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草有些紧张了,向后退缩了一点:
“玄青哥,你喝酒了。”
“喝点酒,更能看清人心。”玄青笑道。
樱草的心里,咚咚咚打起了鼓。他与她自小儿一起长大,算是值得信赖的熟人,但她始终不太知道这位师哥心里想什么,眼前的他,一身酒气,满脸通红,嘴角泛着奇异的笑容,一双眼只在她脸上身上打量……时已深夜,听着院子里已经寂静无人,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堵在门口说着满口酒话的他……
她强自镇定,也微笑道:
“这么晚了,快回去歇息吧,我也要回了,爹爹会担心我。”
她绕过玄青向外走去,却被玄青一把抓住手腕。
“你又不是他亲闺女,那么体贴,图什么许的?”玄青目光灼灼地盯着樱草,“我到了儿没想明白,你为什么放着自己家门不要,跑到我们这儿来,就为着天青?值得吗?”
樱草的手腕被他紧紧拧在手里,一颗心已经惊得快跳出胸膛,本能地想要挣扎呼救,又唯恐刺激到这位行为失常的师哥,一时间心思电转,反而放缓口气,笑了笑:“你们这儿,不比我家好一百倍?玄青哥,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待你就像待自己的亲哥哥一样,当年你带我去庙会玩,教我来广盛楼看戏,我都记得你的好。”
玄青凝视着她,嘴角向一边扯开,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你当真记得我的好么?你心里只有天青,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你们全都偏心他?”
樱草竭力压住心头惊悸,温言答对:“玄青哥,大家也都对你很好。你醉了,快回去歇息吧,我去喊刘师傅送你回家。”
玄青微微一颤,松开了手,樱草急忙冲向门前。忽然手臂一紧,却是被玄青抓住,又拖了回来,一双猩红的眼睛,正正对着她的脸:“不要扯谎骗我。他不在。”
“他在,你听……”
“现今这院子里,只有你我二人。”玄青慢慢将她拉近自己,轻声问道,“你从小都被天青捧在手心里,遇事总有他救护着,你猜他今晚能回来不?”
樱草没办法再周旋下去了。她奋力拔出手臂,玄青迈前一步,将她抓得更紧。他从未与她如此贴近,眼前这张嫩白的小脸,下巴尖尖,眼睛水亮,润红的嘴唇轻轻颤抖……她真好看,比他在八大胡同找过的所有姑娘都好看,容貌这样精致,身子这样细巧,腰身在夹袍下扭动挣扎,牵动的每一道纹路都荡人心魄……她很快要成为靳天青的人,为那小子已经过分辉煌的人生,再添一道异彩……他穆玄青已经做过那么多,仍未能阻住天青前行的脚步,他挡不住他,打不赢他,伤不了他,弄不死他,但是,他最爱的人在他手里,这样单薄柔弱,逃脱不了他的掌心……
“他打算一回来就成亲,是么?”玄青死死盯住她,声音自他口中缓缓迸出,每个字都如石块般尖锐冷硬,“可喜可贺啊,让我先送你们一份大礼!”
樱草一扬头,高声叫道:“救命……”
玄青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扑倒在背后的炕上。樱草拼命挣扎,如一头小豹子一样暴烈地抵抗,玄青一时难以压服,拉过被子将她连头带脚按住,用力掐紧她的脖子。樱草手脚抽动,渐渐无力,玄青掀开被子,扯过炕头一根练功用的绦子,将她牢牢绑起,口中塞上一条面巾。
樱草倒在炕上,猛烈呛咳着,不能置信地瞪着玄青。这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师哥,她第一次见到他时才四岁,他也只是八岁的孩童,他们在白家同吃同住,她每天看他沉默地练功,是一个让她尊重又有些敬畏的兄长……她与他,远不如与竹青那么熟稔,他的样子太深沉,从小已经一副老成相,他也有些行为品性,颇令人不以为然,但归根结底,他是她的师哥!今天突然这样丧心病狂,是醉了还是疯了,他想做什么?樱草的脸上,写满愤怒,努力想要呼救,苦于嘴被塞住,只发出呜呜的声音。
玄青转身闩上门,回到炕前,欣赏着无助地挣扎着的樱草,眯起眼睛:
“你别怪师哥手狠,我不是冲你来的,要怪就怪我那宝贝师弟,抢走我太多东西,今天我要让他尝尝失去的滋味!”
他撩起长衫掖在腰里,纵身上炕,压在樱草身上。兴奋和仇恨交织,使他脸上放着异样的红光,嗓音都变得沙哑:
“等他回来知道了,会怎样,比起杀了他,又如何?我要不成他的命,要不成他的腿,但我要了他心爱的人!我得想些法子,给你留点终生记认,叫那靳天青,痛得再狠一点!”
猛可里,门外传来一声断喝:
“谁在里面?”
