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还好了,我有些积蓄。”殷绣帘凄然一笑,“多谢你还这样惦记……以后再难见面了,遇事还要请你多关照你师哥。祝你挑班顺利。”
天青望着这位弱质纤纤的嫂嫂,心头涌满了同情:
“多谢,您保重。”
殷绣帘目送天青走远,轻轻关上街门。回转身走进院子,却只见玄青站在堂屋门口,满脸的杀气。
“玄青……”殷绣帘后退一步。
“你跟他说了些什么?送得可远!”玄青一步步逼上来,眼中充满血丝。
“玄青,你又……”殷绣帘话音未落,砰的一声,一记鸡毛掸子当头击下,她闪避不及,猝然跌倒在院子中间。玄青跳上前,挥着掸子,照着她细瘦的身子,不管不顾地猛抽下去,口中狂暴地骂:
“那个王八日的,我只恨不能宰了他,要你这样对他!早知道你对他有意!我要是不在家,还不知你做出什么来!”
殷绣帘双手无助地遮挡着,哀叫道:“玄青,你疯了!”
“你才疯了,你们全疯了!合起来害我!”
“玄青,没人害你,是你自己害自己……”殷绣帘的长发披散下来,整个身体痛楚地瑟缩着,“玄青,你想想明白,一路都是你自己的心魔!你老觉得别人针对你、压制你,把你自己的才华本事都虚耗在算计别人身上了,其实一切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师父、师弟,都对你很好,关心你,帮着你,我更是全心全意对你……”她抬起头,望着玄青,眼中全是泪水,“醒醒吧,玄青,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戒了大烟,好好唱戏……”
“是我不想好好唱戏吗?”玄青哆哆嗦嗦地用掸子指着殷绣帘,“要不是为了戏,我会向他低头?我是下了多大决心,才向他央求这块台毯,你知道我有多难吗?若不是实在太想唱戏,我才……你听到他都说些什么?他宁愿请外社的老头子,都不肯请我这个师哥!”
“他说了愿意请你,只是不能挂牌,玄青,你扪心自问,现在这样子,怎么挂牌?”殷绣帘泪雨连绵,“你放开心胸,好吗,玄青,回到社里从头唱起,踏踏实实拼几年,将来一准儿还有机会。我不求你出人头地,不求你富贵荣华,就求你别这样挫磨自己,浪费了你的才情,你本来可以是个好角儿,硬是自己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前些日子你带着我出去找大夫戒烟,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可是你,你到了外地,根本也没认真找大夫,整日躲在旅馆里,烟是越抽越大……”
玄青嘶声叫道:“闭嘴!再多嘴我打死你!”
殷绣帘慢慢坐起来,闭上了眼睛。
“玄青,你打死我算了,我不忍心看你这样堕落下去。”
玄青盯着她,手中不住哆嗦着,挥起掸子,举了片刻,终于向院中一丢,拔脚奔向堂屋。门帘起落,随即传来砰砰叭叭摔砸东西的声响。
院子里只剩殷绣帘一个人坐在地上,泥雕木塑一般。良久,她轻轻吟唱几句鼓书,声音低细,几不可闻。
我二人夜深私语到情浓处,你还说恩爱的夫妻世世同。
到如今,言犹在耳人何处,几度思量几恸情……
“来,今儿吃馄饨,过冬节了。”
雨橙喜气洋洋地接过碗筷:“在北平生活真有趣!过个冬至也有这么多讲究儿。”
“冬节是大节,小时候很期待的。”天青笑着,哼起一支曲子:
冬至月,数九天,当头月儿圆。
风筝带风琴,锣鼓响连天,怕的是在空中抽咕冷子断了线。
踢毽抖空竹,琉璃喇叭欢。
手打太平鼓,口琴满街串。
买米的走马灯,点上滴流转……
雨橙听得呆了:“靳大哥,您随便唱点什么,都这么好听。北平真好,要不是家里还有爸爸妈妈,我真想留下来,不回去啦。”
“有家还是要回啊。再有趣的节日,不能和亲人在一块儿,比平时日子还更凄凉。平时的日子呢,能和亲人在一块儿,天天都像过节一样。”天青坐到炕上,为樱草掖了掖被子,在她身边墙上贴起一张纸,纸上画着九宫格,每个格中又有九个圆圈。
“这是什么?”
