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觉得,老一辈就没有能过命的情意啊?”
他望向窗外,清风轻拂水塘,碧叶红花微微摇曳,犹如一幅精工巧绘的工笔长卷,直教人越看越痴。
“我一直都明白你对樱草的心思,正因我年轻时候,也和你是一式一样。你我这样的性情,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她就和你自己的心,融在一起了,这一生一世,什么时候能放下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她。”
“那年冬天,我和你三叔闯出牡丹江,一起去南方搭班子。第三年春天,游荡到川湘一带,在一个村子里搭台唱戏。”
陷入回忆中的白喜祥,脸上每条皱纹都浮动着温暖的微笑。
“那村子依着一条河,河水在村头围起一大片石滩,滩头种着一棵不知几百年的老柳树,几人才能合抱,滩底下都是光亮的卵石。河水很清,日头照着底下的卵石,白闪闪的,当地人管它叫白水河,那个石滩,就叫白水滩。”
“白水滩?”天青惊喜地睁大眼睛。
“是啊,《白水滩》,十一郎和青面虎,你擅唱的戏。十一郎那条棍,要舞得水泄不透,当年也是我的拿手绝活,听了这个地界的名儿,觉得有趣,开台当晚,就唱了《白水滩》。村里的人都拥来看,喝了一夜的彩,完戏后管事的就来跟我们商量,留我们多唱些日子,别的戏码不论,就是每晚都要贴一出《白水滩》。
“我得了这个活计,顶高兴的,心里想着要越唱越好。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天刚蒙蒙亮,日头还没出来,我就到那个白水滩头去练功。河滩又大又平,空阔无人,真是个练功的好所在,我一条棍使开了,舞得呜呜作响,四下一团银光。后来日头升起,照得我一头的汗,我把小褂也脱了,就在那个滩头,翻来纵去,把整个《白水滩》演练了一遍。
“练完时,才发现老柳树底下坐了个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子,梳一条大辫子,戴着簪环,穿了件水红缎子夹袄,马面裙子,后面还跟个小丫环,捧一套妆盒。我连忙收起棍走了,没敢细看那女子的长相,只记得她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离那么远,都看见她的眼睛里像河水上的日光一样发亮。”
天青按捺不住,忙忙问道:
“是师娘吗?一准儿就是师娘。”
白喜祥笑着,自管自说下去:
“那一天我都想着这女子,一时一瞬都不能忘怀。她端端正正坐在柳树底下那个样子,不像凡人,像戏里仙女一样。我想她肯定是村里的人,可能来看戏,晚上唱戏时,就着意留神一下台底下。果不其然,她就坐在前排,好像是村里那些乡绅的家眷,四周围着一大群仆人老妈子。她在台底下看着我,我敢肯定她一直就只看着我一个人,眼睛还是那么晶晶地发亮。
“第二天早上我又去白水滩,她不一会儿也来了,还是带着那个小丫环,一声不响地,坐在柳树底下,看我练功。
“第三天还是这样。
“第四天也还是这样。
“我们一直都没说话,每天都是我练我的功,她远远坐在树底下看。但是我心里有她了,我觉得她心里,也肯定有我。
“后来我跟你三叔说了。你三叔乐得不行,就好像人家马上就是他嫂子了似的,急着去打听那姑娘的消息。结果还真给他打听来了,村里人说,那是纪大善人的小女儿,名叫纪缃兰,今年十七岁。纪大善人自小就给她定了娃娃亲,要嫁给邻村贾家的少爷,早已下了定,过几个月就是婚期了。”
听到这儿,天青虽然已经知道师父和师娘终成眷属,也不由得发了呆:
“已经定了亲?”