玄青的身子僵住了。
“开门!”
声音高亢脆亮,震得整个小屋都发抖。
是竹青。
都已经半夜了,完戏这么久,黑寂的广盛楼里,居然他在!
仿佛一桶冰水迎头浇下,玄青的酒全醒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是被这酒劲儿冲昏了头,明火执仗地在侵害樱草,却被那要命的师弟堵在门里头!他都说不上是天青出现更可怕一点,还是竹青出现更可怕一点,这两个都是能为樱草拼命的主儿,见了屋子里这种情形,岂肯放他轻还,在他们手底下,玄青过不了两招……
一瞬间,玄青只觉全身冰凉,脑海中塞做一团,不知如何是好。被他压在身下的樱草,趁这时机猛地将他蹬在一边,扑下炕去,奋力用肩头顶动门闩。玄青惊恐万状,操起炕边的板凳,照她后脑猛击过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在这小小的屋子里,仿佛炸雷一般响。
樱草晃了晃,一声不响地软倒在地。
屋中的响动更急了外面的竹青。他干脆不再叫喊了,咣咣地开始撞门。这屋子的小木板门哪经得起他这般撞,两下之后便离了门框。玄青绝望地四下扫视,只见炕头一沓戏本子下,露出一把长匕首,那是《武松打店》用的攮子,在昏暗灯火下闪着寒光。
在竹青学过的戏里,最喜欢今天这出《飞虎梦》。
帐前受了元帅命,扫贼来到汜水城。
催马加鞭往前进,剿灭番奴立功勋……
那牛皋英勇豪爽,坦荡可爱,甚合竹青心意,戏本身又是他师父亲自编排,精彩可观,唱得十分舒畅。戏散之后,他满腔激情洋溢,精力十足,恨不得原地再唱一场。挨个儿送走了师父、师兄弟,又跑去跟监场的米师傅、打更的刘师傅都聊了一会儿天。逐渐地,后台人都走光了,只剩他自己仍然心潮澎湃,妆都不舍得卸,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坐在镜前。
要是天青师哥在,就好啦。
他总能陪着他,听他聊些有的没的,嘎七马八的,有时也跟他打打闹闹,有时也呵斥他,但是更多时候,都是纵容他爱护他。他俩之间的情分,跟玄青师哥完全不同,他就是他的亲哥,血肉相连,密不可分,彼此可以付出一切。是,他们都是唱戏的,从小在忠孝节义的耳濡目染中长大,兄弟情分、义气,是心头常在的热血,是世间最值得珍惜的情怀。以前朝夕相处,还没觉得他有那么可贵,现在他一下子走了那么久,心里头这份空落,想念得寝食难安。
自古英雄斗酒量,十分酒量十分强。
琼浆玉液千杯畅,要杀那番兵将七零八落方称心肠!
竹青意犹未尽地哼着戏文,整理自己的行头。现在的他,也置了不少私房行头了,每次登台,光辉灿烂,甚是提神。这其中最珍贵的当然要数樱草为他绣的平金大龙蟒,简直令他爱到了骨子里去,恨不得每天抱着睡觉。今儿他又把它取出来,舍不得打开,只叠在那里摩挲着,满腔爱惜地端详着绣得平展展的金线。他曾多么羡慕天青师哥那副白靠啊,真没想到樱草也能为他绣一件。这份心意,让他的心里,翻江倒海,当时没有当着她的面大哭起来,实在忍得不容易。
今生至此,真是幸运。竹青心里,常常忍不住暗暗感谢上苍。虽然家境贫苦,父母早亡,但是他遇到一位圣人般的师父,待自己慈祥温暖,教诲如春风,又有天青这样的哥哥、樱草这样的妹妹,还得以拜入郝二爷这样的行尊门下,于戏于生,了无别愿!待等天青师哥回来,挑了班,成了家,师徒两代四人聚在一处,那日子岂不更是……
忽然之间,楼下有些响动。
似乎是有人叫喊。
竹青竖起耳朵,疑惑地倾听一会儿,却又没了声息。他慢慢将红蟒包好收起,心头却起了一阵乱锤。戏已散了很久,院中早就没人,刘师傅在台前扫地,外面哪来的叫声,叫些什么?
他走出后台过道,站到楼梯口,向下望了望。院中果真没人,但是天青师哥屋子门缝里透出灯光。
他心头一紧,飞快地奔下楼去。
几次叫门不开,只能硬撞开来,竹青冲进屋子,迎头只见玄青师哥倚在炕边,衣衫不整,神情慌乱。玄青几乎从来不会主动拜访这里,如今在这无人的深夜出现,已经叫竹青吃惊不小,更吃惊的是他低头一望,地上竟然还有一个人,仰着脸,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双手被反绑着,嘴被塞住,身上揉扯得乱七八糟,脑后浸着一摊鲜红的血。
“樱草!”
