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苦着脸坐在那里,尝了片萝卜,又尝了块排骨,随即抓着自己的脖子,做出呕吐的神情:
“我的姑奶奶,求求你了,要毒死我就明说,给我个痛快的!”
樱草抬手在他的大光头上弹了一记:“你今天要是不把这汤喝完,就别想活着回去!”
竹青用戏里的腔调,起了一个哭头:“哎呀呀!我今天要是把这汤喝完,就更别想活着回去了!”
樱草鼓着嘴巴,自己捧起萝卜汤,闷闷地喝。竹青心虚了:
“我说,樱草,何必自己瞎鼓捣呢,等我天青师哥回来,你跟他学就成。就用广盛楼小屋子那个破煤球炉,他能搞出一桌饭席来给大伙儿吃,就算你这辈子都学不会做饭,有他在,也饿不着你的。”
“不,我要自己学成了,做出来给他吃。”樱草还是闷闷的,“你不懂,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让他吃上自己亲手做的饭菜。”
竹青凝视着她,微微地笑了:“好吧,你继续做,我舍身试吃。这次其实还不错,比上次那个一半生一半焦的强得多了,但是萝卜切得太薄,火又有点大,排骨还没熬烂呢,萝卜都成泥啦。还有,盐搁得太多,我吃还成,我天青师哥,他口轻得很。”
樱草开心起来:“竹青哥,你真好,我再努力做。你想吃哪道菜,也告诉我,我去找人学。将来咱们住一块儿,我把爹爹和天青哥还有你,都供养得结结实实的。”她两手一拍,“天青哥回来前这半个月,要做的事还真不少呢。等他回来后……对了,竹青哥,”她俯过身子,好奇地问,“你悄悄告诉我呗,成亲的事他是怎么安排的,他要你做什么活儿?”
“这可不能告诉你,你只管上轿就是了。”
樱草双颊晕红,嘻嘻笑道:“我只看他忙忙碌碌地嘱咐了不少人,安排了不少事儿,也不知道都是怎么个名堂。我呢,除了……”她忽然顿住,“哼,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我正做着的活儿。”
“哎,怎么带这样儿的呢,这关子卖的!”竹青昂起头,欲待不理,终又按捺不住,摸摸后脑勺,“甭价,我服啦,我告诉你,他要我给你压轿。”
樱草的长睫扑闪扑闪:“压轿?那是做什么?”
“就是走在轿子前头,防着轿夫跑快了跑颠了难为着你。这本是娘家弟弟的活儿,没弟弟的也就算了,但是师哥说,怕你受委屈,要我亲自跟着。你放心吧,所有娘家人的活儿,他都给安排了,就算你们林府一个人都不来,他也保你风风光光地嫁出门。好啦,现在告诉我,你又在做什么?”
樱草满脸幸福的光彩,将辫梢儿扭在手里盘绕了两圈,猛地甩开,跳起身:
“一刻钟后你来东厢,帮我看看,做得好不好!”
竹青呆呆看着她轻盈地出了饭堂,奔进对面东厢房,也不知是在搞什么名堂,真让人抓心挠肝。自鸣钟的指针咔咔响着,这样快又这样慢,好不容易熬到了一刻钟整,竹青蹿起身来,三步两步跳过院子,嘴里响亮地叫着:
“来也!且让俺……”
推开南房的门,他猛地住了口,一只脚僵在门槛上。
房间里的樱草,端端正正坐在炕头,穿着一身鲜艳如火的大红缎子嫁衣。上衣高领正托在小桃子脸周围,精心镶滚的缎子边将细巧的五官更衬得如诗如画,襟前、肩头、两袖,分别绣着喜鹊登梅团花,色泽雅致,绣工细腻,栩栩如生。长袄襟下,裙分百褶,捏得又挺又细,前襟马面也绣着一幅喜鹊登梅,围着精细的花边,比团花更显生动。樱草的双手交叠,搁在膝前,脸上带着俏丽的笑容,整个人美得不似真人,恍若身周笼罩着一层雾光。
竹青如遭雷殛,呆立片刻,霍然转身,直冲出房门。樱草吓了一跳,提着裙子跳下炕,追到门口:
“竹青哥,竹青哥?”
竹青背对着她,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
“你不该给我看这个!”
“怎么了,竹青哥?”樱草惶然绕到他面前,“有什么不对吗?”
竹青猛地将头扭向一边。他难以尽述自己纷乱的心思,只讷讷道:“你……穿嫁衣的模样……只能给新郎看!”
樱草眨眨眼睛,伸指戳戳他的肩头:“刚才都说了,你就像我亲弟弟一样,怎么不能看?我刚做好的,总得有亲人帮忙看看嘛,难道要我去找爹爹看?多不好意思啊。你……你怎么这样计较这个,我明白啦,你只想看到自己心上人穿嫁衣的模样,不想看着我,对不对?”
竹青慢慢转过头,望着这张笑嘻嘻调侃着他的小脸,怔了很久都没作声。樱草从未见过他如此肃然,不由得又紧张起来:“我说错了吗,竹青哥,你不高兴啦?”
