最为宝贵的财富,那是一颗纯良高贵的心,一个如此懂她爱她保护她,而且即将与她厮守终生的人。
她嘴角牵动,对天青轻轻一笑。转过身来,向紧张觑视着的报事人福了一福,然后郑重敛起裙角,双膝跪地,向前方遥不可见的灵堂磕下头去。天青随着她跪下,也认真拜了三拜。
“爹爹,一路走好。”
她站起身来,挽住天青的手,头也不回地出了府门。
官帽胡同,冷冷清清。
玄青毫没有想请天青进门的意思,只将门斜了一条缝,露出半边身子。
“又来干什么?”
天青怔在门外。好些日子没见过玄青了,他竟然瘦成这样,肩胛和锁骨都在长衫下嶙峋着,背略有些佝偻,面色青灰,双眼微眯,警惕地打量着天青,眼角不停地微微跳动。
一望可知,这位师哥不但没有戒烟,反倒抽得更厉害了。仪表落形,语声喑哑,早已不能上台,自幼学的一身本事,上佳资质,大好前程,就此荒废,虽然天青一直与他不睦,也禁不住地替他惋惜。前次被他无礼辱骂出门,而后再无往来,但是此次情形非同一般,还是亲自前来拜望。
“师哥,弟要成亲了,就在下周,恭请师哥赏面光临。”天青双手呈上喜帖。
玄青没有接,眯着眼睛瞄瞄喜帖,又盯回天青:
“和樱草?”
“是。”
“她……全好了?”
“挺好的。”
玄青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眼角跳了良久,才喘了口气,道:“与我何干。”伸手便要关门。
天青一把顶住:“师哥!你我兄弟之间,何必如此……”
玄青尖声道:“谁是你的兄弟!”
天青顿了一顿,恳切地开腔:“师哥,您对我有什么不称心不满意,恳请您讲在当面,小弟知错必改,还要感激师哥指正。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尊您如我的亲兄长,盼望着咱们能像一家人一样和和美美,到老都团圆融洽,为此处处竭力……”
玄青死死盯着他,想说些什么,又开不了口,只重重哼了一声:
“你竭力……竭力得过头了!”
天青眉头微蹙,仍耐心说下去:“师哥,我生性鲁钝,脑筋简单,不明白师哥意旨,也是有的。此次成亲事小,咱们一家人借此团圆事大,竹青已经没了,师父只剩了咱们两个,他老人家身子越来越不好,您这么久都没去看过他,他心里头,得有多难过啊。樱草也是和咱们一起长大的,她自打醒过来,都还没有见过您……师哥,您真的要把过去二十年的情分一笔勾销吗?”
玄青的眼角跳得更厉害了。他抄过天青手中喜帖,一撕两半:“我和你们,早没什么情分可言!”
天青咽下喉间恶气,再次拱手施礼:“师哥,小弟求您,去见师父一面……”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天青站了好一会儿,缓缓转身,出了胡同。
时近早春,日光已经转暖,前门附近有不少人在放风筝,孩子们清脆的笑声飘荡在微风里。天青走过城门,走过护城河,恍然看到四个孩子正在城下奔跑欢呼:
“加把劲儿哇,就差一点点了!”
“飞呦!飞呦!病啊灾啊,都带走!好事儿都留下,不好的事儿,全带走了呦!”
满天的金鱼儿、沙燕儿、蜈蚣儿、美人儿……不再有他记忆中的窦尔敦。
回到广盛楼,离开戏还早,戏楼里空空荡荡,只有后台胡琴声远远回响。日光从狭小的天窗透下来,照得地面光点斑驳,零星浮尘在空气中飞舞。天青走进门口,仰望着黑洞洞的棚顶,静立良久,从怀里抽出另一张喜帖,在座间焚化了。火苗燎开册页,隐约可见零星字句:
“谨詹农历二月十二国历三月十六日为……”
“敬治喜筵恭候光临……”
“兄靳天青,鞠躬。”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一纸大红婚书,贴着印花,书有天青与樱草两人的名姓生辰,祝词殷切,善颂善祷。樱草看了又看,小心将它合起,双手按在胸前,嘴角忍不住地微微上翘。在她身边,那对粗大的描金龙凤喜烛正燃着炽烈的火苗,映得她窈窕的身影不停摇曳着,印在红罗床帐上,新糊的白墙上,窗棂间贴着的大红喜字上。
这是小椿树胡同的新房。从这里开始,从今天开始,林樱草与靳天青,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对夫妻。
她会永远记得这一天,记得这出聘之日的每个细节。这个日子完全跟她想象的一样美好,自早上起就是个晴朗得万里无云的天,太阳急不可耐地升起,日光驱尽初春晨雾,照得白家小院四处结挂的喜彩闪亮异常。崔婶头天晚上住在白家,天还没亮便起身为樱草梳妆打扮,樱草在华章戏衣庄里结交的一班绣娘姐妹也纷纷前来帮忙。
“改发髻喽,以后没得梳辫子喽。”崔婶像自己嫁女儿一样,言语间满是爱惜。
樱草笑盈盈低了头,雪白的牙齿咬住一点唇边,小脸在身上大红嫁衣与心中一片羞涩的辉映下,无须涂脂抹粉已是白里透红。崔婶细致地为她描眉、染唇、抹鬓角,一头黑油油的长发盘成一只漂亮的钗花髻,插戴上红绒花、水钻发钗、点翠凤挑,累累珠串摇曳着垂在脸侧,起坐之际,发出细碎微响,犹如轻颤的心弦。
“响房发轿啦!”小姐妹们飞跑进来,“马上就到了,快关门!”众人又笑又叫,手忙脚乱了一番,为樱草最后整理妆容,用大红盖头蒙住她的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