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四年正月,梨园公会按例举办盛大的“窝窝头会”。
所谓窝窝头会,就是为赈济贫困同行而举办的大义务戏,参与者不拿戏份,所有收入都由梨园公会分发给平素收入较少的配角、龙套之侪。历来在窝窝头会登台的,都是京师一等一的名角儿,戏份多寡、排序前后,都是身份象征,受邀者无不奋勇当先。
“今年在真光戏院,大轴是大反串《龙凤呈祥》。您看看您来哪个活儿?”办戏的“戏提调”殷勤询问天青。
反串,要唱非本工的活儿。天青本工武生,兼工老生,唱《龙凤呈祥》该来赵云或是刘备、诸葛亮、乔玄、鲁肃,反串的话,得来青衣孙尚香,老旦吴国太,丑角贾化、乔福,花脸孙权、张飞……
“来张飞吧。”
“好嘞您哪。”
《龙凤呈祥》,又名《回荆州》《美人计》,讲的是刘备甘露寺结亲,东吴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故事。张飞先与诸葛亮问计听琴,后扮为渔人,埋伏在芦花荡迎接刘备驾返荆州,这一场乃是全戏收束关目处,身段神情,均有繁复技巧。
草笠芒鞋渔父装,豹头环眼气轩昂。
胯下乌骓千里马,丈八蛇矛世无双!
天青勾黑十字门蝴蝶脸,戴草帽圈、甩发,穿快衣快裤,薄底靴,风风火火地登场。这位素来以脆帅美称雄梨园的大武生,此番完全变了个人:气度粗豪雄壮,身段干净细腻,神情尤为灵动可爱,一招一式,既有猛将威风,又不失扮渔人的草莽气,兼具架子花脸独有的妩媚味道。唱腔雄厚浑圆,如咬金嚼铁,乃是正宗郝派“架子花脸铜锤唱”的路子。短短几段戏,座儿上叫好不绝,连几声“喳喳喳”也全部得下好儿来。
后台,扮戏房,天青在蜂拥而来的赞誉声中,静静凝视镜中的自己。
他并不熟悉这个勾了张飞脸的自己,他是在看另一个人,遥远的阴阳相隔的却永远萦绕在他记忆中的人。这脸谱还是他手把手教着勾的,张飞的唱法,所有身段神情,都是跟他学的,他和他一起唱过多少次的《龙凤呈祥》,他赵云,他张飞,台上台下,都是过命的好兄弟,他几乎能从这出戏里,找到他的影子,感受到他寄托在这个人物上的灵魂……
“你托梦给我啊,竹青……”
一个个黑暗的夜里,他无声祈祷。但是入梦来的竹青,全是活泼爽朗笑嘻嘻的模样,从未跟他提起自己的冤情。或许这样也好,是不是昭示着他早已摆脱前世的血光和阴影,迎来快乐的今生呢?但是天青摆脱不掉,他急切地要找到凶手,为竹青为樱草,报此血仇。他没法想象那个晚上,这两个他今生至爱的人,到底遭受了什么样的痛苦,现场的种种细节,都冷冷地向他展示着极端的惨烈,在这一年半时间里,时时噬咬着他的心。
“能不能再去试一下,樱草?上次带你去那屋子,你什么都没想起来,晕在地上了,还记得吗?”
樱草茫然摇了摇头。
“我不愿意让你再去想,但是,只有你了……竹青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话,是让刘师傅先去救你……”
樱草泪光盈盈,两手按住了额角。她已经恢复大半,能想起很多事情,从儿时种种,直到与天青的相知相恋,但是越到近日的记忆,越是模糊难寻。她完全不记得出事那天做了些什么,不记得去过广盛楼,不记得见过什么人,遇到什么事。大夫说,这可能是颅脑受损和严重身心刺激之后的应激反应,大脑为了保护身体免受进一步伤害,过滤了那段刺激过度的记忆。也许,再有相同情境发生的时候,可以重新回忆起来……
她毅然扬起头,咬咬嘴唇:“天青哥,我们再去看一下。”
广盛楼那屋子依然留在那里,原封未动,只是门上挂了一把大锁。开门进去,霉气扑面,层层灰尘扑簌簌自门边落下来。地上的血已经清扫过,但是砖面上依然留有一点除不掉的棕黑色暗影。炕上凌乱的被子和衣物,都还是当时的情形。
天青扶着樱草手臂,紧张地凝视着她。樱草身体微微颤抖,目光四下扫视,从被子移到绦子,从炕上移到地下,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停留在那片依稀的血迹上。她微眯着眼睛,怔怔地盯了良久,眉头越蹙越紧,又用两手按住了额角。
“怎样?”天青忙问。
“疼……”
“那,我们走吧……”
“不!”樱草用力捶了捶头,“我要想起来,一定要想起来,不能让竹青哥……”
她咬紧牙关,紧紧盯着那片血迹,拼命在脑海中搜寻。各种纷乱的碎片交缠冲撞,仿若一块块带着尖利刃口的玻璃,将原本脆弱的记忆重新割开、拼凑、捞取、绞接……脑后已经痊愈的伤口,仍然时时作痛,如今被这竭力的回忆撕扯着,越来越痛,大锤重击般的剧痛……
“樱草,樱草!”