“……当然不高兴了,我是你哥,不是你弟弟!”竹青终于缓过神来,冲樱草翻了个白眼,上下打量着她,“这有什么可看的?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哪儿哪儿的都好。说真的,樱草,我求你了,成亲之后,你给我师哥做衣服就成,不要给他做饭,我指望着他多活几年,多做几年我的好哥哥。”
樱草扁起嘴巴:“我就不信这个邪呢,多练练,肯定能做好。你得帮我。对了,这儿还有个菜没拿出来呢。”
她手忙脚乱地回房换了衣服,又跑去厨房,端出热气腾腾的一盘来:“这个你也吃吃看。”
“这,这是什么?”
“不记得啦?咱们小时候,三婶常做的糊塌子,秋天的老西葫芦擦丝拌鸡蛋面,你特爱吃的。”
“这是糊塌子?哪一丝儿像糊塌子?倒真的是……又糊又塌……”
“哪有那样?又糊又塌的我已经自己吃了。你快吃,吃了我给你缝一件新水衣。”
竹青愁眉苦脸地夹了一筷子,放进口中。樱草期待得两眼放光:“怎样?”
“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竹青一脸深思的神情。
“当然说真话呀!”
竹青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慢慢踅到院子门口,才说:
“我宁愿吃掉你做的盔头,也不要吃你做的菜!”
樱草操起扫帚追去的时候,他已经飞快地逃出了街门。
野旷天高,极目处野旷天高。
叹中原,干戈纷扰。
丹心一片凌云霄,可畏风霜义气豪。
扫尽人间不平事,全仗蟠龙棍一条……
今晚的天蟾照例爆满,正唱着的是红生戏《千里送京娘》,靳天青去赵匡胤。
红生是比较特别的一个行当,专指勾红脸的关羽、赵匡胤等人的戏,唱念上大致归于老生,却又兼收了武生的武功与花脸的工架,沉雄威武,气魄非凡,一般伶人不能动,得是功力兼跨三行的好角儿才拿得起来。天青来沪这一个月,戏码不翻头,也就是不能重复,他从自己日常擅演的三百多出戏中精选三十六场,共计四十二出,包含武生、武小生、武老生、老生、红生各个行当以及昆曲等不同戏种,昆乱不挡,文武全能,尽显扎实功底。
《千里送京娘》就是一出昆曲,唱念做表俱繁,戏情也相当引人入胜:那赵匡胤途经古寺,救出被强盗掳劫的少女赵京娘,为避嫌疑,结为兄妹,千里送她还乡。京娘满腔情意,一路委婉暗示,奈何赵匡胤只作不知。
杨花点点满汀洲,柳丝袅娜垂岸头。
春光洋溢春溪水,春意阑珊更惹春愁。
水中鸳鸯并翅而游,岸边兄妹并肩而走。
却为何有缘邂逅,难谐凤鸾俦?
雨橙托着两腮,坐在包厢静静观看。天地浩瀚,岁月茫茫,时空的距离无法逾越,然而人生之情仇爱恨,千古皆是一般。赵匡胤志在四方,不作婚姻之想,从古人观念而言固然是君子豪杰,但空负了京娘一片真情,以致佳人自尽身亡,以魂相送,不能不令人徒呼荷荷。现今时代,还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吗,如果,她肯表露心意,如果,他……
雨橙年纪虽然不大,却一直未曾少过裙下之臣,无论是上海还是伦敦,到处都有追求者痴情相随。但是她的心里,早为自己描绘了一个未来佳偶的模样,那得是丰神俊朗,文武双全,有胸怀有抱负,以家国为念的大好男儿,而不是眼下围着她转的只会跑马跳舞的纨绔子弟。她小小年纪,已经远走天涯,识人无数,却不料终归还是在家乡遇到这位靳天青,和她脑海中勾勒的那个人,一式一样。
台上的戏,已近尾声,赵京娘饮泣跪拜:
只恨千里途程短,也是别离太匆匆。
万里鹏程多珍重,兄长啊!切莫忘,关西有人悬望中。
雨橙站了起来。
她是现代女性,才不要这么吞吞吐吐欲露先藏。时日已然不多,没机会可等了,她去找他,告诉他!……
深夜,客舍,中秋已过,月亮半圆半缺。天青两手插在裤袋里,怔然望着眼前勇敢地仰视着他的雨橙。
“顾小姐,对不住。”
雨橙心里,唿咚一声巨响。她仍然执着地迎向他:
“请您给我一个机会。”
“不可能的,顾小姐,”天青语气温和而坚定,“我已有妻室。”
雨橙睁大眼睛,盯了他良久,嘴角一弯,笑出声来:
“靳老板,真当我是小孩子呀?别用这样的理由推搪我,我知道您是单身。”
天青没有笑:“您不了解我。”
“我不了解您哪?”雨橙笑不可抑,连珠炮般开了腔,“您是宣统三年生人,九月十二生日,六岁拜入名须生白喜祥门下学戏,九岁登台,十三岁出科搭班喜成社,十六岁以一出《金钱豹》名震北平,全城轰传‘小豹子’,十九岁就做了喜成社的当家武生,二十岁参加‘红伶选举’唱《伐子都》,意外摔断双腿,今年刚刚复出,首次挂回武生牌的《一箭仇》依然卖了满堂红。您三岁失母,十七岁父亲亡故,家中再无亲人,一直事白老板如父,师徒感情极深,至今每天去白老板家侍奉起居,风雨不改!”
