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摇摇头,强忍住满眼的泪。他确实已经想尽法子,一天都没耽搁地赶了回来,但是,没有用,他什么也没能做,在自己最心爱的两个人遭此大劫之际,他没能在他们身边。为什么要去上海呢?为什么不能留在北平,守在樱草身边,为什么不能陪着竹青一起,保护他免受危难……既然深爱,既然珍惜,又为什么要轻易离开?那么多珍贵的人,珍贵的事,爽朗的笑容,明媚的脸,离开的时候都只是一转身,永远没法知道,在哪一个转身之后,就再也不会遇见。
竹青的父母都已去世,姐姐远嫁他乡,只有一个出了阁的妹妹在北平,发丧的一切,都是天青操办。天青亲手给他梳洗打扮,擦身换衣,一层层的长衣、小袄、棉裤、缎帽,细细为他穿戴。他把自己能弄到的所有竹青喜欢的玩意儿,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全都弄来搁在竹青身边。给他身下铺着的,是他最心爱的行头:樱草送给他的平金红龙蟒。大缎的红色是那样鲜亮,衬得竹青脸色平静安详,如洒满阳光一般明朗、坦荡,就像平时那样。
“兄弟。”
就像平时那样,天青搂住他的大光头,轻轻贴了贴他的脸。
“你放心走,我会给你报仇。”
他用力扭过头,不把泪水洒在他身上。他是一个不应该沾染悲伤的人,那么贪玩、贪吃、爱笑、爱闹,去到另一个世界里,也一定不会寂寞,一定能给所有人都带来温暖和欢笑……
棺材匠抬着棺盖过来:
“上大盖了,爷们儿,看最后一眼吧,想说点什么,快说。”
天青张了张嘴,喉头却似塞满砂石,始终发不出一丝声音。他长久地凝视着竹青的脸,轻轻挽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他一定能听见,一定能听见自己心里对他说的话。
“约好了。来生容我,再做你的哥哥!”
“夫人醒来,夫人醒来!”
“猛然间睁开了昏花眼……”
戏里的一切,总是那么直接。一声呼唤就会醒,一声传令就会到,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所有的诅咒都能应验,所有的盟誓都能实现,所有的冤魂都能小显,所有的才子都中状元。戏里头呈现的,不是人生,而是一个经过提炼和切割的,黑白分明的世界,是老百姓最淳朴也是最深切的心愿。
真实的人生,哪有那么简单。
天青每天不断地对着樱草呼唤她的名字,千遍万遍,直至半个多月后,才终于狂喜地见她醒来。但是陈少湖赶来检查一番,神情依然如当初的沉重。
“是有些进展,不过,这不算醒来。”
“怎么不算?你看,她睁开眼睛了,能看见我了!”天青这半个月来,脸上第一次露出笑意。
“她没看见你。”
天青困惑地低下头,又仔细看看樱草。她的眼睛睁开着,直视头顶天棚,偶尔眨动一下,确实是一副苏醒了的模样,但是神情漠然,对天青的言行话语,全然没有回应。
“这只是一些身体的本能反应,不是自主意识。距离真正的恢复,还差得太远。”陈少湖轻轻道,“作为朋友我希望能安慰你,不过我是医生,也有责任告诉你最坏的情形:只有不到一半的几率会在半年内恢复,大多数类似损伤的病人……永远都是这个状态。”
天青怔了片刻,握起樱草的手,摩挲着,望向窗外清冷的天空。
他们是在白家小院。已是立冬时分,院中丁香树只剩光秃秃的枝丫,上面挂了一层寒霜。天青自从上海回来后,没有再住在广盛楼的屋子里,而是搬来白喜祥家了。
“师父,您看怎么着好?我寻思过搬去小椿树胡同,好好照顾樱草,但是您最近身子这样,我也不放心,不若搬来与您同住,方便照顾您和樱草两个。”
