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什么呢,师父,”天青强捺下心中不平,“‘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我现在倒是很想贴《雪拥蓝关》……”
“《雪拥蓝关》……你只学了皮肉,还唱不到骨。”
“怎样才能到骨呢,师父。”
白喜祥凝视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就不是师父能教的了。”
直言进谏龙颜怒,谪贬潮阳!
暮色四合,夕阳已失去热力,冬日晚风阴寒彻骨,胡同小贩都比平日少了许多。白家院子里,天青穿一身练功褶子,未戴巾帽,只挂一副髯口,在庭院中间独自拉戏。
一步远一步,谪贬潮阳路。
金殿奏一本,只为进佛骨……
转身,捋髯,亮相。
髯口,也就是戏里的胡须,除了未成年的少年人或太监,所有男人都戴。它不是粘在上唇,而是用一副弓子挂在两耳,真人头发或是牦牛尾毛结成的长须顶在唇间。能这样半衔着髯口唱得透亮响堂,那也是伶人的一套本事。髯口有各种形制,依行当、年龄、性格、身份而各有不同,像《雪拥蓝关》韩愈,因是上了年纪的文人,挂灰白色的黪三绺髯。
天青本工武生,唱的大都是风华正盛的少年,髯口戏很少,黪三更是只有老生戏才戴,相应的种种工法做派,于他而言都要另下功夫。只见他弓身曲背,两肩松弛,挑髯、托髯、飘髯、点髯……根根髯丝,勾勒半百老者仪表风范。那韩愈官居刑部侍郎,却为西方奉进佛骨之事,进谏触怒皇上,贬为潮阳刺史。风雪崎岖的八千里谪贬路,怀着满腔郁愤,跋山涉水而行,一路上又遇到修仙成道的韩湘子安排的诸多考验,要怎样才能走到尽头?思前想后,只能自我开慰:
山上青松山下花,花说青松不如它。
有朝一日严霜打,只见青松不见花!
天青又捋一下髯口,怔怔望着前方的虚空。
他自己也觉得,唱得不到骨。论技巧,唱念做打,一招一式,全是白喜祥呕心沥血地亲授,单是抠这字音字韵,就不知花了多少功夫;但是,无论怎样尽心描摹,总还是跟师父差着那么一点点。角儿和普通伶人,差的就是这毫厘间的一点点,前头的千招万式都可以照搬,但是要想逾越这最后的一点点,没法靠师父教,甚至也没法靠自己学,靠的是天资、心劲儿,或者机缘。
越千山渡万水鞍马劳顿,频举鞭催宝驹未敢稍停……
天青吸一口气,顾不上稍歇片刻,又从头拉起戏来。天已黑透,四面灯火映在小院里,陪伴着他将这出早已唱得烂熟的戏,又唱上不知第几百几千遍。他努力地收起自己的心,进入到被谪贬万里的古人的身心中去,以那曲折悠扬的吐字行腔,或舒展或端凝的身段,唱出一段饱经磨难的旅途,一个震撼人心的情境,他得让座上不止看到角儿,看到戏,更看到戏里的韵致,戏外的世情……
张千、李万何在?我的宝马何在?……如今我只落得孤身一人,难道真要绝我于此吗?
小院一片静寂。天青闭目沉吟片刻,松开手中马鞭,静静环顾四周。这里真的只有他孤身一人,只看得到自己的影子。北屋书房亮着灯光,是白喜祥正在挑灯夜读。东厢房南屋也有隐约光亮,他走进去,借那小小的一星烛火,看了看炕上熟睡的樱草。她只有在睡着时,才像当年那个俏皮灵动的女孩子,长长睫毛盖住了迷惘的眼神,仿佛随时还能绽出阳光般灿烂的笑。走出南屋,立在墙边一排灵位前,光头闪亮的竹青,依然在方寸照片里笑嘻嘻望着他。天青凝视这笑容良久,头垂下来,抵在墙上。
“师弟,帮帮我……我好像走到死胡同里,不知道该怎么把戏唱下去。师父说得是,这出戏太难了,我抓不着戏里的骨,够不着韩昌黎的心,唱来唱去,只是把戏文唱出来而已……你知道我,我爱武生,武生戏我都能摸着门路,但是对老生行,总是欠缺一点心劲儿……但是,玄青师哥现在这样子,师父的戏眼看着没了传承,师父嘴上不说,我知道他心里惆怅,我得赶紧把他的戏学下来,唱出来,为他传下去……使心劲儿的事,真是越急越没用,‘心里没有,身上白走’,我现在这心里,太多燥火,离《雪拥蓝关》的情致,是越来越远了……”
竹青始终笑嘻嘻地望着他,明亮的眼神,凝固在照片里。天青抬起头,长叹一口气,燃起香火,拜了一拜:
“或许上天嫌我磨难不够,是吗?还要怎样,我已经失去了你!”
