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有挑班就有散班,谁不是啊。”白喜祥平和地笑着:“我已然想了很久了。喜成社已经二十二年,算是活得很长的一个班社了,北平全城有几家能维持这么久的?到现在这班社依然存在,已经不是靠我,而是靠你们后辈支撑。我自个儿呢,体力一天不如一天,本钱越来越差,近年总共才贴了几出戏啊,细数起来都难堪。趁着还在牌上,赶紧急流勇退吧。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本是自然之理。天青,以后这班弟兄,交给你了,我相信你的能力和心胸,你别推辞。”
天青毫无思想准备,一时哑然,望着师父,又下意识地转头望望师兄弟。玄青正恶狠狠地盯着他,突然被他这一望,满脸的嫉恨和刻毒来不及收去,登时扭过了头。天青没理会他,沉吟一下,昂首对白喜祥说:
“师父,蒙您信任,挑班我愿意一试,不过我想还是维持喜成社的原名,算我替师父把这牌子做下去。”
白喜祥笑了:“傻孩子,挑班哪有那么挑的?当然得改名字、改规章,牌子、阵容、戏码,全都按你自己的路子。你师父的名头能维持多久,在于他自己的戏,自己的艺,不在于一个班社的牌子。戏呢我还是要唱的,只是不搭班嘛,以后借你的班底唱,呵呵……好了,明儿你就启程了,早点休息,先不用想这些。专心去跑你的码头,在上海戳住了,别的什么都好说。”
他轻轻打个哈欠,站起身来,四个孩子也都跟着起身肃立。白喜祥背着手,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个扫过去,微笑道:
“刚才你们祝我,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这话,我也送给你们。明年今日,后年今日,咱爷儿几个再聚到一块儿来,好好地说说心里话。我希望你们到那时候,都还是亲如一家,无论各自迎着什么样的日子。”
四个年轻人齐声应着,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竹青在胡同里踱步好久,才等到天青从院中出来。却见他走到街门外又回了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与里面的樱草喁喁私语,然后樱草开门送出来,没走多远又被天青送回去,两人一起进了门,又过了老半天天青才出来,樱草却也跟出来了,两人又头抵着头说了半天话儿,好不容易樱草才回身进院,又过了老半天才关上街门,天青却又不肯离开,站在街门外发了半天的呆。
竹青看在眼里,强忍着一肚子笑,不出声,直等到天青终于失魂落魄地朝胡同口走来了,才猛然打拐角处跳出来,大吼一声,吓得天青差不点儿折个毛儿跟头。
“你!还没走哪?”
竹青大笑道:“我等你啊!还真能黏糊,活活儿的一出‘长亭’啊!”
天青揉揉脸,定了定神:“一下子离开太久了,有点……还没走呢就有点想念。你呢,等我干什么,玄青师哥呢?”
“光许你们想念,就不兴我想念啊?”竹青翻个白眼,“玄青师哥早走了,他那脸子,就像谁欠了他二百大洋似的,死沉死沉,喊都不理,一溜烟儿地跑了。我呢,想再多陪你一会儿,师哥,你得下个月才能回来呢,我还从来没跟你分开过这么久的时间。”
天青一怔,盯着竹青,半晌说不上话来。是啊,要不是他提起,还真没想过,自打儿时拜师,他们兄弟二人,十几年来一直朝夕相处,分开最长时间也不超过两周,这位小师弟的各种嬉皮笑脸、调皮捣蛋,都早已成了天青生命中的一部分,如血脉相连,须臾难分。天青心下感动,笑着搭了竹青的肩,一起朝前门外大街走去。
“一个月也很快的。刚才我还跟樱草说,就像做一场大梦一样,眼睛一睁,我就回来啦。”
“回来就成了大角儿啦。”竹青兴奋地跳着脚走,“你自己挑班,打算取个什么名儿?可说好了,你一定得邀我搭班,挂不挂牌都没关系,傍着我师哥的架子花脸,那可不能是别人!”
