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青居然能邀他来自己家做客,这实在是破天荒的奇事,内中缘由,完全猜想不透。他已经很久没见着玄青了,这位师哥,在他去上海时,被师父发现抽大烟,勒令回家戒烟,从此便在广盛楼绝了踪迹。如今时隔两月,大烟不知戒没戒掉,人可瘦得飞快,方脸变了长脸,面色青白,眼周起着老大的黑眼圈。他已经不大像天青童年时就认识的那个老成持重、自信满满的师哥了,脸上多出一种特别的惶恐,老是有点一惊一乍的,说话时带着野兽一般警惕的神情。
“师哥您前阵子出门了?”天青努力打破沉默,“竹青出事后,几次来找您,府上一直挂锁。”
“嗯。去外地……找名医戒烟。”玄青的眼角不自禁地抽搐着,“竹青的案子,还没头绪?”
天青黯然:“没有。”
“樱草怎么样,听说很难醒过来了。”
“……大夫要我别抱太大希望。”
玄青发出一声悠长的喘息,转了话题:
“恭喜你啊,师弟,就快挑班了。”
“谢谢师哥。”
天青原没心情在这种境况下挑班,但是如今挑这个班,已经不是为了他个人的荣耀,而是为了喜成社全社弟兄的生计。白喜祥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连月不能登台,竹青没了,天青忙于追踪竹青的案子、照顾樱草的病情,也没有经常贴戏,喜成社最能上座的几个台柱子塌了大半边。一个班社,红起来艰难,黑下去却极容易,广盛楼的卖座已经明显现出颓势,再这样下去,社里上百老少,吃饭都成问题。
“挑班吧,天青,樱草的病情操持得差不多了,你得做长久之计。”白喜祥劝他,“眼看快到年关,你现在开始筹办,邀角儿,起章程,报官批准,都需要个时间,赶到正式成立,也就是明年了。你邀几个好角儿,贴几台新戏,借你如今的声威,准能把这班子红红火火撑起来,我对这些老弟兄们,也算是有个交代。”
“是,师父。您老安心养病,社里有我,马上就去筹备。”
“嗯,我找几个行家,帮你攒几台新戏。挑班的好角儿,光唱老戏不成,得有自个儿的东西。你怎么打算呢?”
“师父,现在国难当头,国人当一致对外,我想多贴些抗击异族侵略的故事,也算不辜负为戏者高台教化之力。比如把岳飞事迹,从金翅大鹏转世开始,编到风波亭归天,可做连唱多天的连台本戏,名字就叫《精忠报国》,您看怎样?岳飞文武老生,早些年我唱不了,现在我觉得还成。”
“嗯,拿得动了。”
天青越说越带劲儿:“我一直很喜欢于谦的故事,编成戏可以叫《德胜门》,正是咱北平自己的事儿。还有卫青、霍去病,这都是我武生本工,可以编一出唱念做打俱全的《破匈奴》。对了,其实马司令的事迹,也可以编成时装新戏呢,‘神武将军天上来,浩然正气系兴衰,手抛日球归常轨,十二金牌召不回’,陶行知先生这首诗正好用在里头。不过马司令不像生行,得归工花脸……”他又想起了竹青,顿时住了口。
“都不错,都不错。”白喜祥欣慰地抚掌,“叫你多读书,真没白读。新编戏难着些,请大文人才做得了,《精忠报国》这样整合老本子的戏,咱们自己就能来。你一身功夫,好好用在里头,一贴出去,非爆满不可。唔,班社的名字你想好了吗?”
天青低下头:“想动用师父的名讳,还望师父允准。”
“我的名讳?我可跟你说过,不能再用喜成社啦。”
“想叫承祥社。”
白喜祥半晌没出声,眼圈却渐渐地发红。他仰头望天,轻咳一声,笑道:
“我也是三生有幸,能收到你这个徒弟!……天青,为师还有几出拿手戏,趁这个契机,一并都传了你吧,《雪拥蓝关》《扫松下书》《千里走单骑》……”
天青微微一惊:“师父,这些都是大身份戏啊。您不是说过,像《雪拥蓝关》这样的戏,年纪不到,阅历不够,唱不出戏里的情致。”
白喜祥深深凝视着他。
“天青,我不是因为你挑班才传你。为师看着你自小长大,这些年饱经患难,历尽风霜,见过生老病死,洞察世理人情,虽然年纪不到,但是心,已经到了……”他背转回身,黯然良久,道,“原本,是要传你师哥的。等了这些年,他离这戏,越来越远……”
眼下这师哥,就坐在自己对面,神情怪异,言辞闪烁,虽是跟天青说着话,眼睛却不看天青。天青揣摩不透他的心思,但对他成立新班社的祝贺,还是诚心诚意地致谢。玄青没有答话,过了半天,却又问起另一件事:
“挂牌的角儿都邀齐了?”
