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蟾这名字,还是顾茶轩亲自给取的。当年他偶得一梦,梦见一个三条腿的青蛙,口吐金钱。醒来之后,觉得这梦不一般,找人详解,说是天赐蟾蛤,乃吉祥发达之兆。顾茶轩闻言大喜,于是把麾下的戏院、玻璃厂、茶室、浴室……一股脑儿都以天蟾命名。
不知是真有蟾蛤赐福,还是他顾茶轩经营有道,天蟾这些产业的生意都相当不错。几年前,天蟾舞台本在南京路浙江路口,英属永安公司看上这块地皮,跟公共租界工部局串通,勒令戏院搬迁,原址改建为永安公司分部。顾茶轩不信这个邪,聘了外国律师跟他们打官司,一直闹到英伦最高法院,结果硬是打赢了,判决工部局赔偿天蟾舞台损失费十万元。中国人跟英国人打官司,拢共也没赢过几例,这个胜仗,轰动沪上。借此声威,顾茶轩把天蟾舞台迁到现在的地界,大举扩建,成了上海著名的四大舞台之一,整天客似云集,较从前更加兴旺。
在天青的眼里,这天蟾舞台的里里外外,都够新鲜。他们不像北平戏园子只在门口贴戏单,而是登日报,贴海报,声势之隆,篇幅之大,完全超乎想象。天青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海报时,被吓了一大跳,那是一张巨大的红纸,贴在人流最为汹涌的街边,上面印着黑框子,用硕大金字写着:
“敦聘初次到申天下独一无二寰球第一武生靳天青……”
“崔爷,快帮我撕下来!”天青急得冒汗,“‘独一无二’‘寰球第一’,我这还要脸吗?”
“撕不过来啊,整条街都是。”崔福水四下里查看一番,“他们上海好像就是吃这个。入乡随俗吧!哪有自己撕招牌的?”
“要让我师父看见,非赏我几个‘锅贴’不可……”天青摸着自己的脸。
天蟾舞台也印戏单,不过不是贴在门口,而是由案目分送到熟主顾手中去。案目也是上海独有的一行,掌控着各大戏院的座儿,游走于老板和看客之间,招揽生意,需索小账,押柜垫款赚抽头。每天戏院开锣后,都能看见一帮案目在门口转悠着招呼客人,戴着瓜皮帽,穿哔叽花呢的袍子,黑缎子坎肩,胸前口袋上挂着一条金表链,嘴里也时常露出一两颗的大金牙。天青在这里唱了几天戏,跟案目们也弄了个脸儿熟,出出进进,打着招呼:
“阿古,今儿生意还不错?”
“靳老板,托侬的福!”案目对他,像对财神爷一样毕恭毕敬,“这一期可赚了不少,够阿拉过个适意年哉。这样好的生意勿常有!下趟侬要常来额!”
也难怪案目恭维他,天青的头三天打炮戏,震动申城,座儿上纷纷大赞为“全能武生”“超凡武生”,似乎连海报上“寰球第一武生”的称号也未觉得过誉。之后这些天,卖座一场比一场火爆,根本不用案目推销,票子天天疯抢,不少人天还没亮就背着饭盒来排队。每天晚上,锣鼓打到三通,三层楼上下人头汹涌,只要检场人举着水牌一过,彩声已然爆棚。每逢唱腔、身段、开打的节骨眼儿上,台下不仅是疯狂叫好,还一只只的手帕包儿往台上扔。
“这戏还没唱上半期,金戒指已经够开个店了……”晚上在客舍,崔福水帮他点数着,“啊,还有这么大个镯子直接丢上来的,没砸着你?”
“砸金砖也得忍了啊!”杨二爷笑道。
天青把大包小包的首饰推给崔福水:“三位爷分了吧,我拿戏份儿够了。”
“你那戏份儿也算脑门儿钱,已经带着我们的份儿了,不能再多拿你的。”崔福水心情舒畅,不由得跟这位后辈开起玩笑来,“你还是收着,回去做聘礼,给樱草那闺女,每个指头都戴一大串。”
“哈哈哈哈……”
善意的取笑声中,天青的脸红了。
他当然不好意思跟这几位长辈念叨樱草,但是这些日子以来,那张温柔的小桃子脸,无一时一刻离开过他的脑海。每天早上一睁眼,他都要数数,距离回北平的日子,还剩了多少天?再红火的上海,也比不过那亲切的北平啊,广盛楼,九道湾,等待着他的心爱的人……他想念她活泼的笑容,娇脆的语声,想念她幽深幽深的、蕴含万语千言的黑眼睛,菱角一样翘起着的小嘴儿,柔软温润的双唇,承载着她和他,无穷无尽的浓情蜜意……啊,他不想坐在这儿数戒指了,他想赶紧回到自己房间,捧起床头的银相框,好好再看看她的模样,希望这又是一个能梦到她的夜晚,在梦里和她走到地久天长……
“天青,顾家那位小姐,又来了。”钱师傅推门进来,嘴角含着笑。
天青沮丧万分。
“这都后半夜了啊!还来?”