天青急切的声音,飘飘渺渺地离她远去,她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整个身体都在坠落,不能控制地坠入黑暗的深渊……
“是我不好,樱草,是我不好!再也不要想了,忘掉就忘掉吧,是我不好!”
躺在炕头的樱草,气若游丝,天青伏在她身边,痛悔万分地用面巾替她擦脸。
“不怪你,天青哥,我也盼着能想起来……”
“不要再想了!大夫也说过,因为太伤太痛,所以大脑不愿意想起,我们为什么还要把它召回来?让你遭这样的罪!”
“若是我不能想起来,竹青哥岂不永远……”
天青紧紧握住她的手:
“不要想了,到此为止吧。‘血海的冤仇终有报,且看来早与来迟’,相信这冤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会竭力争取,但不能靠挫磨你来得到。我们还得朝前走啊,樱草,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过好下半辈子。”
樱草微微一笑:“天青哥,有你在身边,我会的。”
天青爱惜地擦拭她的额头:“看这一头一身的汗……我烧了水,给你洗个澡。”
他伸手来抱樱草,樱草却向后一缩:“我自己洗。”
“你自己怎么洗?”
樱草满脸涨红:“我自己怎么不能洗!以前谁还不是自己洗。”
“你受伤了。”
“我好了。”
天青恍然醒悟,不由得也红了脸。
“你刚才那样子,我怎么能放心你自己洗?”
“现在好了!”
樱草奋力挪到炕边,穿起鞋子。意识清醒之后,她已经知道这一年半以来,一直都是天青贴身伺候,作为一个女孩子家,实在羞不可抑。以前半昏半醒也倒罢了,最近意识越来越明晰,再被他这样日日宽衣解带地服侍,心头之鹿撞,简直难以承受。其实就算没有肌肤相接,每晚望着天青睡在炕下,已经够让人不安的了,不知道有多少次她彻夜醒着,在摇曳的灯光里,长久凝视他沉睡的面容,清朗的眉眼,线条分明的下颌,一夜不刮便已经十分浓重的须根……
因为爱,所以更加爱惜这份明澄和清白。
她拿起面巾向外走去,却被天青拦在门口。他一只手横倚在门框上,高大的身躯将门洞堵了个严严实实,眼中有一种她不常见到的不容分说的神情。
“天青哥……”
“我们成亲吧。”他俯下身子直视着她,“我要你堂堂正正做我的妻。”
樱草一时间张口结舌。她和他的婚姻之约,一直是她心头最重要最让人安定的温暖,但是此时提起,却让她有点犹疑。
“怎么,不想嫁我啦?”天青扬起一条眉。
“……我的身子时好时坏,会拖累你。”
“我腿断了瘫在床上时,你有没有怕我拖累你哪?”
樱草答不上来。事情轮到自己身上,总是加倍地患得患失。
“你不嫁我,才是拖累我,给你洗个澡都不成……”天青一把将她横抱起来,转身迈出房门,向厨房走去,“没有病着那时候听话了!”
樱草踢蹬着两腿奋力挣扎:“不成,就是不成!我都等了你那么久,等你双手抱我入洞房,你也得等等我,等我病好了,做个完美无缺的新娘子!”
“我不要再等了,樱草。我从你十五岁等到了二十一岁,六年的时光,我一生中,能有几个六年?”天青站住了,双臂一紧,将她深深拥在自己怀里,“我也曾想着要给你一个完美无缺的婚事,我们要完美无缺地在一起,完美无缺地入洞房,完美无缺地过日子……但经过这六年,我想明白了,世上没有完美无缺这回事,总是要有意外有不测,日子就是残缺的不美满的,我们得在这残缺中过出美满来。我不要再等了,樱草,我不想再浪费未来的日子,你现在就嫁给我,无论你病情好怀,无论遇着什么事,你就是我最完美无缺的新娘子。”
樱草终于低下头,两手环住他的脖颈,脸埋在他胸前。
“……天青哥,听你的。去选个好日子,我们成亲吧。”
天青整个人被喜悦填满了,兴奋地吻了吻樱草的脸颊:“一言为定!来,洗澡去!”
樱草满面通红,翻身跳下,逃也似的奔进厨房上了门闩:
“这个还是不成!”
两股细细的丝线。
一盒妆粉。
“咱樱草姑娘这小脸盘儿,开了脸得多漂亮呀,跟鸡蛋清儿似的,瞧好儿吧!”
