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震江北的顾四爷,相貌并不是太起眼,矮胖子,大头浑圆,五官挤成几条窄缝,但谈吐之间却极有威势,一口带着浓重苏北味儿的上海话声若洪钟,只可惜天青他们一个字儿都听不懂。顾四爷的性情颇为豪爽,也没什么不耐烦之意,又努力地说起带着浓重上海味儿的北平话:
“今朝招待靳老板吾交关开心,吾就是服帖侬京朝额角儿。可惜吾听是听得懂一眼眼,唱是唱勿来额,哈哈。靳老板久仰额,好角儿,肯定老有劲额。头天打炮戏勿晓得贴阿里一出?”
天青答道:“头天下午是全本《八大锤》,从《潞安州》到《文龙归宋》,我一赶三,前去陆登,中去陆文龙,后去王佐。晚上全本《九伐中原》。”
“嚯,武老生、武生、老生、勾脸武生,全才!”顾四爷是个懂戏的人,一听之下,笑逐颜开,“交关灵光,交关灵光!”
上海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唱戏大埠头,天蟾舞台又是数一数二的大舞台,此番席间那些常驻天蟾的角儿们,个个都是梨园行响当当的人物,如常二爷、聂二爷、景五爷等前辈名家,天青在北平时已有耳闻,此番见面,当然一一上前诚心结纳。对方倒也大都谦和有礼,唯有一位江连碧江五爷,对天青不住地上下打量,言语之间,不甚客气。
“靳爷除了拜过白二爷之外,可还拜过其他师父啊?”酒过三巡,江连碧当席发问。他是个精瘦的小个子,尖嘴猴腮,眼作三角,若用上海话形容,大概是“交关难看”,但是自幼浸润梨园的角儿,坐在那儿也自有一份气派。天青知道此人乃是著名文武丑,丑行元老王三爷的入室弟子,年纪比自己大不多,辈分却高一辈,当即恭恭敬敬地答道:
“正式拜过的只有白恩师。”
“白二爷是老生行啊,那你这武生戏都是打哪儿学的?”
“业师也精武生,大多是他所传授。十几年来,先后也承蒙杨大爷、张五爷等前辈恩师给说过戏。”
“那可不够地道儿吧,虽说都是武生大家,但是呢,没正式拜师,谁能传给你真玩意儿。”
梨园行的师承是头等大事,得拜名师等于重镀金身,当然对学艺和扬名都相当重要。天青这些年来,自也有不少拜入武生大家门下的机会,但是已与白喜祥情同父子,且白喜祥本身确是精工武生,所以在学艺和镀金这回事上,一直以学艺为主,未曾起过另拜师父之意。白喜祥为这三个徒弟的艺业,呕心沥血,央请说戏的不但都是行家,更是他的至交好友,教诲极为用心,功夫和戏码,都传授得相当瓷实。这些情形天青自己心中有数,不须与外人争辩,当下只微笑道:
“几位前辈都对晚辈教益良多。”
“哼,那想必是了。”江连碧自鼻子里哼了一声,“若只是偷学了几手三脚猫的玩意儿,就跑到上海来拿三倍的戏份儿,也未免太把我们上海人当猴儿耍了,是吧,靳爷。”
天青心下雪亮,明白这位江老板是瞅着他的戏份儿不顺眼。江连碧本来也是北平人,著名科班出身,四代梨园世家,父亲和祖父都是北平名丑,前年才迁居上海谋生,到天蟾舞台常驻恐怕也只是最近的事儿。但既然是常驻的角儿,和天蟾特邀的角儿相比,戏份儿总是有所不及,偏偏天青又是位比他年轻的后辈,因此上,难免心有底火。定戏份儿的规矩如此,自然有它经营上的道理,岂可平白靠口舌争得?天青不欲多言,仍然只是笑笑。
江连碧酒意上头,见天青一再容让,反而越发地来了劲。他转转眼珠,想起在北平时曾看过这位大武生的身世报道,颇多可以讥诮之处,于是起身端了酒杯,径直走到天青身边:
“来来来,我敬靳爷一杯,祝靳爷这一个月的好戏,平安顺利!天蟾场子大,看客眼光厉害,您可当心啊,听说您第一次去第一舞台唱戏,就失了手,下个六张桌把腿跌断了?”
此语过分刻薄,席间顿时好几人站起来打岔:“江五爷醉了,呵呵,随口说笑,倒也有趣,呵呵,靳爷来尝尝这份活杀大王蛇,香喷喷,嫩笃笃,北平恐怕不常见……”
顾茶轩性情粗豪,倒没太留心江连碧的挖苦之意,反而跟着追问:“是额,吾听刚有这事体,听刚侬的腿接得勿理想,靳老板亲手敲断特重接,是真额[嘶] [伐]?”
席间诸人又马上收声,所有目光都盯在天青脸上。
天青端起酒杯,与江连碧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笑道:
“是真的。”
顾茶轩双手拇指一竖:“哗,真英雄,真好汉,搿能个胆气,江湖中人也勿如!来来来,吾也敬靳老板一杯!”
一片赞声笑语中,江连碧站在天青背后,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尴尬万分。他不甘心地扭歪了嘴角,又高声叫道:
“好好,咱们就等着下星期,看靳爷的本事了!靳爷可真是不世出的奇才,没坐过科,没拜过武生师父,靠着听人说几句戏,就成角儿了!这两条腿都断了刚养起来,也能来咱们天蟾挂牌!”
另一位伶人实在看不过去,出言劝道:“有没有本事,台上见。梨园不少前辈都不是出自科班,也没拜过名师,一样卓然成家的。也许靳爷就是有天资,或是家学渊源,或是另有奇遇,都说不定。”
“家学渊源?”江连碧的眼睛放了光。他自己四代世家,最喜提起家学这回事,心中更十分清楚靳天青绝不是世家出身:“倒没听说过梨园中有姓靳的世家,敢问靳爷,令尊是从事什么行当哪?”
