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天青得空就在西河沿附近转悠,寻找那天的少年。
打架挂了点儿彩,没什么。回家被师父罚了半宿的跪,那也没什么。倒是,把师父气成那样,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叫你们带好师妹,叫你们散散心,不是叫你们打架!梨园子弟学功夫,是为了打架吗?”
白喜祥气得,手直哆嗦。孩子们自知闯祸,个个都不敢抬头。小脑袋瓜上、身上,全是混沌的灰土,樱草的衣服扯破了,天青和竹青,更是一塌糊涂,满脸青一块紫一块,嘴角带血。
“都给我跪院子里去!晚上不许吃饭!”……
不吃饭,也没什么。
但是樱草的镯子丢了。
“怎么丢的?”天青连忙捋起她的袖子查看,雪白的小手腕上还有擦破的血痕。这绝不是自个儿脱落的。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那个人推我的时候,撸了去了。”樱草拼命忍着眼里的泪。
天青拧紧了眉。他知道这个镯子对樱草的意义。它一直戴在樱草腕子上,从打他救下她的那天起,到现在,已经四年,从未离身。镂空累丝的一只凤凰,眼睛上镶了一粒小小红宝石……镯子是活口的,随着年龄增长,手腕渐粗,镯口也渐渐拉开,就快戴不下了,但是那是她对自己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了的爹娘,最后的一点儿记认,一直珍爱地带在身边……那该死的灰鼠领小子!自己什么都有,却撸去人家小姑娘的一只银镯!
天青焦躁地在河边转悠,眼睛扫着地面,扫着路过的每个少年。在地面上找到的机会,基本没有,还得着落在那少年身上。打架过后,已经快一星期了,他指望着那少年能拉队回来报仇,没想到那个孬种,就此销声匿迹,连风筝也不再来放。却去哪里找他?连樱草的爹娘,找了四年,都没见一点儿消息!天青把护城河边经常出现的面孔,都记了个熟,就是不见他想找的那个少年。静水深流,城门高大壮丽,蓝天白云下,一个个大人小孩,喜乐地遛着弯儿,放着风筝,就他一个人,眼睁睁地,盯着路过的每个身影。
这几天来,河边多了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瓜皮帽,马褂,蓝缎子夹袍,穿得挺体面,却也跟天青一样,不看景,只看人。这天一早,他盯上了天青,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小小子儿,”他走过来,亲热地招呼,“你找什么,丢东西了吗?”
天青一惊。回头望去,中年人和善地笑着:“你是不是找东西?”
“是。您捡着了?”
“咳,你先说,丢了什么?”
天青心里掂量来掂量去,犹豫了好一会儿,方说:“一只镯子。”
那中年人,眼睛猛然一亮,伸手按住了天青的肩,像怕他跑了似的:“什么样的镯子?”
天青向后退去,挣脱他的手:“银镯子,累丝凤凰的。您捡着了?”
“嗯,我捡着了。”中年人凝视他一会儿,从怀里掏了件东西出来。
小小的银镯子。镂空累丝的凤凰,眼睛上镶了一粒红宝石。
一阵狂喜,旋风一样席卷了天青全身。他高兴得手都有点儿抖了,伸开双手来接:“我谢谢您了这位爷!”
那中年人却一缩手,又把镯子收了回去:“你先告诉我,这镯子的来历,我看看对不对。这是姑娘家的物件,你不是物主吧?”
“不是。这是我妹子的,头些天丢在这儿了。”
“谁给你妹子的?”
“一直就是她的。”
“你亲妹子?”
天青有点儿怕了。这中年人眼睛灼灼发着亮光,脸急切地探在他面前,每说一句话都向前凑一点儿,逼得天青步步后退。他的小心灵里,开始胡乱设想各种危险的可能,但是他不能跑,樱草的镯子还在这人手里呢。
“不是,收养的。打拐子手里救下来的。这镯子是她的,还我吧,大爷,您要什么报偿,咱们可以商量。”
那中年人目光灼灼地打量他半天,说:“我不能给你,得直接还给你妹子。”
天青警惕起来:“你见我妹子干什么?人家女孩子家家的。”
中年人蹲下来:“我认识她。她叫樱草,今年九岁了,对不对?”