笑盈盈打量着樱草的,是崔福水的媳妇崔婶,天青请来的送亲太太。这送亲太太可不好找,得是上辈父母健在、下辈子女齐全、夫妻平安和美的所谓“全福人”,崔婶正占了个全,四方争相聘请,忙碌得很。念在崔家与白家以及天青的深厚交情,崔婶还是爽快地把靳林联姻之事揽了上身,几天之内,将各项筹备细节安排得妥妥帖帖,连开脸也亲自动手。
“劳烦您了,婶,我和天青都没了娘亲,这好些事儿……”
“别跟我客气啦,没什么可劳烦的,你们早就放过大定了,大半程子都叫乔三爷那两口子给办完啦。”说到乔三爷夫妇两个,崔婶的脸色不禁也暗了一暗,“唉,这世道,做人不容易啊。我也是看着你俩长大的,都是顶好的孩子,能帮点小忙儿,我心里乐和!”
她坐在樱草对面,给樱草脸上扑满粉,掂起两股丝线一捻,一头塞进口中咬着,一头绷在手里,紧贴着樱草的额头、鬓角、后脖颈,一道道地捋下来。樱草只觉得脸上微痒,偶有一点刺痛,所有细小汗毛,都被这两股丝线绞得精光。没过片刻,已然完工,崔婶一扬手:
“好啦,照照镜子,俊吧?”
镜中的樱草,跟以前有点不同。以前的小面孔像一颗水蜜桃,有一层细微的汗毛,阳光照耀下绒绒的充满稚气;现在呢,变成一颗溜光水滑的油桃,皮肤光洁白嫩,几近透明,处处反射着亮光。
樱草害羞地掩上了脸。
开了脸,就不再是姑娘家,从此成为小媳妇了。
“今儿正是你二十一岁生日,开个脸,多好的念相儿。再过七天,就是大喜之日啦,啧啧,宜嫁娶,宜出行,宜扫房,宜安家,大吉大利。喜帖启过啦,龙凤饼送好啦,嫁妆都备齐啦……”崔婶细心点算着,“白二爷说雇个十二抬,我看啊得雇二十四抬,他实在给你预备太多东西,得再早一天去,安妆都得安个大半天。那些箱子你看过了?春秋衣裳两箱,冬衣两箱,夏衣一箱,被褥一箱,帘帐一箱,毛皮一箱,衣料两箱,黄白首饰一箱,字画两箱,金座钟一个,银炉瓶一套,玉摆件一对,罩子盆景一对,瓷掸瓶一对,瓷帽筒一对,茶叶罐一对,帽镜一个,脸盆一对,地盆一对,香皂盒一对,面巾八条……”
这数不清的家当,现在都堆在西厢房,崭崭新,闪闪亮,满坑满谷。樱草第一眼看见时候,吓了一跳,跟白喜祥撒着娇嗔:
“爹爹,您宠坏我啦!我那自己的亲爹,也不会给我预备这么丰厚的嫁妆。”
“呵呵,和他可不能比,你要还是林府的五姑娘,他得陪送房子和地。”白喜祥爱怜地望着喜气洋洋的干女儿,“你跟着我,吃苦了,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一点儿。”
“足够多了,我一世都感激。爹爹,我和天青,还是很想请您一起搬去小椿树胡同住呢。”
“不啦,我这辈子,就守在九道湾这儿,不搬家。”
“那,我们在小椿树那儿住一程子,还搬回来陪着您。”
“好呀,我等着在这院子里抱外孙。”
“爹爹呀!”
白喜祥呵呵地笑了……
“对了,婶婶我还有个专门送给你的宝贝。”
崔婶瞄着四下无人,打开自己带来的包裹,神神秘秘地取了个红绸小包出来,略掀一角,里头是个描漆珐琅盒子,彩绘着一对对的裸身男女。樱草一眼瞥见个大概,便已经红了脸。
“别躲呀,来,好好学学,不然进了洞房可就麻爪啦。这本来是给我闺女预备的呢,先送你了。”
“谢谢婶……”
樱草深深埋了头,哧哧地笑。
她也曾好奇地问过天青:“知道洞房是怎么回事么?”
天青白净的脸涨成赤红,老老实实地答:“知道。”
“怎么知道的?”
“戏里有唱的。”
“唵?怎么唱的呢?”
天青犹豫一下,附在她耳边,轻轻唱了几句。樱草起初傻愣愣地听着,过了半天才回过味儿来,羞极无措,照着天青头上砸了两记:
“你就在台上唱这个!?”
天青连忙辩白:“我没唱!武生不唱这个,只有花旦和小花脸唱。你还是看得不够多,这叫‘粉戏’,座儿上那些爷们儿……咳……早前不接女客进场,也是有道理的。”
天青那一脸的无辜,至今犹在脑海,让樱草一想起来就笑,同时心中又不自禁地多了几分悸动……
门帘一响,有人进来,竟是天青。崔婶吃了一吓,慌忙将盒子塞进包裹:
“你怎么来啦?不是告诉你老老实实去新房守着,行礼前不要见新娘!”
天青躬身施了一礼,气色十分凝重。
“对不住,婶,有要紧事。”
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张报纸,递给樱草。
“林老爷子没了?”白喜祥大吃一惊。
天青担忧地望了望正攥着报纸发呆的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