如此一再相逼,佛都有火。天青暗暗握紧酒杯,仍然平声静气道:
“家父不是梨园行。”
“那是哪一行?”江连碧目光灼灼。
天青坦然相对:“家父以拉车为业。”
“哈哈哈哈哈!”江连碧爆发出兴奋的大笑,“靳爷的老令尊,合着是个拉车的。北平叫洋车,天津叫胶皮,上海叫黄包车,招手即来,挥手即去,低三下四,讨几个小钱,那拉车的爷们儿,可上等得很呐!难怪靳爷拜不到名师,您这出身,啧啧……”
天青霍然转头,一双眼睛冷冽如电,盯向江连碧。
“江五爷,我一后辈,您怎么说我都成,但是辱及先父和业师,只怕有损您的操守。在我心中,拉车的和所有凭自己本事谋生的人一样,都是上等人。先父拉了一辈子车,尊客重业,勤恳踏实,以自己血汗换得生计,养我成人,我以有这样的父亲为荣。倒是有些人,心存偏见,妄加贬薄,未免落于下乘。”
餐厅气氛已然十分诡异,所有人鸦雀无声,但是两人都还未有察觉。江连碧勉强笑了几下:“哈,哈,你一拉车的儿子,也跟我……”
“哐”的一声大响,打断了他的话,却是顾茶轩将酒杯重重撂在桌上,碰落了一副碗碟。天青这才留意到,顾茶轩一张大脸早已不是先前慈眉笑眼的模样,而是每条肌肉都横着隆起来,眼睛睁得跟猛虎一样,发着凶悍的光。只听他慢慢开口,声音粗哑低沉:
“江老板,侬老抬举拉车额宁额。”
江连碧忽然全身一阵凉意,仿佛掉进深不见底的冰湖。他只顾着讥讽靳天青,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这位顾四爷,顾茶轩,也是拉车出身。
顾茶轩本是江苏盐城人,家境贫寒,十六岁到上海谋生,就在公共租界协记公司拉黄包车。只因他为人慷慨豪迈,讲义气,在苏北帮黄包车夫中颇有名望,不久拜入青帮,列名通字辈。之后,有了一定家底,他买进几辆黄包车,在闸北开起车行,从此才逐步起家。说起来,这是位拉车的祖宗!平时大伙儿畏惧他的权势,不大提起他的出身,所以江连碧虽然也知道这回事,但是没挂在心头。现在猛然想起,讳言却已晚了。
“四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撒意思额?”顾茶轩现在整个人都很像一只猛虎了,身虽未动,却蓄足声威,“吾听[嘶] [伐]清爽侬刚撒,侬再刚一遍?”
江连碧吓得魂飞魄散。顾茶轩作为青帮大亨,杀人那是根本不带眨眼的,最近被对头闹出那么轰动的命案,还在这里谈笑风生地宴客,若是想搞掉一个伶人,岂不是捺死一只蚂蚁一般。江连碧颤抖着端起酒杯:
“四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顾茶轩并不看他,只对魏华彩微一摆头:
“小华,江老板切醉特了,侬带伊起白相相,醒醒酒额。”
“四爷!”江连碧哀号起来,这时也顾不上别的了,猛地跪倒,“您放过我吧!我马上卷铺盖走人,只求您饶我一次!”
事情如此急转直下,远在天青意料之外。他并不知道顾茶轩的背景,自然也就不明白这背后的机关所在,但是顾茶轩动了杀机,却是显而易见。天青忙起身进言:
“四爷,才刚只是我二人话赶话儿半开玩笑,未必就是江五爷本意。江五爷世家子弟,素有家教,不会随意轻贱于人,您若因此怪罪下来,倒显得您气量小了。若是嫌他言语不当,罚他三杯,也就是了。”
顾茶轩眼皮一抬,目光射向天青:“靳老板倒是大人大量,伊个能噶刻薄侬,侬阿[嘶] [伐]搭噶?侬真额替伊求情,个么侬切三杯。”
天青低头看了看桌上的酒瓶。席间喝的是法国白兰地,一百二十年的陈酿,天青不惯饮酒,迫不得已喝了几杯,已经在全身难受,但此刻人命关天,哪容得半点迟疑,他一把拎起酒瓶,掂了掂还有大半瓶的酒,握在手里,对顾茶轩施了一礼:
“求四爷成全。”
他举起瓶子,直接对着瓶口,咕咚咚一饮而尽。
“作死!这么喝法,他没死,你先死了!”
清晨,人安里客舍,崔福水跳着脚大骂:
“二爷把你托付给我,你就这么玩命!这一下子喝过去了,我抬着你的尸首去还给二爷?”
“这不没事儿了么……”天青靠在床边,孩子一样嘟了嘟嘴。他刚吐了一整夜,天都亮了才缓过劲儿来:“我错了,您别气,崔爷,要不,您再罚我喝三杯?”
崔福水再气也笑起来:“你这孩子!”他倒上一杯热茶,递给天青:“好好洗洗你的肠胃!姓江那孙子不知是哪辈子积了德,要你这么作践自己来救他!还好大伙儿都没事儿。顾四爷也真够吓人的,最后他搂着你肩膀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要把你掐死呢!结果是满口子夸了你什么的,咱们都听不太懂……真险哪,唉,做伶人的,一样都是在刀口上混饭吃。”
天青喝光茶水,定了定神:
“刚才您说的来请咱们参加大义务戏那位,烦请记得回复他,说我准去。”
“时间就在后天,你能成?”
“能成。”天青笑了,“武松三碗酒打虎,我这才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