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世界,只剩下火红一片。樱草静静端坐在炕上,听得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外面人声鼎沸,鼓乐吹打声渐行渐近,喧闹的人群到了门口,一迭声地叫道:“开门哪,新郎官前来迎娶!”院子里笑闹了好一会儿,才听得众人拥进房来,嘻嘻哈哈地在她身周围成半圈,从盖头下望出去,只看见一双双穿着缎鞋绣鞋的脚。
忽然之间,人群安静了,有人排众而出,熟悉的脚步声,走到她面前。
“樱草,我来接你了。”
盖头盖着樱草的脸,盖住她的笑容,盖住她情不自禁涌出的泪花,盖住她心头的激荡。她缓缓起身,伸出手去,无需探看,自然落在天青那温暖坚实的手掌里。他扶着她的手站定,轻轻握了一握,引她一步步出了房门,送上停在门口的喜轿,掩好了轿帘。
“起轿!”
小椿树胡同与九道湾相距咫尺,但轿子张张扬扬地穿行了整条前门外大街,吹打之声响彻南城。到了新房街门,进了院子,轿帘一掀,崔婶上来接引:
“过火盆,红红火火,过马鞍,平平安安!”
虽然牵强附会,但是,多么纯朴又热切的心愿啊。樱草下轿,规规矩矩地过了这一重重关口进了新房,刚刚坐定,众人一窝蜂拥进来,不依不饶地追着闹:“掀盖头,掀盖头!要看新娘子!”
盖头轻轻揭去,眼前一片光芒刺眼。樱草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渐渐地看清周围拥挤得一层层的面孔:戏衣庄的姐妹,承祥社的弟兄叔伯,九道湾的街坊邻居……就在她面前,站着手持盖头的天青。
房间中安静了一瞬。众人瞪视着她,几乎齐声吸了一口冷气:“嚯,这新娘子……”
天青脸上的微笑凝在那里,望向她的双眼之中,有震惊有狂喜,更有深深的眷恋与爱惜。今天的天青,英俊异常,让樱草也怔了片刻:一身崭新的绛紫缎袍,黑色织锦马褂,胸前斜扎红绸,挂了一朵火红的大花,整个人眉目如画,器宇轩昂,丰姿玉映,顾影无俦,比惯常在戏台上还要耀目三分。不知是那花还是灯火还是布置得红艳艳的房间映得,他的脸颊一片绯红,唯有一双眼睛还是黑白分明,视线定定地停在樱草脸上,久久不愿移开。
“看呆啦?”崔婶在旁笑道,“快吃了子孙饽饽长寿面,去拜天地,晚上有你看的时候!”
一片哄笑声中,天青与樱草更加地红了脸。
堂屋已经摆开桌椅锦垫,众人簇拥着白喜祥坐了上座,崔福水主婚,一对新人开始三拜九叩: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白喜祥也是一身新衣,笑吟吟受了小夫妻三拜,接了奉上的香茶。樱草叫声“爹”,天青也红着脸,字正腔圆地叫了声:“爹!”白喜祥呵呵笑了,慈爱地点了点头:
“天青啊,你在戏台上,不知叫了我几千几百声爹,要数今天这一声,叫得最挂味儿!”
众人哄笑声中,崔福水高叫道:“夫妻对拜……”
天青和樱草转过身来,凝视着彼此。两人眼中都有泪光,却又同时微笑了一下,郑重地跪倒在地,交拜下去。
“礼成!”
洞房里的樱草,仍捧着那张婚书,在烛光下出着神,嘴角挂一丝不自禁的微笑。天青还没回来。今晚在煤市街泰丰楼宴开四十席款待宾朋,众多亲朋好友往贺,梨园行不少同仁及各方名流也都光降,新闻记者蜂拥而至,连围观的看客也挤了不少,泰丰楼几进院子拥得里三层外三层,四个多时辰觥筹未歇。樱草随着天青去拜过宾客,席散后由崔婶送了回来,天青却还在那里迎来送往脱不得身。
樱草收起婚书,轻轻走出卧房,站在堂屋门前。这间院子比九道湾那院子大一些,格局却是一模一样,连堂前树木的位置都一样,只是由丁香变成了紫藤。当初他俩也是看中这院子格局亲切,才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如此深夜时分,望出去更是熟悉无比,虽是新居,却有回家的感觉。所有房间都经天青亲自监修过,墙壁糊得四白落地,家具雅净整洁,桌围椅帔都是新订的,皎月色缎面上绣着团花,嫩黄中带点绿意的小花朵……樱草心中一动,拉起桌围一角,低头细看。
果然,是樱草花。
她轻轻抚摸着这精致的小花朵,这一天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荡,温暖与喜悦,充溢着整个身心……
当当两声,门环轻响,街门外传来天青字正腔圆的韵白:
“娘子开门来,娘子开门来!”
樱草忍俊不禁,笑着拉闩开门。天青迈进院子,月光下仍能看出脸上有明显的酒意,一双眼瞬也不瞬地望住樱草,却是比平日更加地湛然生光。他回手闩好门,扫视四周,轻轻拉过樱草的双手,贴在自己唇边:
“可算……只剩我们两个了,是么?”