他转回头,撩起衣襟,正待出门,忽然怔住。
下雪了。
茫茫大雪,铺天盖地地自空中飘洒下来。刚刚还一片空寂的小院,霎时间飘满鹅毛大的雪花。天青慢慢走出门,仰望天空,只见无边无际的穹顶,无边无际的漆黑,仿佛一直能望到世界的另一边去,而雪花就从那遥远的另一个时空飘落下来,纷纷扬扬,无声无息,落在他的脸上、心上。
他猛地回头,望向堂屋,竹青的照片仍在桌前,笑嘻嘻地与他对视。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让心头的震荡,随着雪花飘落,渐渐平息。这个世界真的只剩了他自己,被这冷白的雪围拥着,被这苍凉的情怀席卷着,髯口无风自动,仿佛身周飘荡着一个个看不见的旋涡。他静静起舞,开腔,重新拉他的戏——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雪花随着他的步履颠簸,在身周盘旋飞舞,仿佛是无声的韵律,助他彻底地沉浸到戏的情境中去。多少时日的郁愤心绪,半生际遇的爱恨沧桑,一下子全涌到眼前,他唱的是一出戏的一字一句,看的是一个人的一生一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谪贬潮阳,路有八千,一个人的生命,在茫茫天地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数十寒暑禁得住几个弹指呢?得笑着面对的,是拥不完的雪,过不完的关,认定了而没法走通的路,相爱了却难以相守的人,紧握着而终于要放开的手,怀揣一生却永不能实现的梦……生命是一场风霜肆虐的倾轧,快乐只是磨难间隙的残喘。而每个人都终将在这磨难中走下去,或坚强或哀怨或静穆或昂然,将这一世的重担承担。
天苍苍雪茫茫人杳地广,风萧萧路漫漫满腹怆凉。
死宝驹丢跟差如失臂膀,茕茕身处荒原思念君王。
千里路病弱身并无他想,纵是跑断双腿,肌肤全伤,
踏烂双足,跌断脊梁,食尽野果,饮露餐霜,
鸟啄兽啮,老死他乡,变鬼魂我也要,赶至潮阳!
天青已然完全忘记了身周的雪,尽情,倾心,边唱边舞,音韵和雪花一起飞扬,最后一个亮相,犹在戏里,长久地立在院子中央未动,任鹅毛大雪静静铺洒在他的肩头。
啪,啪,啪。有人击掌。
天青霍然转身,却是白喜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来,立在檐廊下,衣襟上落满了雪花。屋内灯火映在他的侧脸,只见他的眼中闪闪烁烁的不知是灯光还是泪光。
“天青。”他背起双手,微笑着望着自己的徒弟,“这出戏,你可以贴了。”
学君臣,学父子,学夫妇,学朋友,汇千古忠孝节义,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
或富贵,或贫贱,或喜怒,或哀乐,将一时离合悲欢,细细看来,管教拍案惊奇。
广盛楼戏台两侧台柱上,新漆的金字对联。
承祥社被查封了两个多月,修改了戏单,缴了一大笔罚金,总算重新开张。广盛楼倒是够义气,这两个月里并未接纳其他班社,而是趁机做了一次大规模的整修,四面墙粉刷一新,显得整个戏园整齐有序了许多。此番也终于取消了男女分席的旧例,女客也可以在楼下坐了,开张那天,依旧挤热羊似的全场爆满,楼上楼下男女老少间杂,人头汹汹中夹着衣香鬓影,也是广盛楼从未见过的奇观。
戏开锣了。
检场人举出大红水牌:“靳天青,雪拥蓝关。”
人还未出场,台下已经爆彩一片。
《雪拥蓝关》本是徽班戏,自“红生鼻祖”三老爹改入皮黄,至今也是全唱徽调,唱做并重,极尽繁难,不仅考功力,更考身份、考气韵、考情致,等闲正工老生都拿不下来。三老爹去世之后,只有个别徒弟擅唱此戏,其中又要数白喜祥最得其中真味。到了天青这一代,能把这出戏唱好唱精的全付阙如,难怪戏单一出,已经憋了两个多月的戏迷狂喜过望,平素不到广盛楼看戏的城内方家都闻风而来。
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
似猛虎离了山冈,似凤凰飞至在乌鸦群班……
