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橙坐在扮戏房角落里,默默看着天青扮戏。
敷粉定妆,勾蜡钎,描眉画眼,点唇。换上水衣、彩裤、胖袄、厚底,在钱师傅等人的帮助下,穿一身镶宝蓝边子的青素箭衣,扎绦子、大带,勒头,戴一顶青素罗帽。雅静,利落,英姿飒爽,桀骜如一头鹰,矫健如一只豹。
靳天青在天蟾舞台的最后一夜。
终于没能留下他。他那样决绝地,不给她任何机会,坚定不移地要按期回去。她为这个,回家大哭了一场,吓得顾茶轩不住探问:
“囡儿,啥人欺负侬了?侬从小辰光勿容易哭额!”
她拿手帕捂着脸:
“都怪您!非要请那位靳老板来!”
“噢……”顾茶轩笑了,五官全陷进了满脸肥肉里,“吾囡儿欢喜靳老板啦?”
“没有用,他不欢喜我。”
“咹?天底下有宁勿欢喜吾囡儿?伊个额阿木林一只,介拎勿清!”
顾茶轩并不像时下大多数人那样瞧不起戏子,一是因为他本人出身的缘故,对贫贱之人有一份同情心;二是因为爱戏,很拿好角儿当回事;三呢,主要还是因为太宠爱这位幺女,她喜欢的人,管他是什么神佛妖魔,准得为幺女弄到手再说。堂堂天蟾舞台的大老板,收服一个戏子,还不是顶容易的事儿。
“吾寻伊谈一谈,包管伊马上欢喜侬,勿要忒轻松额。”
雨橙顿时止了眼泪:“真的,您有那么大本事?”
“吾么大本事,伊有大本事。”顾茶轩伸手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枪,得意洋洋地往桌上一拍。
“不要!我要他真心欢喜我!”
顾茶轩耸耸眉毛:“个么啊容易哉,留伊了上海陪侬白相白相额,辰光长远了,自然欢喜侬额。”
“他不肯留下来。”
“咳,留不留下来是伊决定[嘶] [伐]?”
“您又想怎样呀?爸爸,您可答应我,不能跟他用强。若被我知道您来硬的,我可不依!”
顾茶轩无奈地叹着气:“侬小宁烦色特啦。好额,听侬个闲话好了。”
雨橙直到昨天才从魏华彩那里得知,爸爸到底还是使了点诡计,想用克扣戏份的法子留下靳天青,这让她又急又气,不过就算这法子,也没成功,天青直通通地告诉她:他如期回去。
“为了我师父,也为了我妻子,一天也不能多留。”他还特意强调一下。
只有坐在这里,默默地看他扮戏,看他唱完最后一出戏。一生中第一次真正喜欢上的一个人,与自己就只有这么一点点的缘分。
今天的天蟾卖了个十二成的大满堂,过道里都塞了椅子。前头垫戏已经唱上,接下来就是天青的《夜奔》。天青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宁定,坐下来又站起,在扮戏房里走来走去,额头微微冒汗。化妆后的脸已经不能擦汗了,崔福水赶紧迎上,用一张面纸将汗水按干。
“怎么了,天青?你不是一直都有收汗的本事,无论多累的戏,都待完戏进后台才出汗?心要静呀,凝神想戏,别想其他,就不出汗。”
天青闭上眼睛:
“我知道。可能因为最后一场了,心里有点乱。从早上就这样。”
崔福水瞥一眼旁边坐着的雨橙:“是有人给你添乱吧?哪有扮戏时候坐个外人的!”
雨橙嘟起了嘴,才要发作,天青摆摆手,“跟她不相干。”他睁开眼睛,定了定神,“我去打个电话。”
“该候场了……”
“不问问我不安心。”
雨橙也站起身来,寸步不离地跟他下楼。他走到电话室,跟守卫打了招呼,拿起话筒,摇动话机。雨橙再想亲近,也不方便偷听他打电话,只好等在外面,望着他的背影。
她从没见过那么奇异的情形。电话通了没说两句,头顶雪亮灯光下,只见天青背后迅速渗出汗水,从脖颈滚滚流下,护领很快湿透,片刻之间,穿在厚厚的水衣胖袄外面的箭衣,都洇出一大片汗迹。雨橙看了他这么多出戏,再累的戏唱完了也没出汗成这样,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天青打完电话后也呆在那里,手拎着话筒,站在原地半天没动。
“靳老板……”
天青缓缓转身,额头冷汗涔涔,呆滞的目光从雨橙身上一掠而过,全当她透明一般,拔腿飞奔上楼。
雨橙怔了片刻,忙追上去,扮戏房里已经聚了不少人。
“……什么时候?”崔福水也是一副晴天霹雳般的神情。
“昨天夜里。”
“两个人都……”
“还不知道。”天青扶着墙,“我今晚就回北平。您快去帮我买票……”
魏华彩急急打断:
“侬今朝勿可以走!已经安排了欢送宴席,参加的都是梨园名宿,各界名流,靳老板,吾是为侬好,这些人都对侬很重要……”
天青低吼一声:
“我已经失去我最重要的人!”