“是啊。我一听也呆了,真如一盆冰水泼下,从头冷到了脚。
“我本来一门心思地觉得她喜欢我,但是到那时候,心里乱成一团,什么都不能确定了。我们根本就未交一言,人家喜欢听我的戏,喜欢看我练功,又怎样?还不是我一厢情愿地瞎想?……可是晚上唱戏,她还是坐在前排,还是那么眼睛晶亮亮地盯着我看,满场挂的灯,都不及她的目光晃眼。第二天早上去练功,她也还是在那里,坐在白水滩那个老柳树底下,静静地看着,不说一句话。
“后来我们唱完了约定的戏,就要走了。临走前一天,我最后一次,去白水滩练功。我知道晚上已经没有戏了,但还是,为她,把那出戏,认认真真地唱了一次。我全心全意地铆上了唱啊,一个字,一个腔,一个棍花,都没落下。唱完了,我转身就走,忽然那个小丫环追上来,递我一盒点心,说是小姐送的。
“我回了店房,打开点心来看。不知怎的,我觉得这点心里准有东西。翻来翻去,果不其然,一块酥饼的夹层里,有张纸条,上面有清清秀秀的字和画。她要我晚上去她家侧门那儿找她。怕我不认得,还仔细画了路径。
“晚上我去了。那天晚上月亮特别的亮,经过白水滩时候,只见那滩头整个儿亮光光的一片,镜子一样。她家在村子一角,老大的一个宅子,远远望着里头层层叠叠的屋檐,也不知有几进院子。我按照她画的路径,到了那个侧门,她果真在那儿等着。
“我现在也记得她当时的样子,一身水红袄子,月光那么一照,真如她的名字,像一丛淡雅的兰花。我这才看清她的模样,比平时远远望着,还要美不知多少倍,小小的瓜子脸,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深潭一样,望你一眼,就让你觉得愿意把命都交给她。可是她说的事,还真让我踌躇。”
“什么事啊师父,您肯定答应了对不对?”天青急切地问。
白喜祥苦笑了一下:“没有。”
时已过午,头顶的晴空,火伞高张,炎威四射,茶棚中却是阵阵水风送爽,叫人浑忘红尘。追溯着这几十年前的故事,天青直觉得比他唱过的所有戏文都更加动魄惊心。戏文纵有千出百出,道不尽人间无穷无尽的爱恨悲喜,人生,才是一场最大最精彩的戏。
“当地人说话都带着浓重的乡音,本不易懂,但是她说话却相当清楚,声音柔软,字正腔圆,竟是一口北平官话。后来我才知道她家里的私塾先生是来自京城。她对我说,那天早上白水滩头一见,就忘不掉我了,打听了我还没成亲,愿意把一辈子托付给我!她说,她心里也极乱,拖了这许多天,什么都不敢做,但是现在,眼看着我就要走了,她横下一条心,得告诉我。她说:你带我一起走,好吗?
“我听蒙了。一头吧,知道了她的心意,我这心里翻江倒海的,激荡得不得了;另一头呢,她好端端一个姑娘家,抛家舍业,逃了婚事,要跟我这江湖汉子一起走,这个压力太大,我真下不了决心。当地乡规极严,对这种事儿,律例是要浸猪笼,我一个外来人客,四周崇山峻岭的,哪有那么大把握能带她逃出去,一旦被捉住,岂不害惨了她?”
天青茫然问道:“浸猪笼是什么?”
白喜祥叹了口气:“就是把人锁在关猪的竹笼里,填上石头,沉到河里活活淹死。”
“逃婚就要淹死?她还没成亲啊!”
“就算是根本还没定亲,私自和男人相好,也一样要浸猪笼。现在年轻人有福气,年代不同了,又是北平这样的大地方,不用受这些旧俗的挫磨,但是你师娘那时候情境不同,她约我见这一面,也是甘冒生死大险,不过当时我还不太清楚。
“我站在她面前,犹豫了好长一阵子,心里头就像千军万马交战。一会儿冒出个声音说:不能带她走,根本逃不出去,会害死她!一会儿冒出个声音说:你舍得离开她吗?大不了和她一起死!……哎,我这辈子再没遇到过什么事,像当时那样让人难下决断。
“我对面的她,直盯盯地瞧着我,脸色也变来变去,一开始是极热烈的盼望,后来渐渐地,变成失望,到后来是彻骨的绝望。她低声说:你不愿意,是吗?
“我急忙说:不是!我是觉得风险太大,会害死你!
“她慢慢地说:我已经想清楚了,如果能跟着你,死也愿意。你若不带我走,才是真正害死我……遇见了你,我不可能再嫁别人了。”
白喜祥停了很久没有说下去,天青也静静地不做声。轮椅车上的樱草,更是愣愣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那么坚决、镇定,而我……后来的许多年里,我一想起当时情境,就觉得自己,简直不像个男人!她全心全意地托付给我,我却犹豫来犹豫去,拿不定主意。”白喜祥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去记忆中的自己,“忽然院门被人推开了,一个灯笼照出来,有人叫唤:小姐!您怎么在这儿?接着看见了我,嗷的一声大喊起来:救命!救命!要杀人啦!
“她一声没吭,把我朝外一推,自己跨进院子,回手闩上了门。”
白喜祥伸出一只手,扶在额头上。
天青小心地问:“师父,您肯定不会是,就这么走了吧?”