“那准定不能是别人,咱们是‘皂君庙的狮子,铁对儿’!不过这事儿太大,容我好好想想。我以前一直惦着要傍着师父好好唱戏,还真没起过自己挑班的主意。挑班这回事,说到底还是老生和旦角来得方便,武生挑班,那得是多大的角儿啊,得是杨大爷那样的,才能邀得一批好老生好旦角,心甘情愿地为他跨刀。”
“你真有这个实力了,师哥,咱师父的为人,看不准的事儿,绝不会胡乱安给你。跟杨大爷那是不能比,但是全北平年轻武生,能有你这个叫座力的,数不出第二个。再者说了,就凭你的人品威望,谁能讲半个不字,一向以来,长辈晚辈提起你,个个都说你是这个!”竹青高高竖起大拇哥,“挑班邀角,准定不是难事,放心吧,师哥,这不是师父抬举你,确是你自己到了这个级数。”
天青笑着转头看他:“也就你吧一直捧我。你自个儿呢,将来怎么打算?你的实力也不浅了,郝二爷背地里没少跟师父夸你。”
“花脸行呢,就是好好给人跨刀的份儿。”竹青神情坦然,“有史以来自己挑班的花脸,也只有金三爷一位,连我师父郝二爷那么大的角儿,也没自己挑班,顶多在人家班里挂个三牌四牌。郝二爷教导我说:人,得懂得自己的位置。不是说只有挑班的头牌才是好角儿,只要找准自己的位置,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傍着头牌唱好每一出戏,这就是好角儿;若没那个本钱,硬往头牌凑,于人于己,都只有祸害。唱戏是这样,做人也是这样。这个我早就想清楚了,师哥,”他抬起头来望着天青,眼睛在月色中晶光闪亮,“只要你看得上我,我这辈子就心甘情愿地给你跨刀。”
天青嘴唇一抿,搂紧他的肩:“兄弟,你好好唱,我也给你跨刀。就算我挑班挂头牌,一样给你配二路,咱哥儿俩就互相傍着,好好地唱一辈子。”
说话间已经到了肉市街,天青要往广盛楼去,竹青往金鱼池去,就此将要分手。天青心头充满恋恋之意,望见肉市街口正有摊子在卖竹青爱吃的爆肚,忙道:
“你肚子饿不,要不要来份儿夜宵?”
竹青也望见了,登时喜形于色:
“嘿!这可真是小爷想要啥就来啥!说真格的,这一天在师父家忙活得,没怎么顾上吃饭,还真得祭祭咱的五脏庙。师哥,你也来份儿!”
肉市街这个爆肚摊也称得上前门一绝,摊上一列四个尺二白地青花大冰盘,摆着晶莹透明的整块大冰砖,羊肚分门别类铺陈其上,盖着洁白细布,周围一圈细瓷碟的作料,整个摊子红白蓝绿的,清新水亮,看着就叫人眼馋。卖爆肚的热情招呼:
“哟,这不是靳老板和董老板吗,瞅着你俩就想喊好儿!二位爷,来哪块儿,肚头、肚领、葫芦、散单?要么来这精心收拾的肚仁儿,白嫩、香脆,绝活儿,不输致美斋!盐爆油爆汤爆,要哪味?盐爆加芫荽葱花,油爆勾芡,汤爆蘸卤虾油,您好哪口儿?”
竹青还正掂量着,天青已经开口:“三味都要,各来一份儿。您再帮我去叫两份豆汁儿加辣咸菜,四个叉子火烧夹猪头肉,我们哥儿俩坐您这儿吃。”
“好嘞!”
卖爆肚的兴高采烈操作起来,竹青和天青就在煤油灯下坐下,望着灯火依稀的前门外大街。天青问道:
“你打算一直就在金鱼池那儿住?多不方便,不若一起搬到前门来吧。”
“先住着吧。爹娘没了,姐姐妹妹都出了阁,就剩我一人,犯不着自己买院子。你不也是在广盛楼那小屋子里鞧了好几年,那么大的角儿,也不管别人说。”
天青笑了:“我是说,不若你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吧。小椿树胡同那院子,我和樱草成亲后就住进去,我们要北屋,东厢房留给你,成不?等你自己成亲了再搬走。咱们每天一起吃饭,一起去侍奉师父,一起练功唱戏,多好。”
竹青呆了好一会儿,眨巴眨巴眼睛:“那哪儿成,你们两口子新婚小夫妻的,我挤在你们院子里像什么话,咱可不干那么没眼力见儿的事儿!”
吃食端上来了,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面儿。竹青是真饿了,抄起筷子就呼噜呼噜吃将起来,转瞬间把三份爆肚扫光了两份,才留意到天青还一直坐着没动。
“吃啊,你瞅我干吗呢!”