竹青嘶叫一声,颤抖着跪下来,轻轻抚开樱草脸上的乱发。她的眼睛半闭着,脸上一片冰冷僵硬,看不到丝毫生机。
竹青心头狂跳,脑子里空茫一片,他抬头望向玄青:
“师哥,你做了什么?”
“我没有……不是我……”
玄青看看樱草,又看看竹青,嘴唇哆嗦得说不清话。竹青脸上妆容尚未洗去,一张威猛的牛皋脸谱,灯火下足让人肝胆俱寒。他的视线向下一扫,只见玄青的长衫还掖在腰里,原本光滑的前襟上,留着撕扯抓挠的痕迹。玄青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更是一句辩解的话都编不出来。
“师哥!你还是人吗!”竹青目眦欲裂,弯腰去试樱草的呼吸,“我跟你……”
刹那间,后心一阵剧痛。
竹青艰难地转过身子,盯着背后的玄青。
“师哥……”
玄青跳开两步,靠在门边,手里的攮子,鲜血淋漓。他的额头滚着汗水,眼中迸发着困兽一般绝望而凶狠的光:
“你跟我怎样?别怪我斩草除根!”
又一刀捅向竹青的胸膛,却被竹青一把抓住手腕。玄青大惊失色,手一抖,攮子甩在一边。他拼命向后挣去,竹青腿脚已经无力,被他一带,摇晃着摔倒,背后直透胸前的刀口,血如泉涌,转瞬间就将他的白色水衣浸染得一片鲜红。
玄青心惊肉跳,不敢多看,强撑着用绵软的双腿退到门外,望着四下无人,跌跌撞撞地逃向街外。
竹青勉力睁开眼睛。他眼前是倒在地上的樱草,面色已成死灰,但是胸前尚有微微起伏。她还活着!但是脑后的血正在不断渗出来,在地上浸成小小的一汪,就算现在还有转机,这样延误下去,也就没救。他已经没能力送她去找大夫了,生命正从身体里飞逝而去,心中越来越冷,冷得彻骨冰寒。他要死了吗?和她一起死在这儿了吗?不不不,他不能死,不能现在死,他是她最后的一点希望……
他强撑着爬起来,倚着墙边站起身子,望着一动不动的樱草。
“等我……”他轻轻说。
他拾过门后一根藤棍,拄在手里,摇摇晃晃走向戏楼。水衣已经被鲜血粘住,每走一步都是剧痛,脚下淋淋漓漓洒了一路的血。他提住胸间一口硬气,终于挨到门边,叫道:
“刘师傅……”
戏园里依稀传来刘师傅哼唱戏文的声音,但是有点耳聋的他,没听见竹青的呼唤。
竹青又艰难地向里走了几步,叫道:
“刘师傅!”
刘师傅挟着扫帚跑出来,见此情形,大惊失色:
“竹青!这是怎么了?”
竹青已经撑不住了,他丢开藤棍,抓着座上的椅背,伸手指了指后院:
“樱草……”
“什么?我送你去找大夫!”刘师傅扔下扫帚,奔过来抱他。
“先去……小仓库……”
刘师傅疑惑地眨眨眼睛,疾步向后院奔去。
竹青一口气松下来,登时只觉全身软飘飘的毫无依靠之处,顺着椅子边滑下来,坐倒在地。他捂住越来越难以喘息的胸口,抬头望向黑沉沉的空中。
这是广盛楼的戏园子,他唱了一辈子戏的地方。平素锣鼓喧天喝彩不断的戏台上下,此时只剩他一个人,静夜沉沉,浮光霭霭,空寂得仿佛时光凝固了一般。天青师哥曾跟他说过,他觉得这个园子是有灵气的,台上台下,桌椅板凳,都留着老祖宗的灵魂。他说他希望人都是有魂的,人的勃勃生命,饱含爱的心灵,都能以另一种形式,陪伴着他心爱的人。
竹青努力地盯住头顶的天花板。他希望他的灵魂留在这里,不要离开。
他慢慢地倒在了地上,一双眼睛,依然仰望着天空。如果空中真有老祖宗在,他们准能看顾这个爱戏的孩子,他的脸上还勾着牛皋的脸谱,眉眼中带着活泼泼的笑意,眼角末梢,各绘了一只精美的蝠纹。曾有一个人,问他这脸谱是什么讲究,他告诉她:这是蝴蝶脸,笑眉笑眼,眼角的蝙蝠图案,意思是牛皋是一员福将。
她清脆的笑声,成为他耳边最后的余音,成为这空荡荡的戏园子里,久久的一点回响。
“你这牛皋呀,最后不知是谁的福将?”
“还能是谁的,一直都是你的福将。”
“哈哈哈,真的吗?”
“真的。我一生都是你的福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