白喜祥苦笑道:“走了。我得回去搬救兵。我找你三叔合计,说不知她家里会怎样责罚她,无论如何要保护她周全,你三叔说:你先躲着,我去打探消息。
“估计她家那个人也没看清我的模样,并没到戏班来闹。第二天戏班如常开拔,我找个由子,又折回来,会着了你三叔。他二话不说,拉我去村里祠堂。那地方每个村子都有祠堂,婚丧嫁娶,各种大事决断,都在祠堂操办。我俩悄悄跃上院墙,伏在墙头朝里看,只见院子里聚了一群人,是村里的族长、乡绅之属,其中也有纪大善人,我唱戏时都见过的。
“人群中间,横着一个竹笼,里面就是……她。只穿一件贴身小衣,给锁在竹笼里,头发披散着……但是,她的神色,还是那么平静,一点都不惊慌。
“族长问她:奸夫是谁?
“她不做声。
“族长反复问了几次,她都不说,后来她爹爹出来问她,声泪俱下地抱怨一通她不守妇道、有辱家门什么的,最后说:你老老实实地说出奸夫是谁,我跟族长求恳,不压笼石,留你一命。
“她开口了,说:我说过了,爹,女儿是清白的,没什么奸夫。我做过的事情,对得起我的心,死了也不后悔。
“院子里静了半晌,那族长喝命:来人,压上笼石,拖去沉塘。
“我当时那一腔血气啊,直冲头顶,什么乱七八糟的顾忌都没了,眼里就剩下她一个人,这么柔弱的一个女子,为了我,死都不后悔。我都没想着院子里这么多人,要不要找个人少的时候再动手,嗖的一下直接就跳进去。你三叔也跟着跳进去了。院子里的人,惊得一呆,我伸手就从一个家丁手里,夺了一根棍棒过来……”
天青猛地一拍桌子:“有棍棒在手,师父肯定是无敌了!”
“呵呵,说实话,我比你的身手,可还差得远。多亏了有你三叔,真是势若猛虎,扑上去夺把长刀,砍了个噼里啪啦,院子里的人吓得四散奔逃。我挥着棍子冲到竹笼前,拽着那些竹篾,直接用手把竹笼扯碎了,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白喜祥摊开双手,那上面触目惊心,至今还留着横贯手掌的几道伤痕,“我拉起她,叫声:缃兰!跟我走!
“她后来说,当时完全就像做梦一样,满心里正想着我,忽然我就从空中跳下来,把她救走了。她一直都说我是天上派来的神,救她出了水火,可是我心里始终都有歉疚:都是因为我,才把她害成这样。不过总算福大命大,终究是带着她逃出来了。她受了家法,被打得走不了路,没几步就跌倒了,我背着她冲出了院子,你三叔殿后,嗬,那大刀片子舞得,滴溜溜一团雪花,任谁都不敢逼近,这身功夫不唱武花脸,真是可惜了啊。
“我们一口气逃出村子,奔了有十几里地吧,甩掉了追赶的人。我们没再回那个戏班子,一直往北走,搭了车子回北平了。”白喜祥脸露微笑,“以前我浪荡江湖无所谓,还觉得挺自在的,现在有了她,我要给她一个安稳的家呀。从此我就一直在北平搭班了。”
“然后哪,师父?”
“然后还能怎样哪,我和她成了亲呗。”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满塘荷花都被镀上了火般暗红的边缘,与天边夕阳遥相辉映,仿若壮丽的史诗。白喜祥慢慢讲述着这尘封多年的故事,平静语气里蕴含着无尽心潮,多年岁月凝聚的皱纹,此刻全都舒展开来,眼神清亮、明净,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天青仿佛真的看到了年轻时的师父,那个二十三岁的俊朗青年,和他心爱的妻子一起,微笑着面对长相厮守的幸福日子。
“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们在一起过了神仙也不如的十七年。
“她是读书习字的大家闺秀,能写会画,尤其画得一笔好兰草,我写字画画,都是她手把手教的。”
“您,您,”天青惊叫出声,“我明白了,您卧房里挂的画,是师娘的手笔?”
白喜祥轻轻点了点头。
天青清楚地记得师父卧房里的几幅画,有兰草,有人物,其中一幅相当特异,是一男一女。那女子只是背影,坐在一棵柳树下的大石上,一条粗黑长辫直垂脚踝,穿一件水红夹袄,马面裙子,姿态纤薄而娴雅,上身微微前倾,呈关注之态;男子立在不远处的河边,只穿一件水衣,黑彩裤,薄底快靴,手中持一根长棍,正在亮相,神情端肃,眉目宛然便是师父白喜祥。这幅画他自小见惯,从未细想过其中含义,现在豁然开朗,不由得痴了。
“那是……那是白水滩。”
白喜祥的眼中浸出泪光。
“这些年来,我还是总能在画里,在梦里见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