天青瞠目结舌。
“这都打哪儿知道的?”
“报纸上呀!靳老板,像您这样的名角儿,所有身家琐事,哪样儿没被报纸刊物挖个精光?只要用心翻翻新闻,就能对您知根知底儿。偌大一个北平,可没一条新闻报过您已成婚。”雨橙笑得十分开心,“您别推搪,给我个机会,好么?我喜欢您,希望您能在上海留下来,起码多留几天,让我好好陪陪您。”
天青成名这些年,热情的戏迷也遇着过不少,但是如顾雨橙这样不由分说单刀直入的,还是第一次见。他沉吟片刻,略一扬头:
“请随我来。”
他转身上楼,雨橙不明所以,提着裙子跟在后面。楼上是他的卧室,天青径直推门进去,雨橙心中咚咚乱跳,咬了咬嘴唇,也大胆地迈步跟进。只见天青走到床边,拿起枕边一只银相框,递给她:
“我妻子。”
雨橙已经涨得通红的小脸,登时白了。她慢慢接过银相框,低头看去,只见是一张巴掌大的合影,右边天青,面容清正,目若朗星,穿一身笔挺的黑色燕尾服,白衬衫黑领结;左边是一位陌生姑娘,白缎罩纱长裙,亮泽的长发上簪着缎子花朵,小小的桃心脸,满含笑意的黑眼睛和温柔的嘴角,掩映在新娘头纱下。
“我没骗你,真的有妻室。”天青温和地望着簌簌发抖的雨橙,“因为暂时还未成礼,所以报上没有报道。等我回去,就会有了。”
“我不信!”雨橙抽着鼻子,一颗颗大泪珠控制不住地从眼中迸落,“报纸上说没有,就是没有。准是追求你的戏迷太多了,所以预备了这样的照片哄人!你若就是不喜欢我,可以直接说嘛,何必这样!”
天青无奈地看着她。
“……我不喜欢你,顾小姐。”
“让你说你就说啊?太伤人了!”
雨橙哭出声来。她丢下照片,掩着脸,飞快地冲下楼去。
“天青,这情形可有点不对头。”崔福水忧心忡忡地翻着账本,对正在院子里耗腿的天青说,“最近几天,戏份越开越少。昨天只结了一百多,我跟魏经理说:明明是满座啊,该有四百大洋才对!他说:票子根本没卖出去,客人都是案目拉来撑场面的,免费招待,不能计入戏份。”
“不可能,”天青拧紧了眉,“门口阿古乐滋滋告诉我说卖了满座,他赚了一大笔抽头。”
“是啊,我瞧魏经理那神色也绝不是只卖出三成座的样儿。我说要查账,他冷笑说:谁敢查四爷的账?他又说,如若靳老板赏面,再续一期约,以后座上无论卖得怎样,都给咱们按满座拆账。”
“这更不对了,”杨二爷也插言,“搞什么哩哏儿楞,哪有只卖出三成座还要续约的?还什么‘无论卖得怎样都按满座拆账’,他们四爷要是傻成这样,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听起来就是想让咱们续约。”钱师傅一锤定音,“前几天不是商量过要续约么,被天青谢绝了,就耍起这个把戏。”
天青记得前几天的事。是顾四爷亲自跟他讲,希望再续一个月,戏份更加优厚,拿后台八成,满座的话是五百大洋。
“一场戏够侬了北平买格小洋楼来。”顾茶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大家都说侬的戏唱得好,直头无啥批评,勿是一桩容易格事体。吾晓得靳老板是最痛快的人,能戏嘎多额,再唱上一额号头,闲话一句。”
五百大洋当然诱人,但是这戏份未免太高,远远超出规矩,反而令天青心生疑虑。再者说了,无论戏份多高,他也不能再在上海唱下去,虽然他的能戏,他的实力,都足够他加唱一期,但是遥远的北平有他的家,有他牵念不已的人。
“多谢四爷美意,”他实话实说,“晚辈也感念四爷照拂之尽心,天蟾环境之佳,上海观众之支持,但是晚辈还在北平喜成社搭班,算得是社里台柱,这次出来,又把我师父的管事、私房胡琴和盔箱师傅都带来了,时间一长,难免影响到社里营业。我师父一番栽培我的心意,不惜自己收益受损,成全我上海之行,劳他老人家撑一个月还则罢了,若再长时间滞留不回,我这做弟子的道义何在。请您体谅晚辈的难处,容我们如期返程。”
当时顾四爷那神情,跟接风宴上被江连碧激怒时也差不多,恍然又有猛虎之威。天青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留下他,但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他的邀约。现在可好,他们竟然使出克扣戏份的法子,想逼他们主动续约找补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