“我瞅你个吓人的吃相!你老实儿地给我搬过来吧,等我回来就搬!天天给你吃爆肚、****、核桃酪、萝卜丝儿饼,早晨烧饼油鬼,晚上卤煮火烧,夏天干香豌豆,冬天红绿萝卜赛梨……”
“得嘞,得嘞,我搬,我搬!不带这样的,哈喇子都流汤里啦!……”
卖爆肚的抄着两袖,笑眯眯地望着这一边吃一边斗口的哥儿俩。秋风已有凉意,但是摊子炉火前依旧温暖,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在这一片笑语声中轻轻地飘啊飘。
上海。
中国首屈一指的锦绣繁华地。
和许多北平人一样,天青自小儿已经熟悉这个城市的名字。它不是国都,但比国都更具声名,它印在最漂亮最时髦的用品上,挂在最新潮最活络的人嘴边,它就是昌荣繁盛的现代中国的象征。但是,只有真正到了上海才知道,它比想象中更新潮更繁盛,更宏阔更独特,街景、建筑、气候、植物、服饰、语言、用度,全都与北平天差地别,陌生得像是到了外国一般。
好角儿跑码头,不能是孤身一人,越大的角儿带的班底越多,天青第一次出门,当然更不能免俗,白喜祥派了三位好佬为他保驾护航:一位是管盔箱的钱师傅,天青从小到大,勒头都是他跟的,这勒头的手艺好坏,跟一个伶人的台上表现可是关系重大,不能随便换师傅。另一位呢,是白喜祥的私房琴师杨二爷。伶人和琴师,关系密不可分,伶人唱得再好,也需要一个优秀的琴师来托住,方能成就一段天籁。早前伶人都是用官中琴师鼓师,无论台上多少角色,一把胡琴到底,后来渐渐地,开始流行私房琴师,每个享名的角儿,都有他专用的琴师。杨二爷跟了白喜祥多年,是著名的“胡琴圣手”,手音特佳,刚劲俊茂,卓尔不群,尤其对于台上的角儿傍得极严实,绝不喧宾夺主,尺寸、垫头托腔、气口过门都丝丝入扣,就算那角儿今儿个嗓子不在家,他都能妥妥当当地把一段唱给托下来。再有一位是喜成社的后台管事崔福水。他曾为白喜祥做了多年“跟包”,帮他打理唱戏前后的琐事,包括化妆扮戏穿行头甚至端茶擦汗这些,对一个伶人在戏园子所需操办的一切事务都驾轻就熟,是个最堪倚重的可靠人物。
白喜祥派这三位爷陪着天青,其中拳拳心意,那也不需细表了。一行四人带着几箱子行李,乘长江轮渡,花三天时间才到上海。魏华彩领了人马在站口迎接。
“哇,靳老板穿西装真是老时髦额,勿要太好看!电影明星勿得比!”一见天青出站,姿容俊朗,风采照人,魏华彩先忍不住大赞一番,然后才道,“阿拉四爷很想亲自迎接靳老板的,但是最近惹了官非,勿方便抛头露面,望靳老板海涵。这些日子就是在下陪着侬了。下榻在牯岭路人安里,来沪的角儿们都住那儿,请靳老板上车,这就过去吧。”
“怎么,顾四爷惹了官非?”刚到埠就听了这么个消息,天青不由得有些疑虑。
“噢,小事体,小事体。”魏华彩一边上车一边道,“就是出了条人命而已。”
天青和崔福水面面相觑。
入住人安里之后,慢慢打听,才知道这位顾茶轩顾四爷,不是一个普通的戏院经理,而是著名的上海闻人,青帮大亨,号称“江北皇帝”,在上海滩可谓翻手云覆手雨,号令江湖雄霸一方。天蟾舞台只是他出于爱戏而投资的产业之一,真正的事业横跨政界商界:饭店、茶楼、车行、玻璃厂、百货商店、轮船公司……名下各种商号不一而足。至于那件人命官司,是今年夏天另一位上海滩“天字辈”青帮大亨黄金荣的得意门生被暗杀,因为一些明里暗里的争斗,黄金荣将顾四爷告上法庭说是凶手。双方都是实力雄厚的闻人,本来很简单的案情搞得扑朔迷离,闹了快有半年时间,还未审理出个头绪。
“那……”崔福水也是通达世情的人物,尽管心中好奇,也不敢直问魏华彩案情真相,只打听自己这边的切身相关,“顾四爷身陷官非,天蟾演出会不会受影响?”
“勿相干。四爷这样人物,就算只管在家里呼呼大睡,产业也都是照常运转。戏呢,该唱的一样唱,该看的一样看,这不,还特地去北平邀角儿嘛。”魏华彩言辞客气而又不容置疑,“侬只管唱侬的戏就好额。今天晚上,四爷在公馆宴请各位,明天起,休息两天,然后拿出三天时间拜会各方闻人、新闻界、票界,喏,阿拉上海唱戏,这些交际必须有的,哪炷香烧不到都会出乱子的。下周开始正式演出,照约定,头三天打炮戏,连续日场加夜场,以后二十七天只唱夜场,最后再唱三场勿收戏份的作为临别纪念,一共三十六场,戏码勿翻头。呵呵,就看靳老板的啰。”
“没问题,没问题。”
转头来,崔福水悄悄对天青叮嘱:
“白二爷有十几年未曾到南边来,咱们对这边情形都不熟了,还真不知道名闻天下的天蟾舞台有这样背景。难怪周爷好端端在这儿唱着,去年忽然逃到天津去了,看来就是惹着了这位四爷。咱们只来跑跑码头,倒也不必操心太多,不过你当心着点儿,谨言慎行,专心唱好自己的戏。”
“是,崔师傅。”天青微微一笑,“咱们做伶人的,只拿戏说话。”
当晚,江风飒飒,皓月东升,湖北路二零三弄迎春坊十三号顾公馆宴开四席,招待南来的京朝名角靳天青。席间除天青一行四人外,还有天蟾舞台常驻的一些本地名角儿、前后台管事及班底、新闻界人士等,顾四爷本人和家眷、手下等作为主人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