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正月初六,二十三岁的名武生靳天青挑班承祥社,假广盛楼开张营业。
纵是见惯梨园盛景的前门民众,也禁不住啧啧惊叹于承祥社的声威。开戏三天前,戏票已被抢光,当天下午一点钟开锣,直唱至午夜之后,座儿上从始至终满坑满谷,叫好声一浪接着一浪。论年纪,天青是京城所有班社头牌中最年轻的,但是成名早,技艺佳,性情仁厚仗义,行内早有盛名,前来捧场的方家极多,楼座包厢全被大角儿与名流占满,敬送的花篮牌匾沿着过道一望无际地铺叠开去,场面之隆,轰动梨园内外。
坐至在雕鞍把话论,大小三军听分明:
食王爵禄当把忠尽,报效国家舍死忘生。
两军阵,动刀兵,纵死阵前也有名。
三军与爷往前进,扫灭金人方称心!
头三天打炮戏,贴出的全是天青精擅的武生重工戏,极受赞誉,三天后开始贴新编连台本戏《精忠报国》,更是盛况空前。这出大戏囊括了名将岳飞生平最重要的事迹,既有整编过的经典折子,又有全新编写的新折子:《周侗教枪》《枪挑小梁王》《双巡营》《挑滑车》《小商河》《八大锤》《请宋灵》……一直唱至《风波亭》岳飞归天,高潮迭起,亮点纷呈,不少人都是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次看到金兵残害大宋子民,抗金名将为国捐躯,看客触及心头国仇家恨,一个个眼含热泪,高声叫好儿,更有甚者如乌老三,情绪一个激动,也忘了是他把兄弟的场子了,跳起来当众破口大骂:
“打!打!打死他个王八日的金兵,王八日的日本鬼子!****他大爷,就得这么打!官老爷不打咱们打!******再不打就亡国了呀!……”
弹压席的军警要把他架出去,其他看客反倒帮他说话:
“算了吧!这位爷说得在理儿!大伙儿都这么想的!……”
民心所向,在这短兵相接的戏台上下,体现得分外明显。台上唱戏的天青,也比平时加倍铆上,满腔豪气,都化作飞舞的枪花劲透八方。他在这出戏里一人赶多角,分饰岳飞、高宠、杨再兴、陆文龙等,各自活龙活现,戏界百年来擅文擅武的名家不少,但像他这样武能《挑滑车》,文能《风波亭》的全才却前所未见,不但座儿上赞不绝口,连报界也是一边倒的赞誉之声。
“连贴了一个月,场场满座!”黎茂财捧上账本,喜形于色,“天青,咱们这出新戏可算是戳住啦,不容易啊!”
“这出只是整编,下月《破匈奴》才是真正的新戏,希望也能满堂红。”天青专注地审视账目。他以前只管唱戏,不大关心这些后台事务,但是现在挑班做了社长,一百多人的生计在肩,里里外外都要亲自操持了,“嗯,盈余不少。月终给每个弟兄加发红包,挂牌的几位爷发双份。”
黎茂财一惊:“啊?那可是一笔大开支。”
“戏唱得好,靠的是全社‘一棵菜’。没有花二爷、裘三爷他们的玩意儿,座儿上能这么红火?”
承祥社班底之硬整,冠绝京师。惯常名角儿挑班,不爱请比自己声望更高的人物,怕的是压不住,影了自己作为头牌的威风,但是天青不管这个,坚持各个行当都请了顶尖的角儿,除了喜成社原来的二牌庄赤蓉外,新请来的花二爷、裘三爷他们,也都是具备挑班实力的名家,只因看重天青的人品艺业,甘愿搭班跨刀,堪称梨园美谈。当然了,天青没有亏待他们,开出的戏份极为丰厚,有些班社纵是头牌也望尘莫及。
“黎爷,药行请咱们去唱的这个行戏,怎么没有戏约呢?”
“呃……因为每年年节都来请,一场一千二百大洋,已成定例,就没另签戏约。”
“还是补签一个吧。账目清晰,凭据齐全,对大家都好。以后所有堂会、行戏,都单签戏约,收在柜上。”
天青把账本交还给黎茂财,微微一笑。他的神情明净、坦荡,并无他意,但眼中锐利的光芒,仍叫黎茂财暗暗冒了冷汗。黎茂财跟白喜祥这些年,欺他不理财务,在账目上打了不少秋丰,原以为天青一毛头小子更好唬弄,没想到他一上来就立规矩。
“黎爷,跟戏衣庄订的那份衣箱,什么时候到?”
“就这两天了。他们说因为加急,得另加一成工钱。”
天青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扫:
“十一月四日订的,对吧?怎么还算加急?”
“是是是,我再去商谈。”
黎茂财再也控制不住汗水了,忙忙地掏出手帕按在额前。这小子,太精明!他得赶紧去重做账目,把多吞的那一成工钱退掉!