幼时无意的哼唱,少年人强说愁的惆怅,盛年历经动荡的纷乱感怀,而今终于化成真正的戏,亮相于心系已久的氍毹之上。黪髯飘动的天青,俨然饱经沧桑的老者,一把嗓子高亢,苍凉,字字句句,直送听者心底:
昔日里有一位绝粮孔子,他也曾把麒麟叹。
况且圣人遭磨难,何况我韩愈谪边关。
唉呀,难挨,难挨,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发配到潮阳,路有八千……
那名垂千古的大文豪韩昌黎,满怀郁愤,手持马鞭,顶风冒雪地登程。戏台之上,从无真车真马,两面车旗一举,就是车;一根马鞭一拿,就是马。诸般鞍上艰辛,旅途困顿,都靠这一根马鞭舞出来。戏台上也从不会有真雪飘降,雪在哪里?雪在角儿的唱念做打里,在那难描难画的气韵里,空荡荡的戏台之上,只以他一身功力,让这台上台下,四面八方,处处都拥塞着风雪。
望前看无有招商客店,望后看不见了李万张千。
马死,堪怜,它的两眼无光闪,四足朝天。
长安城四十八马站,百马不走,一马你当先。
老夫我遭谪贬,连累你受熬煎!
我的马啊,哭断咽喉也是枉然!
那心志坚决的老人,不接受神仙点化,任随从失踪,宝马身死,也依然咬定牙关奔赴潮阳。台上的天青,圆场、甩髯、滑跌、跪步……台步之工,声调之稳,无不丝丝入扣,落落大方,音韵苍凉厚重,唱尽胸中块垒;一招一式,全似在茫茫大雪中艰难前行。
偌大一个广盛楼,被这风雪席卷了。人人面前都似有烈风吹袭,雪花乱舞,力竭衣单,透骨冰寒。戏的至美,不在精致的行头里,不在悠扬的唱腔里,也不在华丽的技巧里,就在这由虚化实、由实入虚的情境里。小小的戏台,无山无水,无兵无马,但是一个好角儿,他能用四功五法,将宇宙万物、浩瀚天地,都送到你面前来。他能在虚里唱出实,从假里唱出真,唱风就有风,唱雪就有雪,唱真情就有真情,唱人生,就有人生。
……纵是跑断双腿,肌肤全伤,踏烂双足,跌断脊梁,
食尽野果,饮露餐霜,鸟啄兽啮,老死他乡,
变鬼魂我也要,赶至潮阳!
完戏了。天青在山呼海啸般的喊好儿声中回到后台,一直坐在台侧把场的白喜祥已经等在下场门口,师徒见面,相视一笑,白喜祥用力拍拍天青肩头,只说了一个字:
“好!”
天青心潮激荡,才待开言,后台传来崔福水急切的召唤:“天青!你,你来看看樱草!”
“怎么?”天青的笑容凝结,顾不上与师父多讲,疾奔后台。最近樱草已经可以行动,所以天青唱戏时也把她带在身边,自己登台时,就留她在扮戏房里。眼下,崔福水从扮戏房里直冲出来,一向稳重的老师傅,竟也变得像黎茂财一样慌手慌脚:
“她,她说话了!”
他跟在天青身后,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刚才你唱‘常言道人离乡间’那段,她开了口,哼哼呀呀的,跟着唱下来了!”
天青一把摘下髯口,塞到他手里,拥挤在过道里的承祥社弟兄纷纷让路,目送这满腔急切的社长直冲进扮戏房。人流分处,现出坐在轮椅车上的樱草,娇嫩的小脸仰视着他,眼中散发的,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光彩。
“天……”她口唇翕动,伸手向他,“天……”
天青双手颤抖,半跪下来,轻轻按住樱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你是在叫我吗,樱草?”
樱草的眼神,清澈如婴儿,亮晶晶凝视着他,眼底有渴望,有关切,有深深的不可名状的眷恋。
“天……青哥!”
天青忘了自己是身在哪里了,他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知道,只感觉有一块暖融融的东西,轻轻飘回心头的缺口,抚平所有的动荡与伤痛。他伸开双臂,将樱草整个人拥紧在怀里,樱草扑上他的肩头,一双小手就跟以前一样,温柔地环抱住他的腰。
人生,就是一场磨难。
但是总有些人有些事,让你甘愿经受这场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