房中鸦雀无声。
崔福水挤回来,忙忙禀告:“天青,刚查问了,末班车十一点半发,完戏已经十一点了,你赶不上……”
雨橙并不知道他们遇上什么事,但是天青的脸色让她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她不顾一切地插言:
“现在马上走,来得及!”
天青仿佛刚刚留意到她的存在:“走不了,戏开锣了。”
“家里有急事嘛,跟观众说一下……”
“不行。”天青转向她,目光中充满苦痛的挣扎,“一个伶人,没别的选择,开锣之后,死也要死在戏台上!”
雨橙咬住了嘴唇。片刻,她扬起头:
“靳老板,您安心唱您的。我马上叫人去买票,阿松的车子等在门口,您完戏后赶紧出来,咱们飞车赶去,半小时,差不多。”
天青凝视着她:“顾小姐……”
钱师傅急得结结巴巴:“那,天青,你,我的爷,您这怎么上台啊,这满头的汗……”
“不妨事,靳爷!”说话的是江连碧,他正在台上唱着《十八扯》,中途下来歇场,“您尽管在这儿歇息片刻,定定心,落落汗,我给您马后着,什么时候忙完了示意我,我立马就下来!”
天青嘴角微颤,一揖到地:“多谢五爷!”
“见外啦兄弟,《十八扯》这种能工戏,还不是想唱多久就唱多久,现挂几段词句,倒显我的本事。”江连碧关切地拍拍他肩,“别急,就算天塌下来,您这样的汉子,也能扛住。且缓着您的,我去了!”
“数尽更筹,听残银漏,逃秦寇,好教俺有国难投,哪搭儿相求救?”
《夜奔》,出自昆剧《宝剑记》,讲的是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故事。这出戏有京昆两路,昆的“一场干”演法更吃功,从头至尾只有林冲一个人在台上唱念做表,几乎每个字都有身段,汇聚了短打武生大部分经典技巧,又累又难,因此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之说。天青学的就是昆的路子,自少年时已经精熟,在广盛楼贴演无数次,但没有一次,唱得如今天这般肝肠寸断。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
鱼书不至雁无凭,今番欲作悲秋赋。
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天青磐石般坚稳地亮相,拼尽全身之力,忍回涌到眼眶的泪水。
悲怆只是戏情,是唱给看客的。伶人自己,不能在台上流泪。纵然伤心已到极处,他的泪,也只能流在心里。人人看到他的戏,谁能看到他的心?“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他只全力演出那点绛唇,那新水令,那繁美的转灯、卧鱼,身段精细,工架雄浑,沉郁之气笼罩全场。台下喝彩阵阵,台上的他,仿佛灵魂早已飘离躯壳,悬在空茫的天顶,静静旁观那椎心泣血的落难英雄。
不知冥冥中是有着怎样的牵扯,不知是他的心搁在了她的心里,还是她的心系在了他的心上,一直以来,他总能感受到她的一些极致的心情,极度的愉悦,极度的渴盼,极度的绝望,极度的惊恐,纵使相隔万里,也仿佛亲历,犹如这次,一早没来由的心乱,直接向他宣告劫难的发生。电话打到广盛楼,竟没有一个亲人在,秦月明结结巴巴地告诉他,家里出了事,白喜祥、竹青、樱草,都去了医院。
“谁出了事?你说清楚点!”
“是竹青……樱草……他们都……”秦月明明显不想说得太清楚,“你回来就知道了……”
“他们怎么了?”
“受了伤,竹青他……樱草怕是也……”秦月明大哭起来,“师哥!你叫我怎么说呢!”
三分钟电话,只听到这么几句。这几句,已经足够挖走他的心。
他得把这出戏唱完。唱完就回去。上海回北平,要走两天。会太迟吗?他还能做什么?人于世间,是这样渺小,饶你已拼尽全力,却只是在注定的轨道中兜兜转转,命运大神冷笑着俯瞰着你,使尽浑身解数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天蟾三层剧场,三千五百看客,鸦雀无声地盯着戏台。国戏素以一桌二椅唱尽天下万物,但是这出戏连一桌二椅都没有,整个戏台,空空荡荡,只有那一个武生在边行边唱,以他一人功力,唱得全场气氛森然,暗夜的凄冷,山路的跌宕,人生的悲苦,世态的寒凉,映在每个看客的心上。
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他那里生死应难料。
唬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似火烧。
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恐丧了!