“九九消寒图”终于涂完了最后一个圈圈。满纸九九八十一点朱砂红,昭告春天的到来。风和了,日暖了,燕子飞去又飞回,在檐下筑起小小泥巢,清脆的鸟鸣,时时透入新糊的纸窗。
但是樱草,并没有醒过来。
好转还是有一点点,比方说她能坐住了,扶她靠在椅背上,可以呆呆地坐一整天,但是,也就是这样呆呆的,空空茫茫的,无知无觉,视而不见。有时候天青觉得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闪而过的神情,但是细细查看,却又无迹可寻。有时候她的手脚略动,令天青喜出望外,但再守候下去,又没了下文,不知道那是她头脑的操控,还是只是无意识的一点悸动。
一点点的好转也是好,总好过更坏。
正午,日光晴和。天青关起厨房门窗,烧上大锅热水,搬来澡桶,为樱草擦身。风箱鼓动得灶头火红一片,满屋子蒸汽滚滚,天青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单裤,仍然操持得满头是汗。樱草呆呆地仰靠在木桶里,满桶温水将她的一头长发浮起,飘荡在****的肩头。
自她受伤,一切不能自理,天青贴身照料,不得不侍奉所有的私密之事。天青始终记得第一次解开她的衣衫,目光触及她白腻的肌肤,鼻端嗅到奇异的微香,那份震动,如火如荼,直烧得他面红耳赤,良久不能继续。直至现在,每次接触她****的身体,心头仍是一阵阵的胶结激荡,对他不亚于一场折磨,但这所有的一切,是他必须承受,甘愿承受。她是病人,伤患,是他相依为命的妻子,奉若拱璧的爱人。那婴儿一样纯净的面容,莹白的娇美的、因无知无觉的袒露而分外楚楚可怜的身体,让他强自按捺下所有的****之念。
他一边投着面巾,一边不住口地聊着家常。只因大夫叮嘱要常跟她聊天,这半年来他对她说的话,比他二十三年对所有人说的加一起还要多。
“……百代公司邀我灌了几面唱片,两面《破匈奴》,两面《连环套》,一面《霸王别姬》,等做完了,我也拿回来放给你听,就算我不在家,都有我的戏陪着你。等你再好一点,带你去广盛楼听我唱戏,那些听熟了的戏文,会不会帮你想起我?报上说福建政府失败了,蔡廷锴将军流亡香港,铁军已经解散,不知少湖兄是否平安。我那雨橙妹子也够血性,硬是随他一起去了福建,现在两人全都没了音讯,真叫人担忧……”
他轻轻扶起樱草的手臂,擦洗她的身体。她仰靠在他的胸前,柔滑的肌肤贴在他****的胸膛,烧得他胸中一片滚烫。
“看我多有福气,能天天这样陪着你,就算你永远不醒来,一辈子能这样过下去,我也珍惜。当然啦,要是能恢复如初,那是最好,我想念你叫我天青哥,想念你对我笑,想念你认真做戏衣的样子,想念在台上看到你望着我的眼神……我说这些,你能听见吗?或许你已经能看见我、听见我,只是不能说出来?樱草,说句话好吗,一个字都好,我想念你的声音……”
他把脸埋在她的手心里。厨房里一片静寂,樱草呆滞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望向阳光迷离的窗外。
“没关系,不说也好,能有你在,就很好了。我只盼着竹青也在,什么情形都好,只要他还在。我是不是可能到了儿都不会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走了这么久,破案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我把那屋子翻查了多少遍,特意去乡下找了刘师傅问讯,还问遍了社里当时救难的兄弟,寻不到一丝头绪……你快些醒过来,告诉我,好吗?是什么人把你们害成这样?那晚如果有我陪着你们,如果有我在……我再也不动《打店》这出戏了,那把攮子上头,有我兄弟的命……”
天青说不下去了,埋头半晌,吸口气,站起来换了清水为樱草冲洗,仔细擦干。樱草全然似一个新生婴儿一般,任由天青搬弄她的手足,套上新衣衫,一颗颗扣好衣钮。天青将她横抱在怀里,爱惜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天底下还有哪家的媳妇,能有我媳妇这么听话……”
院子里微风习习,太阳温暖地照着地面,天青坐在檐廊下竹椅上,为樱草梳理长发。樱草伤后,头发一度脱落得很厉害,现在又变得浓密漆黑,阳光下亮泽如一匹丝缎。天青于梳头一道,可不怎么在行,笨拙地编了一个松松的辫子,还有不少碎发,轻轻飘拂在樱草的颈边耳畔。
“反正你怎么梳都好看……”天青端详她的小脸,“单辫子,双辫子,都好看,一点都不梳更好看,还记得那次你为我做盔头,头发也是这样刚刚洗完,披在肩上,好看得让我喘不过气!等我们成亲以后,我要每天都早早起床,看你梳头的样子……”