中年人姓颜,名佑甫,是西城麻状元胡同林府的管家。
林府的祖上,出过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名唤林树棕,浙江宁波人。林树棕本是个读书人,屡试不中,愤而入伍,旋以武功得到上司赏识,荐为把总。到了雍正朝,浙江一带海贼作乱,林树棕率军剿灭,升为守备,随后,又一举平定江南三省白莲教之患,以生擒敌首的大功封侯,子孙世袭。
汉人封侯,有清一代,屈指可数,林门望族,可谓显赫一时。之后数十年,林家历经官场倾轧,削爵降职,逐渐没落,但仍有一定势力。到了宣统年间,嫡系传人林墨斋,早年从军,后来在善扑营任职,清亡之后赋闲在家,今年五十四岁。
虽已失去了官爵,不复有当年的权势,但是绵延上百年的望族,非同小可,林家家门依然豪富,麻状元胡同周围一大半的房院,都是他家地产。林家自住的宅第,前后五进院落,东西各带跨院,纵横数里。只是林家的人丁,始终不甚兴旺,林墨斋娶妻之后,又先后收了三房姨太太,总共也只生了五女二子,珍爱的大儿子,又不幸患病早夭。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老二林郁苍,这孩子,三房所出,从小顽劣,书读得极差,到今年十二岁了,整日就知道带着小厮遛鸟玩鹰斗蛐蛐儿。眼看得一窝女儿,早晚都是外姓人,唯一的儿子,又根本不是个成材的料,这日子过得,令林墨斋烦心不已。
这天傍晚,林郁苍带了一众小厮呼啸而回,在街门外撒了一番小钱给大伙儿分了,自己由小厮玉鹞陪着,大摇大摆地进院,走向三房自己的家。娘正和什么人在房中叙话,林郁苍也懒得去拜见,径自回到自己房内,玉鹞和奶妈丫环们,里里外外张罗着伺候他歇息。
“我的鸟儿呢?”
“都遛过了,今儿换了鸟食后,您那小百灵,叫得分外响亮呢。”玉鹞比林郁苍小一岁,是个相貌清俊的小子,很会察言观色,哄得林郁苍相当舒服。
“鹰呢?”
“四爷说还得再熬一阵子。”
“蝈蝈儿给我!”
玉鹞从怀里取出焐得热乎乎的蝈蝈罐子,双手呈上来。
林郁苍和众多清朝遗少一样,没学到祖上的本事,却学足了祖上的架势,借着家中余荫,纵情享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玩耍之事,他都不愿亲力亲为,全由仆从代劳,自己只是揣手看个乐儿。今天放这趟风筝,对他来说,是了不得的运动了,尤其后来一口气从前门往北跑了两条大街,打小儿没跑这么累过,现在四肢百骸的哪儿哪儿都疼。
他让玉鹞给捏着肩背,欣赏着蝈蝈响亮地叫,就手儿掏出衣袋里的银镯子看。镂空累丝的凤凰,眼睛上镶了一粒红宝石。银制的东西,本来值不了几个钱,但这镯子的手工实在太精致,看样子又是一个老物件儿,让他一眼就留上了心。当然了,他自个儿身上戴的,随便摘一件都比这个贵重,但是摘别人的物件,那多有便宜味儿啊,尤其一想到是从那个野丫头身上摘来的,回头肯定能让她和那个架架势势的小子都着一番急,心里更是痛快。那个小子,穿得灰扑扑的,人倒精神,盯着他时候,冷冷的眼神,刀子一样,让他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透心凉。改天得叫颜大爷找几个力壮的大人,去找着那小子,狠狠揍一顿!得揍得他满地找牙,对,得叫他乖乖地打自己裤裆底下钻过去,喊几声大爷……
“郁哥儿,郁哥儿,你回来了?”娘在院子里叫。
真懒得搭理,但是娘在那里叫个没完,他也只好站起来,拉好衣襟,摇摇摆摆走出去。娘正送一位女客出来,站在檐廊下。
“郁哥儿,张婆婆来了,还不快见个礼儿。”
张婆婆是大娘的陪嫁老妈子,今年六十出头了,林郁苍出生时候,她已经在林府做工多年,是看着他长大的。四年前大娘搬回山东济南府老家居住,张婆婆也跟着去了,一年回来个一两次。老仆半主,合府都对她客客气气,唯有林郁苍不怎么爱搭理她。下人就是下人啊,讲究个什么劲儿,就算大娘亲自来了,他郁哥儿也没兴致拜会。
大娘迁去济南之后,一直没回来过。林郁苍已经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大约年纪四十出头吧,总是梳个低低的髻,头上脸上,都十分素净,不戴什么首饰。身上也是素净的缎子袄裙,手上时常握着一串佛珠。她信佛,吃素,脾气特好,虽是大房,却不管事儿,家务都交给二姨娘,为人呢,一点儿架子都没有,说话时候,语声低低的,头也低低的,生怕吓着了谁似的。林郁苍很好奇她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搬回老家去住,这么决绝地,几年都不再回来……
“给郁哥儿请安,大小伙子啦,真是壮健。”张婆婆喜滋滋地打量他。
“也给您老请安。”林郁苍草草躬了躬身。
他手里拿的镯子,随着这一躬身,在房门透出的灯光下,闪了两闪。
张婆婆的视线,被这闪光所带,无意地扫向镯子,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旋即眼就直了:
“郁哥儿,您手里拿的什么?”
林郁苍低头一看,连忙藏在身后:“捡来的小物件儿。”
张婆婆伸出手来,指着他背后:“是个银镯子?给我看看!”
“这有什么可看的。”
“您……给我看看!”