劬劳父母的恩难报,悲号叹英雄气怎消。
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哭号啕,急走羊肠去路遥……
最后一个亮相。天青仰望着空中。全场看客都在盯着他,而他的眼里全然没有别人。
等我!等我回来……
不夜之城,霓虹高照。顾家的司机阿松,驾车拼命飞奔。后座上的天青倒是沉默不语,雨橙却在不住地叫:
“快点!再快点!闯过去闯过去!”
“小姐,这是红灯……”
“别管它!”
北平人还没怎么见过红绿灯这东西,上海却已有不少,高悬在街道上方,管束着车如流水马如龙。阿松是个老实人,一边被交通灯阻着,一边被小姐催着,急得抓耳挠腮。雨橙一咬牙,喝道:
“停下!”
“小姐,您……”阿松踩刹了车。
雨橙一言不发地拉开车门,跳下来,将阿松拖出车外,自己坐到驾驶席上:
“你回家去吧!”
“小姐!小姐!”
雨橙一脚油门,车子咆哮着,箭一般飞向前方。
天青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娇滴滴如洋娃娃一般的大小姐,居然会开汽车。她的技艺不高,但是胆子却大得出奇,一路上横冲直撞,全然不管任何交通规则,冲过所有红绿灯,所有宽街窄巷,直冲进上海火车站。站口有警察把守,车子不能进入,但是雨橙不管不顾地撞飞了栏杆开进去,一股脑儿冲到候车厅台阶底下。
她跳下车子,车门也没关,拉着天青奔上台阶:
“快跑,还有五分钟!”
检票员已经要关上闸口,忽然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洋装小姐和一个尚未卸妆的伶人奔进来了。两人一直奔到闸口边,雨橙把手里的车票和一个厚厚的纸袋都塞给天青:
“进去吧!”
“这是……”
“是我爸爸欠你的戏份儿!我来不及换大洋了,只能取现钞。”雨橙跑得急喘不止,一只手抓着胸口,另一只手按着腰,“快上车,正来得及!希望你,回去之后,一切都没事儿……”
天青不能再说别的了。他郑重地拱了拱手:“大恩不言谢!”飞一样冲进了闸口。
雨橙伏在闸口栏杆上,眼前一片昏花,望着天青模糊的背影越来越远。她的眼泪流下来,带着哭腔,大声喊道:
“靳老板!后会有期!”
白喜祥不知道怎样宽慰这个悲恸的孩子。
他自己经此丧乱,早已元气大伤,坐守竹青家里,起身都需要喜成社众人搀扶。秦月明等一众小兄弟去车站接了天青回来,直接去了金鱼池,刚进门时,师徒见面,天青还只是脸色惨白,木木地没有太多反应,及至一眼看到停床的竹青,天青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号叫,跪倒在地,一下子晕厥过去。
“快快快,掐人中……”白喜祥焦急地挥着手,“别让他看了,抬他出去……”
众人手忙脚乱地掐弄半天才把天青弄醒,他睁开双眼呆了片刻,一口鲜血呕在前襟。
“师哥!”秦月明等小兄弟惊叫起来。
天青推开众人,颤抖着双手抱住竹青的头,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脸:
“兄弟,兄弟,你醒过来,我回来了……”
任他如何抚摸、呼唤、哀求、恸哭,这个平素像猴子一样活泼的师弟,此刻再也没有一点应答。天青用力攥住他的手,绝望地试图把自己的温热传入他的掌心,但是没有用,那只手的冰凉足以让天青的心都冻住。天青揭开他身上的水衣,触目便是那道从背后直透胸前的伤口,虽已洗清血迹,依然散发着彻骨寒意,仿佛一柄看不见的利剑,直刺得天青肝胆俱碎。
“是谁!?谁!?”天青的双眼都变得血红,“师父!是谁干的!?”
“不知道,”白喜祥流了多日的老泪,此刻又涌出来,“警察来勘察了整整一天,没查出个所以然……刘师傅辞工走了,他说他对不住他们两个,他根本没看见别人……想不出能是什么人,多大的仇呢,你那屋子里,满地都是血,竹青没了,樱草到现在人事不省……”
樱草躺在医院病床上,静静闭着眼睛,头上裹满纱布。天青伏在她身边,头抵着病床,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的小手,还是温热的,但是软得像棉花一样,毫无知觉。
一身白大褂的陈少湖,肃立一旁。
“脑科同事说,她后脑受了重创,可能……”
“您说吧,少湖兄,全告诉我。”天青轻轻说。
“可能很快醒来,可能要很久才能醒过来,也可能……醒不过来。”陈少湖痛惜地望着樱草,“这种症状,如果半年之内还醒不过来,再醒来的几率就很小了,而且无论恢复得有多好,都会留下一些永久性的脑功能障碍。”
天青伏在病床上,静了好半天,说:
“我回来晚了。”
白喜祥颤巍巍道:“这不能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