“袁四爷、裘三爷他们都答应了,叶四爷暂未回话。”
“你这邀得也太硬了。配角儿太硬,不怕影着你这挑班的?”
天青淡淡一笑:“我觉着一个班社光是主角红,不是正道,要四梁八柱都硬整,才能提升整个班社的质素,对每个人都好,对戏也好。我巴不得把京城里各行当最好的角儿,都邀到咱们班里来呢。”
“全都这么硬,待不长久。尤其你还年轻,怎么弹压得住?”
“师父教导咱们,要以德服人。”
玄青摇摇头:“当家老生你邀了谁?”
“想邀花富春花二爷,他在外地,近日回来再商量。”
“有我在,你还邀他干什么?”
天青一怔,望向玄青,玄青这时候终于正视他了,眼神无比热切,放射着渴求的光芒:
“我给你跨刀,你挂我二牌,不,挂三牌就成,我保证铆上,场场满宫满调,唱一出红一出。”
这回轮到天青沉默了。玄青已经“塌中”,嗓子变得沙哑暗沉,这倒还好说,最关键的是,他台风不正,动辄泡汤、阴人,行内声名狼藉,喜成社这一散班,只怕再没班社肯收他,难怪他着急。师兄弟一场,天青体恤他处境艰难,自己挑班之后,自然要包他生计,但是若想做当家老生,他的艺业实在差得太远,以现在的状况,做二路都不是十分够格。
“师哥,我肯定邀您,至于挂牌呢……”天青深知这位师哥自尊好强,自小受不得一丝一毫的指摘,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恐怕不太方便。不过您放心,无论怎样,保证您收入宽裕,我会告诉黎爷,从我自己的戏份里,每场都扣一份补贴给您。”
“不用你那么体贴我,你给我挂牌,我自己能成!”玄青的眼睛烁烁闪亮,“我是你师哥,怎么还没资格挂牌吗?你去请花二爷干什么,那个糟老爷子,我红的时候,他已经过气了!”
“师哥……”天青字斟句酌,“挑班这回事,要对整个班社负责,不能只凭个人交情。花二爷的本事全行公认,岁数刚届天命,算得上正当盛年。您最近……嗓子不太舒服,请先耐心将养,待养好之后,我绝不会亏待您。”
豁啷一声,茶碗掷地,玄青满脸涨成紫红,狂跳起来:
“摆得好大的谱儿!给你跨刀还推三阻四!我他妈还不去了,好鞋不踩臭****!你算个什么东西!仗着师父宠爱,踩到我头上来!这个班社,本来是我的!我才是那死老头子的正宗传人,他是老糊涂成了什么样儿,硬是交给了你!”
天青霍然而起:
“师哥!你对师父放尊重点!”
“怎样?你想怎样?要不要让我连你……”玄青话说到一半顿住,凶狠地瞪着天青,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目光在他那青筋暴凸的拳头上盘旋良久,终于咽回了后半句话,挥手号叫道,“滚!王八日的,给我滚出去,不许再踏进我家半步!”
“师弟,让你受委屈了……”殷绣帘送了天青出门,在院门口,低声致歉,“玄青他最近身子不好,脾气是大了一点,望你大人大量,别跟他计较。”
“他居然对师父……”天青紧咬牙关,看了看一脸哀切的殷绣帘,终于没再说什么。玄青始终未曾向他介绍过殷绣帘,他不知该怎么称呼她,瞧着两人这情势,只好还是冒叫了一声:“嫂嫂,也让您费心了,多看顾我师哥吧。”
“放心吧,这不是他本性,他本来……是个挺好的人。”
天青缓和了口气:“还是难为您了。家里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师哥几个月没唱戏了,生计上有问题,尽管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