“靳老板,晚上好!”
“顾小姐晚上好。”
顾雨橙笑眯眯看着天青走进客厅,坐到自己面前的沙发上。她略一偏头,身后女仆立即上前,打开精致的保温饭筒,将一个热腾腾的盖盅端到天青面前。
“靳老板,今天的银耳燕窝,趁热吃哦。”雨橙摘下小呢帽,拨了拨脑后的“油条”卷发,褪掉两只长手套,敛好身上的丝绒连衣裙,坐得更端正一点,“这一星期,您可累坏啦,喝些滋润的汤水,养养嗓子。”
天青没动那碗汤水,而是用手支着头。
“谢谢顾小姐。以后还是别送了吧,每天晚上劳您亲自跑这么远,实不敢当。”
“不远不远,从迎春坊过来,开车很方便的嘛!”
雨橙住在迎春坊十三号,顾茶轩公馆。她是顾茶轩最小的女儿,今年刚刚十八岁。
顾茶轩育有三子三女,最宠爱的就是这位幺女雨橙。雨橙自小是个漂亮姑娘,长得浓眉长睫,明眸皓齿,活像永安公司橱窗里的洋娃娃,偏生性情又乖巧,头脑又聪明,分外讨人喜欢。顾茶轩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只要有这位幺女在怀,登时眉开眼笑,万事都抛诸脑后,连底下人都知道,有些不好说的话,托三小姐去说,那是一通百通,千灵万灵。顾茶轩也是个有识见的人,并没把女儿拘在自己身边,为了她的前途,忍痛在她十五岁时送去英国读书,现在已经读到大学,学法律,最近回来度假。
雨橙从小跟着爸爸一起看戏,几乎是泡在戏院长大,对台前幕后都有兴趣,顾茶轩与诸位名角儿往来,常带着她。天青抵沪当晚的接风宴,雨橙也在座,天青忙着与各位梨园同道应酬,没太留意这位小姑娘,雨橙可把他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整个晚上,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满脑袋里,只转着一个念头:
想去看他的戏!
从没有这样热切地想看一个人的戏!
这个丰神俊朗、器宇轩昂的好男儿,这个不卑不亢、仗义勇为的真汉子,这个没有祖上庇荫、没有科班出身、没有本工师父、年纪轻轻已经断过两次腿的武生,他,能唱出什么样的戏?
真正去看戏那天,她后悔得不得了。
来错了。
十二刻钟的打炮戏结束,她坐在彩声雷动的剧场里,心中反反复复地想:来错了……不应该来看他的戏……现在退步抽身,已经来不及……
怎么办?她爱上他!
本来平静的生活,本来短暂而愉快的假期,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北平小子,搅得天翻地覆。她顾不上去走亲访友了,也不想去逛公司看电影,整天只泡在天蟾,一场又一场地看靳天青的戏。天蟾是她家产业,她有个绰号叫“天蟾公主”,戏票再难买,最好的包厢也是她的,她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用小望远镜看,唯恐错过每一个举手投足的细节,开场前去后台看他扮戏,完戏后去后台看他卸妆,这些还都不够,晚上回了家,根本坐不住,还要张罗着熬了汤水给他送过来……
眼下,靳天青就坐在她面前,距离她不到三尺,她眨动着灵活的圆眼睛,使劲将他看个够。他穿着一件雪白衬衫,浅灰马甲,灰色西裤,衬衫领口敞开着,两只袖子随意挽在肘上,露出肌肉坚实的手臂,修长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无声轻敲。他的模样十分疲惫,下巴已经起了青色的须影,眼神也有些生涩,但仍然不失清朗之气,努力专注地望着她。
“顾小姐,时候太晚了,回家休息吧。”
“嗯嗯,您吃了我就回家。”雨橙俏皮地歪过头。
天青犹豫一下,端起盖盅,三口两口吃完。
“谢谢顾小姐。”他站起来。
雨橙也只好起身,戴回帽子手套,示意女仆收了盖盅。天青送她们二人出了客厅,来到院子里,那院子和楼房一样都作西式,草坪灌木修剪得整整齐齐,间中点缀着几座大理石天使雕像,沐浴着如银月光。
“哗,好一轮圆月。”
天青也随着雨橙仰头望去,只见明月高挂中天,盈盈将满,宛若在墨蓝幕布上镶嵌了一面玉盘,澄明、透亮,上面淡青色的阴影历历在目。时间已过午夜,纵是上海这座不夜之城,喧嚣也已沉寂,四下里零星的鸦雀之声,越发显得月色清雅无匹。天青一时也屏息静气,默默看了一会儿,胸中埋藏的离情与乡思,丝丝缕缕都翻涌上来。他轻声吟道:
“常言道,人离乡间……”
“似蛟龙离了沧海……”顾雨橙随口接上。
天青意外地转过头:“顾小姐的戏文很熟啊。”
“《雪拥蓝关》嘛,您师父的独家好戏。”雨橙微笑着,小圆脸在月光中泛着莹莹的光,长长睫毛投射下密密丛丛的阴影,掩盖住一双眷恋的眼神,“和您有关的一切,都在我心里呢。这次在上海唱的每出戏,我都记着,已经唱了十七场,还有十九场。我已经申请延长假期,把您的戏看完再走。”