“‘九九消寒图’。从冬节开始数九,每天涂一个圈,九九八十一天涂满后,就开春了。上海的女孩子不画这个么?樱草每年都画的。”天青将水笔放入樱草手心,握着她的手,轻轻在第一个格子下面的圈中点了一笔朱砂。
“为什么先涂下面的圈圈呢?”雨橙还真没画过这个。
“上点阴天下点晴,左风右雨雪当中。涂尽途中墨黑黑,便知郊外草青青。”
天青抱起樱草,指着图画给她看。樱草目光散乱,呆滞地面对着这鲜红的一点,但是天青丝毫不以为意,笑着指指窗外,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很快就……之后……我们一起……”
雨橙也默默地望了望窗外。今天是个大晴天。前几天刚下的雪,融化后自屋顶滴落,结成一排排冰凌,被这当头的太阳晒得,滴滴答答淌着水珠,时不时有小段冰凌断裂,落在地上,极细极脆的微响,仿佛人内心最深处的一点悸动。
“少湖兄来了。”两个人同时望见。
陈少湖在院子里跟白喜祥鞠躬寒暄着,带着满身寒气走进东厢房。他日日常来,与天青和雨橙都很熟了,问安之后,毫不见外地搁下手中小皮箱,脱了帽子大衣,露出一身粗呢西装,摘下眼镜,取出手帕用力擦拭上面的水雾:
“今天怎么样?”
“没什么变化。”
陈少湖戴起眼镜,走到炕边,打开皮箱取出工具,细细诊查一番。
“继续努力吧。多和她说话,按摩肌肤,刺激感官,有利好转。”他埋头取出一堆盒子和纸包,“我把她最近几个月要用的药都拿来了,以后的事,拜托了我那脑科同事多看顾。”
“怎么,你……”天青和雨橙都吃了一惊。
“我已经自协和辞职,最近要去南方。”陈少湖平静地看看雨橙,又看看天青,脸上透着异乎寻常的刚毅,“二位都是朋友,我也不瞒你们:铁军上月在福建成立革命政府,反蒋抗日,急需民众支持。我前去投奔,希望铁军可以接纳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天青怔了半晌,眼中放射出激动的光芒:
“少湖兄!你一直还说佩服我,你才是最值得敬佩的人啊!十数载寒窗的协和医学博士,竟能一朝舍弃,奔赴战场……”
雨橙比他还要激动,直跳起来,坐到陈少湖面前:
“天哪,铁军!蒋光鼐总指挥,蔡廷锴军长,国民革命军十九路军,全上海谁不景仰这几个名字!去年冬天淞沪会战,十九路军将士奋勇抗敌,重创日军,整个中国最坚强最有战斗力的军队!我爸爸也组织过支援军需的募捐哪!若不是南京政府屡次下令阻挠,闸北大捷之后,不知道会把日本人打成什么样子!陈大哥,您去福建,能见着蒋蔡二公吗?他们肯定会重用您,您这一手妙手回春的医术,能救下铁军无数英勇将士!”
陈少湖抬头望望她,清秀的脸颊,倒有些红了:
“妙手回春不敢当,尽力而已矣。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我堂堂中华被日本鬼子打成这个样子,一直退缩不抵抗,我本已对政府失望,现在总算有个报效国家的机会。”
天青刚要接话,忽然看见雨橙的神色,登时住口。雨橙的小脸满写着热切与仰慕,正目不转睛地盯住陈少湖。天青心中一动,不禁嘴角泛起笑容。
“少湖兄,您已近而立之年,一直专心事业,没有家室,是不是也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意?”
陈少湖的目光从樱草脸上掠过,低下了头:“不瞒靳兄说,实是无缘而已……不过,也正是上天成全我报国之志,此番可以义无反顾投身前线,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
“什么时候启程?”
“年前吧。”陈少湖站起身来,郑重对他施礼,“不一定再有余裕来了,今天先跟你道别。能结识靳兄这样的好男儿,也是生平幸事。若上天眷顾,在河山光复之后,希望还能回到北平与靳兄重聚,愿那时候樱草也已痊愈,咱们再度把酒吟诗,一畅胸怀。”
天青也起身还礼:“也是我心头挚愿。少湖兄保重,我虽不能与你同行,但是从今以后日日为你祈祷平安。”
他将穿戴整齐的陈少湖送到院门口,回头对跟在身后的雨橙笑了笑,说:
“妹子,我不方便离开,你帮我送少湖兄一程吧。”
雨橙晕红了双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