白喜祥略为沉吟:“我当然希望你搬过来,但是……你和樱草毕竟还未成礼,住在一块儿,多有不便。若要成礼吧,她这个情形,也不太好办……”
“师父,要正式成个礼,原也简单,宴个宾客,拜个天地,自然堵了众人悠悠之口,但是……”天青低下头,“我答应过樱草,要给她一个最圆满的婚礼,八抬大轿娶她过门,双手抱她入洞房……现在她根本无知无觉,做什么都成了给外人看,她自己完全不知道,如此成亲,是我终身之憾。我不想为了旁人感受,敷衍这些虚礼,还是留待她痊愈之后再办吧。我们已经是保过媒合过婚落过定的夫妻,我现在就陪在她身边,天经地义。”
“不是啊,天青,不是天经地义,是惊世骇俗啊。”白喜祥轻轻揉着额角,“没正式拜过天地,总归还差了那么一点儿。我觉着无论樱草有无知觉,成个礼总是对众人都有个交代,若她一直这么无知无觉下去,你允诺的那个婚礼,岂不是永远都办不成……”
“我要为她留着。若她始终醒不过来,不办也罢。”天青语气,平和而坚决,“师父,经过这件事,我更想明白了,世间太多虚华,想开了全是浮云,最重要的就是和自己心爱的人厮守在一块儿。别说我们已经按规矩行过那些礼节,就算是连媒都没保过,眼下这情形,我也要和她在一块儿。从今以后,我一天都不离开她,我不管众人怎样想。”
白喜祥抬头望着天青,脸上渐渐浮起微笑。他拍了一下椅子扶手:
“好!我师徒就一起惊世骇俗一下吧!你尽管搬过来住,咱爷儿仨好好过日子,不管别人怎样想!”……
天青的视线从窗外移回,望着坐在炕边的陈少湖:
“我已经很满足了。尽管她不认得我,但是现在还能吃,能喝,能这样在我照顾之下活着,还有希望能慢慢恢复着,已经是上天赐我的福分。”
他的平静反倒让陈少湖十分动容:
“我……真是敬佩你。常年照顾这样一个病人,不是容易事。”
天青站起身,背着手踱出房门,站在堂屋的条案前。那案上供着几个灵位,有他的爹和娘,樱草的娘,还有三婶,最新一座是竹青的,上面镶了一张照片,竹青的大光头青白闪亮,双眼圆睁着,笑嘻嘻凝视着他。他伸手在灵位上轻抚一下。
“只有失去过,才知道生命的存在,有多么宝贵。”
“靳老板!惊喜不惊喜?”
“顾,顾小姐?……”
喜倒还谈不上,惊可着实不小。天青站在院子门口,一时间目瞪口呆。眼前是位风尘仆仆的姑娘,小圆脸,充满愉悦的浓眉大眼,手里拿顶绒帽,身上裹一件毛色油滑的貂皮大衣,尖头小皮靴轻敲石板地面,嗒嗒作响,正是顾家三小姐雨橙。
“顾小姐来北京探亲?公干?”
雨橙满脸笑意,帽子在手中一掂一掂:“专程来看您哪!我爸爸的案子了了,瞧他没事,我赶紧来北京转转,探望探望靳老板。上次天蟾一别,匆匆已有快一个月,我……很想念您!”她的脸色微红,仍鼓足勇气扬着头,凝视天青的脸。
“靳兄,我先……”陈少湖从南屋出来,见此情形,微微一愣。天青连忙介绍:“少湖兄,这是我上海的朋友,顾小姐。顾小姐,这是敝友陈少湖先生,协和医院的医生。”
雨橙睁大了眼睛:“哇,协和的医生!业界精英,如雷贯耳!幸会,陈先生!”
陈少湖笑着答礼。他了解天青品性,对这来得蹊跷的女客,并不多想,只对天青拱手作别:“您有客,我先走了,改天再来探视。”
送走了陈少湖,天青将雨橙迎进堂屋坐下,为她沏上新茶。雨橙端着茶碗,环视四周,好奇地笑道:“靳老板,您府上可真简朴!我原寻思着,如此好角儿的府第,怎么也得摆上满堂新奇玩意儿,或者古董什么的,没想到只有几幅字画。北平人的生活就是雅致呀,这屋子里的书香古韵,上海是拿不出来。”
天青笑笑:“上海有上海的美……您怎么还没回英国呢?”