“是。”樱草凝视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神,低声回答。
天青吻了吻她的手,将她一把拉近,拦腰一抄,横抱在自己怀里。
“我的妻,今天让我双手抱你入洞房。”
樱草含羞低了头,埋首在他胸前。天青大步踏进卧房,走到覆着红罗纱帐的紫檀雕花大床前,掀开帐帘,却没有放下樱草,而是抱着她一起坐在床边。樱草伏在他温暖的臂弯中,心中如小鹿乱撞,更听得天青胸膛咚咚作响,那血脉偾张的心脏,跳得直如擂鼓一般。樱草悄然抬头,只见天青仍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像是在瞻仰一件稀世异宝,目光中除了眷恋、爱惜,还有一点不能置信的惊异。
“干吗这么看我?”樱草含羞捶他一记。天青仿佛大梦初醒,浓眉一扬,仍然认真地凝视着她:
“你……太好看了,今天比平时还要好看一千倍。以后你每天都穿这身嫁衣,好吗?”
“哪有那么穿的?”樱草翘翘嘴巴,嗔道,“难道我不穿嫁衣就不好看了!”
“好看。”天青仍是一脸认真,目光始终舍不得离开她的脸,“你穿什么都好看,一直都好看,永远都好看。这二十年,我从没看够过,以后,我要一直守在你身边,每天都不错眼珠儿地看。”
樱草仰起头望着他。他的脸在烛光映照下,线条异常柔和,平素里轮廓分明的五官,此时都带着温柔的阴影,精短的黑发、湛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清秀的唇角,全都那样明朗、纯净,好看得令人痛惜。她也是一样啊,她看不够这张脸,多少年魂里梦里牵挂着,整个身心铭刻着,他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出现在她面前的每个瞬间……此生何幸,竟然终能与他长相厮守,此后相看两不厌,白首不分离,这份浓烈的爱悦,让她喉头都有些哽咽:
“天青哥……”
她感受得到他的震动。他对她的呼唤,总有异样的震动,仿佛灵魂深处,自然而然地起着应答。他一把捧住她的脸,俯下身来,热烈地吻上她的唇,唇齿中那充满男性气息的呼吸,让樱草心神迷醉,情不自禁地仰脸向他,承接他,回应他,一时间整个世界都已不复存在,只剩她与他,彼此渴切相就,紧紧缠结。他的指尖也如火般灼热,满怀情意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脖颈,忽然间,触到襟前盘扣,轻轻解开……
樱草身子颤动,有些微的瑟缩,天青附到她耳边,咬着她的耳垂,低语道:
“今晚,可不许说‘不成’!”
樱草含羞一笑,娇艳的小脸更增光彩,喜烛照耀下明媚万端。天青整个身心都被火热的狂潮涨满了,他揽过她的脖颈,一口衔住耳畔金簪,扬头一拔,只见满头秀发散落,如云如瀑,披洒肩头。樱草一声不响,只是小脸微侧,嘴角盛满欢喜,听凭他一支支为她拔下钗环,那浓黑的长发,清丽的素颜,比满头珠翠更令他动容。
“樱草!再也不许离开我……”
“天青哥……”樱草面颊酡红,樱唇微张,双眼湿润得几乎滴出水来,“我生生世世……都做你的妻。”
天青感觉自己轰然消失了,整个身心都已浸没在这双眼里,揉碎在这张笑脸里。他三下五除二地除去自己的袍褂,袒露出雄健的躯体,结实壮硕的肌肉在烛火映照下闪着铜铸一般的光。一床绣被,裹起他与樱草,他拥着她一起扑倒在枕上,樱草满面含羞,瑟缩得阵阵发抖,仍然顺从地任他一颗颗解开自己的纽扣,将那上下衣衫,层层剥落,直至娇嫩的身体,完全呈现在天青面前。
再也没有任何的阻碍,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他与她分开。他已经那么多次见过她雪白柔腻的裸身,但是此刻终得纵情之际,每一缕视线所及,每一下肌肤相触,每一抹微香扑鼻,都仍令他身心战栗。半生的等候,漫长的期盼,终于能够尽情地吻她,爱她,抚摸她,拥有她的一切,这份幸福,简直叫他痛彻心扉。双唇所触,手指所及,处处娇软起伏的是她的脖颈,她的肩,她的胸,她全部的身体,那份温暖那份细滑那份坚挺那份柔嫩,令他无法控制身心的勃动。到底该如何爱她,如何要她,如何给她?这样珍爱着痛惜着这柔弱躯体,却又不可遏制地爆发着最为原始的兽性,强悍地去攻占去征服……身下的樱草,在这势无可挡的进迫之下,微声呻吟着,宛转承接着,突然尖叫了一声:
“啊!……”
“怎么?”
天青慌张地停下来,却又于刹那之间明白了。他满脸红涨,自责地抱住樱草,拭去她眼角迸出的泪:
“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
樱草噗嗤一声轻笑,眼中挂着的泪珠,都化为无尽柔情:
“天青哥,我不怪你……我……要!……”
她伸开双臂,轻轻揽住他的脖颈,火热的身体贴向他的胸膛。
仿佛整台锣鼓都在耳边炸响,他再也无法自控,那员无敌猛将,挺枪纵马,勇武地开始了他的冲杀。他雄姿英发,龙精虎猛,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樱草的喘息与呻吟,渐渐地转为嘤嘤低泣,身子轻颤,眼中泪花闪闪,神情中却满是深情的纵容。她的温柔宛转,更加激发他的强悍,身体深处那熊熊烈焰长久不熄,将他一次次烧得粉身碎骨又傲然重生,仿若凤凰辗转涅槃……
两只粗大的描金龙凤喜烛,渐渐也燃到了尽头,最后的微光一闪,房间中一片漆黑。迷离的暖意弥漫在空气里,长久不散。月华如练,静静映照着这间浓情满溢的小屋,黑暗之中,依稀传来天青的叹息:
“我前生是做了多少好事,今生让我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