他抱起她,走进东厢房,喂了水和饭,将她好好安置在炕上,身下铺好垫子和枕头。
“我走啦,今儿晚上《战冀州》,三刻钟的戏,你耐心等我。”
他换上衣帽,夹起靴包,又回头望了望。樱草躺在窗下,脸上映着丝丝缕缕的阳光,略微偏向他,眼睛似看非看。他一时间不忍离开,站在那里凝视着她,直至最后慢慢移步走出房门,心头依然还映着那张神情似有似无的脸。
人心到底有多大?有的时候,能装下岁月风云,桑田沧海;有的时候,只能装下一个人。
端阳过后,暑气渐升。
北平的夏天不好过,是一种蒸笼般的闷热,俗话有云:“晒化了锡拉幌子”。春天的漫天黄沙,到这时候全没了,整个城市无遮无拦地袒露在烈日下,火辣辣的空气晒得地上泥土都翻着白茬儿,仿佛是一个人爆裂的唇皮,看着就增焦渴之意。同样生活在酷暑中,每个人的甘苦又截然不同:皇帝老儿自有避暑行宫,富贵人家也多在西山八大处之类的胜地有消夏别墅,普通百姓呢,就只能在护城河长堤上借柳荫乘凉。
天青用轮椅车推着樱草,陪着白喜祥,行走在什刹海的堤上。这个地方在北城地安门外大街以西,广阔的一片水域,堤边遍植绿柳,水面满塘荷花,暑夏时分,游人如织,花酣马醉,水碧衣香,乃是京城“消夏四胜”之首。西堤盛大花市,主售荷花,粉白娇红赏心悦目;南堤冰窖,皇室取冰贮冰之所,附近又集聚了不少卖玩意儿的艺人,手制面人、纸蝴蝶、琉璃网、苇叶编的草虫廉价出售,最受小孩子喜欢。
“小时候带樱草来玩,说好了只买一只老琉璃,结果人家编了各式老琉璃十来种,她挑花眼,一会儿要红秦椒,一会儿要老膏药,一会儿说换成黑老婆儿,一会儿又要改成大纲儿……最后只好全给她买了,手里攥了一大把,花了两角钱,原说要吃的玫瑰枣都没吃上。”五颜六色的草虫摊子,勾起天青遥远的回忆。
“你一直宠她。”白喜祥笑道。两人一齐低头看看樱草。她梳了条松松的辫子,穿一身月白的夏布袄裤,倚坐在轮椅车上,愣愣地盯着草虫摊。
“最近终于能看了,我确定她能看见我。”天青喜滋滋地说,“以前就当我是透明的,无论怎么在她面前晃,眼珠都不带转一下的,最近能挺长时间地盯着我看。有时候给她讲故事,她听得那个专心劲儿,好像能听懂一样。”
天青花一枚铜板,买了只碧身粉腰的“老籽儿”,塞在樱草手里,轻轻团起她的手指,她也就愣愣地抓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哪。”白喜祥轻叹一声。
师徒二人慢慢踱向北堤的茶棚。茶棚建在长堤两侧,木板搭成的棚屋直伸入水塘之内,四下全是碧叶清荷,风来暗香袭人,确是乘凉胜地。两人在临水的窗前坐下来,要了一壶香片,一碟冰镇河鲜儿:雪白的嫩藕、清脆的鲜菱角、剥皮洗净的核桃仁、杏仁、榛仁……悠然啜饮品尝。
“承祥社营业很好,果真不负众望。”
“还是承袭了师父打下来的坚牢底子。”天青为白喜祥斟满茶水,又斟了一盅喂给樱草,“时日越长,越感到操办一个班社着实不易,跟自己只管登台唱戏的轻省,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您当年白手起家,纯靠个人之力从头创建喜成社,那得是多大的辛苦。”
“也不算个人之力,有我师父三老爹点拨,还有你三叔他们一众老兄弟帮我。梨园就是这样代代传承,方能越来越健旺。唉,你现在还要分身照顾樱草和我,更加操劳,我看你整日忙的,就算人上床睡了,鞋子在床底下还喘气儿呢。要当心身子啊。我当年呢,虽然自己忙点,起码还有你师娘照顾家里,没有后顾之忧。”
“谢谢师父关心。”天青静默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师父,其实有件事儿,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的,只是太失礼了不能开口……”
白喜祥笑了:“你想问我为什么一直不续弦。”
天青脸色微红,明澄的双眼中,仍带着点孩童般的稚气:“您一猜就中!我听崔爷他们说,那些年,也有不少给您说亲的,您都推了,其中有些姑娘是特别的好,让崔爷他们提起来都替您惋惜。二十多年了,您始终不肯再娶,孤身一人,专心培育我们这三个徒弟长大,我心里感激您的恩情,但有时候也想,如果能有师娘照顾您,岂不是……”
白喜祥掂一枚桃仁吃了,沉吟良久,道:
“如果这次樱草没能救过来,你会不会另娶妻室。”
天青张口结舌:
“那,那当然是不会,但,但那是不一样的。樱草她跟我的情意,没第二个人能替代,真要是没了她,仿佛我也连命都没有了一般。您,您……呃……”
白喜祥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