天青心中感动,展颜一笑:
“这让我怎么过意得去,为了看戏,耽误了您的学业。”
“我的学业,唉。”雨橙轻叹一口气,又仰头望向那轮明月,“学业有什么用处?天蟾搬迁的那场官司,证据确凿,黑白分明,仍然打得那么艰苦才勉强成功,还是中国在国际上少有的胜诉案例。国力衰微,哪还有什么律条可讲,学业再精熟,也帮不了一个腐烂的社会。我不如退学回来帮我父亲做做生意,搞搞生产,也许还能为国家做点真正的贡献。”
天青禁不住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姑娘:“顾小姐女孩子家家的,竟有这样的胸怀抱负,真叫我们须眉男子也自愧不如。我也常想如何才能为国家报效,可是我所擅长,不过只有在台上打打杀杀,真正国难当头之际,却是百无一用。”
“怎么能说百无一用呢?唱戏也有高台教化之功,能够振奋精神,移风易俗,救治人心。”雨橙目光闪闪地凝视他,“我听闻靳老板还单独捐了两千大洋给马司令做军费?您不仅在台上是大英雄大豪杰,在台下也毫不逊色呀。”
“顾小姐谬赞了。您这样支持我的戏,不知该怎样感谢您才好。”
“不用别的,明天《艳阳楼》,去后台看您勾脸吧。”雨橙又恢复了活泼的神色,“给您带一罐雪梨汤水润喉,您得喝。完戏后等我,我着司机阿松送您回来。晚上我还来啊,送银耳燕窝。”
天青为难地扬起一道眉。雨橙噗嗤一声笑了。
樱草伫立在丁香树边,睁大眼睛望着天上明月。
中秋就快到了,月光分外明亮,在这深沉的午夜,将白家小院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樱草搞不清是这月光晃醒了她,还是院中什么动静惊醒了她,还是不安稳的梦境自然扰醒了她。她又梦到天青了,熟悉的亲切的,仿佛已经陪伴她几生几世的笑容,就在她的面前,若隐若现。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坚实的双臂伸向她,温柔的怀抱迎接她,与她相距咫尺,却又似隔着一层雾。她想回应他,但是发不出声音,想抱住他,又动不得身体。几经挣扎,忽地惊醒过来,屋子里静寂一片,原来是一场梦。她索性起身穿起衣衫,走出屋门,那轮明月就在她头顶,又圆又大,静静俯瞰着小小的四合院。秋色渐浓,晚风颇有凉意,令她又怀恋地想起天青的怀抱。
他在的时候,他是一切;他不在的时候,一切是他。
离开已经半个月了,还有半个月,他就会回来。知道归期的等待,还是幸福的,心里踏踏实实地被那份期盼镇守着,日子愈近一分,就愈完满一分。临走时,他捧着她的脸颊,细细地看她,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看到自己心里去,他说,等他回来,就实现当初的诺言,双手抱她入洞房。
“你知道不知道,我这颗心,半生以来,一直缺着一大块,你猜那缺口是什么样子?”他紧紧拥住她,下巴抵在她头顶,轻轻揉擦她的黑发,“就是你的样子,就是你这张脸,你这双手,你的身体你的心,你就是我心里头的缺口,有了你,我才是个完整的人。”
樱草将脸埋在他怀里:“天青哥,我也是……或许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缺口,生到这世上,就是为了补上它,但不是人人都有我这么幸运,真的能找到你,拥有你……”
天已微明,月光渐淡,胡同里依稀传来小贩的吆喝声。樱草从冥想中清醒过来,双手贴了贴自己火热的面颊,忍不住地挂着一丝笑,跑进厨房,给爹爹白喜祥做早点。白喜祥习惯早点吃鸡丝面,以前都是三婶给现抻现做,三婶过世之后,白喜祥自认绝了这一口儿,要樱草每天买份烧饼油条就可以了,但是樱草坚持要继续给他做鸡丝面。樱草的手艺比三婶差得远,抻面只能抻一小条,装个两三碗,不像三婶每抻一把,又细又韧,不软不硬,能供一大家子七八口人吃。但是这小小的一条面,盛载的也都是浓浓的心意。
“好吃吗,爹爹?”
“好吃,好吃。”白喜祥呵呵地笑着,每次都吃得精光。
樱草自己知道,爹爹说的不是真话。她于烹饪一道,实在不像做行头那样有天分。同样的食材、作料,由她做来,刀工不匀,火候不准,味道不正,出锅的饭菜,不过只是能吃而已。三婶走了,没人手把手地教她,只好跟街坊邻居学得一二式,回家细细揣摩,反复烧制,拖了竹青来试吃。
“这回很好吃啦,萝卜片足切了半个时辰,都一般的薄厚,汤用排骨熬了大半夜,撇去了浮油,我自己尝了尝,鲜得很呢。”樱草殷勤地奉上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