林郁苍的娘,也怔在那里了。张婆婆已经坐了一下午,这阵子要离开她家回房,都快出门了,随便叫出郁哥儿见个礼而已,怎么忽然跟小孩子较上了劲儿。她忙挥着手帕子,招呼林郁苍:“快给你婆婆看看!闹什么幺蛾子。”
林郁苍撇着嘴,漫不经心地伸开手,将那镯子亮在掌心。
张婆婆颤巍巍走过去,盯着那镯子,慢慢抬起手,把镯子拿起来,捧在眼皮底下看。门口的昏暗灯光下,只见她那混浊的老眼,忽然亮得异乎寻常,专心地、渴盼地、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只银镯子,手指轻轻地摩擦着镯子上的花纹。
“您打哪儿捡来的?”张婆婆的声音都变了。
“我今儿个……”林郁苍有点儿被吓住了,居然没敢说谎,“我遇着一丫头子,从她……她手上……掉下来的。”
“什么样的丫头子?多大?”
“我,我没仔细看。挺小的。”
张婆婆忽然迈上两步,一把抓住了林郁苍的手腕,劲力大得惊人,疼得他哎哟一声。林郁苍的娘吓了一跳,上前拉住,张婆婆不肯放手。
“你好好想想!”张婆婆的眼里,绽出了泪花,“是不是你樱草妹子?还记得她的模样吧?”
林郁苍的脑海里,混乱一团,他连叫唤也忘了,面前张婆婆的眼神,像一把刀子一样在他记忆里乱挖,是,他想起来了,他有过一个妹子,大娘生的,当时年纪还小,见得不多,但是略有印象,胖胖的小脸,雪白的皮肤,眼睛很黑很大,眼角弯弯的……这张小脸,渐渐幻化出一双带泪的眼,瞪得大大的,冲自己扑过来:
“你赔我的风筝!”
玄青、天青和竹青三兄弟,挤挤挨挨地坐在檐廊下的栏杆上,都使劲竖着耳朵,希望听清堂屋里的对话。
堂屋里,八仙桌旁,白喜祥的对面,坐着登门拜访的颜佑甫。晚冬和初春之间,天气还有凉意,但白喜祥已经执着一柄折扇,一边闷头听着,一边频频地扇。
“……亏得张妈认得,这镯子还是前清皇太妃赏给我们祖上的,宫里的手艺,打小儿给五姑娘戴着。老爷听了禀,就叫我带郁哥儿去他放风筝的地方寻访,指望能找到五姑娘的踪迹。我家那郁哥儿啊,咳,总之吧,第二天就不肯跟我一块儿去了,就我一个人,找了这些日子。还好天可怜见儿,你家小爷也去找了。两下里一对,知道真是我们走失的五姑娘……”
颜佑甫说着,也欷歔起来:
“都四年多啦。四年前,是我们家沈妈带着五姑娘出门,结果丢了。当时正赶上我们四姨奶奶没了,老爷心情不好,我陪着他在南方游历,和这边没通上音讯,根本不知道这事儿。我们太太吧,本来身子就弱,丢了闺女,病得汤水不进的,掌家的二姨奶奶吧,不怎么……嗯……找得没什么章法……等我们老爷回来,早就临秋末晚,黄花菜都凉了。咳,京城这么大,这么长时间,谁想到还能遇上?这是老天爷保佑林家呀!听那位小爷说,是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
白喜祥点点头。
“想来真是险哪,这要是带出了京城,只怕再也找不着了。”
白喜祥道:“我们也帮她找爹娘来着,也报了官,但是一直没音讯。今儿个能遇见,确实是……”他停了一下,“是樱草的福分。”
“姑娘现在呢?”
“去街坊家玩了。这早晚也该……”
街门开了,一阵脆亮的笑声灌进院子,顿时搅得整个家里都热闹起来:
“我回来啦!看我得了什么好东西!师哥,你们干吗呢,听窗根儿?”
颜佑甫蓦地起身,对着白喜祥深深一揖。白喜祥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心里酸楚,也微笑着伸手向屋外一让。
颜佑甫撩起夹袍,掀开帘子,迈步出门。还未站到檐廊下,只见一个笑眯眯的小胖丫头,已经奔到面前。两只小髽髻,顽皮地翘着,一身花样简单但是剪裁可体的蓝布夹袄裤,小布鞋的鞋尖绣着两只彩蝶。雪白的小脸上,脸颊反射着夕阳余晖,一双大眼睛,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像葡萄珠一样透着深紫,嘴巴翘成弯弯的菱角尖儿,满盛着开心的笑意。
颜佑甫做人家管家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喜怒不形于颜色,但在这种时候,也禁不住连嘴唇都颤抖了。他蹲下身来,直视着樱草的小脸:
“五姑娘,我的姑奶奶,您还认得我不?”
樱草歪着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换成了愕然,惊异,不敢置信。她抬起一只手指,支在胖嘟嘟的脸蛋上,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她认得他,认得!打从她出生起,他就一直在她面前出现,陪着爹爹,陪着娘,也陪着她,带她玩,逗她笑,为她做各种事务,她的脑海里,有他!
“颜……颜大爷……?”
颜佑甫张开双臂。樱草一头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