“不想回去了。我爸爸这案子,到了儿又是拿钱搞定的,我对学法律没了信心。”雨橙咕咚一口,将茶水喝去半碗,脸上堆满了慧黠,“靳老板,您不是说您已经成亲了么,烦请嫂夫人一见。”
天青怔住:“她……她卧病在床,不太方便。”
“呦,真不巧。”雨橙四下望望,笑嘻嘻对天青点点头,“不妨事,反正我得在北平住一阵子,过几天再来,迟早都能见着,对吧。”
“她恐怕……一年内都不能见客。”
雨橙放声大笑,笑得几乎从椅子上仰翻过去,手中茶水都泼溅出来。她摸出手帕,用力擦着眼睛:
“靳老板,您这招数,也太那个了……我是不是在这儿住两年,嫂夫人也还是不出来见我呀?别硬撑了,瞧您这屋子哪像是有女主人的样儿?没娶亲就是没娶亲嘛,这都亲眼对证了,您可骗不了我。”她放下手帕,温柔地望着天青,“靳老板,我喜欢您,您别这么推搪我,给我个机会,好不好?我这次,打定了主意要在北平住一阵子,我对您……”
天青站起来,手扶在桌面上。
“顾小姐,您对我一片真心,我很感动。上次蒙您仗义相助,我不拿您当外人,这样吧,就请我妻子,与您见上一面,免得虚耗您的情意,我也过意不去。”
雨橙愣住了。她半信半疑地起身,随着天青进了南屋。
南屋不大,却窗明几净,正午阳光隔着一幅薄薄的刺绣窗帘射入,照得整个屋子里都是温暖的光斑。炕上躺了一个人,齐胸盖着棉被,一动不动。雨橙捂住嘴,慢慢走过去,只见是个年纪很轻的女人,和那幅结婚照片中的姑娘,有点像,又不太像:同样的小桃子脸,同样漂亮精致的五官,却瘦得两边脸颊全都凹陷进去,眼睛睁着,缓缓眨动,眼神却完全不似照片中那样灵慧,而是空空茫茫,一丝生机都没有,仿若一眼枯井一般。
“她是……”
“我妻子,林樱草。”天青轻声道,“我上次连夜赶回来,就是为着她。她受了严重的伤,昏迷了快一个月,刚能睁开眼睛。将来的情形还难讲,不过一年内肯定是不能见客,我没骗您。”
雨橙伶俐的小嘴,变得结结巴巴:
“对……对不起……”
炕上的樱草,微微张了张嘴。天青连忙迎上去,仔细端详她的脸,熟练地抱起她,取过炕边碗匙,为她喂水。樱草的嘴巴半张,有本能的吞咽,但是不太灵活,天青耐心地等着,将她的头枕在自己臂弯里,一匙匙慢慢喂进口中,一滴也没有流出来。
雨橙僵在炕边,一动不动。眼前的一切,远远超出她想象。她心思单纯,热情自信,全拟凭着一腔真情,总能打动心爱的人,没想到世间另有一种真情,绝无旁骛,甚至不会为岁月流转风雨侵袭而改变。她,嫉妒这病重的女人!她看得到天青凝视她的眼神,纵然她根本无知无觉,病得形神俱废,天青眼中的温柔,仍当她如那照片中一样,是最聪敏最美丽的爱妻。若是可以,雨橙宁愿与她互换,性命也可以不要了,只要能让靳天青抱在怀中这样凝视一刻,此生也都心甘情愿……
泪水从她眼中流出来,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
运气不好,没机会了,得不到这么好的男人的爱。从小在娇纵宠溺中长大,她拿得到她想要的任何东西,但是千辛万苦的努力,换不来心上人的垂青。当然了,若是他轻易地丢下这个女人,转而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还值得她这样去爱吗?她顾雨橙毕竟也是有些眼光,喜欢上一个真正的好男儿!虽然不是她的人,但仍值得她尊重、敬爱,全心全意地对待……
天青将樱草抱回枕上,静静凝视着哭得稀里哗啦的雨橙。他不忍让这位善良热心的女孩子受伤,但在很多时候,不忍心反而是更大的伤害。与其拖泥带水,不如快刀斩乱麻,让她彻底绝了念头,短痛总比长痛好。眼前的雨橙,已经渐渐止了哭,猛力吸着鼻子,泪汪汪的大眼睛瞪视着他。
“您天天这样伺候她?”
“嗯。”
“她的家人呢?”
天青转过头,爱惜地握住樱草的手。
“她本是侯府嫡女,为了我,叛离了家门。她家人从此对她不闻不问,这次受伤的消息报过去,一点回音都没有。”
“您,这么大的角儿,怎么不请用人,您出去唱戏时怎么办?”
“这个病情不好照顾,我亲自来比较放心。出去唱戏也不过就一两个时辰,唱完马上赶回来,其他的应酬,都不去了。”
“这样吧,反正我在北平也没什么事儿,我帮您。您哪天出门不在家,告诉我,我来帮您照看她。”
天青又一次被这姑娘惊得瞠目结舌:“这怎么成?这可不是您干的活儿。”
“您信不过我?”雨橙狠狠擦去眼泪,“您放心吧,靳老板,您是一等一的好男儿,一腔真情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此死心了,绝不再打扰您。但是也算相识一场,做个朋友,总还可以的吧?您家业两难,分身乏术,帮您这点小忙,是朋友本分。我在英国,常去医院做义工,照顾病人很在行的。”
“不行,顾小姐,您的心意我领了。”
雨橙眨眨眼睛:“您是觉得与我来往不方便吗?要么这样,咱们也效法《千里送京娘》,结为兄妹,以后亲如一家,不分彼此!来,靳老板,咱们去院子里撮土为香。”
天青哭笑不得:“顾小姐,那倒不必了……”
“也是,干吗要拘俗礼呢,不上香也一样,以后您就如我亲兄长一般,容我叫一声大哥吧:靳大哥……”雨橙的眼泪又要落下来,拼命忍住,“小妹随时来帮衬您!”
官帽胡同。玄青的家。
天青坐在堂屋里,和玄青隔桌相对。屋子里异样地冷,没坐一会儿茶水已经凉了,玄青又长久地沉默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诡异的气氛让天青浑身上下都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