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犹豫一下,看看樱草垂涎欲滴的小胖脸儿,手在口袋里攥了一会儿,终于豪迈地摸出那四大枚,买了这个兔子灯:“喜欢不是吗?师哥送你了!”
樱草欣喜若狂,接过小兔子灯,拉住竹青的手儿使劲地摇:“竹青哥,你真好!”
竹青拍拍自己的胸膛:“你才知道啊!”
忽然鼻端嗅到诱人的香味,猛一抬头,是糖炒栗子摊。大铁锅里头,黑砂子,黄饴糖,正翻得带劲儿,一颗颗大栗子油亮油亮,热气腾腾地滚动着,香味儿蒸腾四散。卖栗子的汉子一边挥着铁铲,一边嘹亮地吆喝:
“新出锅的栗子来,甜香!”
竹青一低头,从人堆儿外头绕过去。走了没几步,天青赶上来:
“给。”
一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啧啧,师哥你……那你呢……”竹青捧着小包,在两手间倒过来倒过去,仿佛烫得拿不住似的,“来,一人一半!”
“你吃吧,瞧你哈喇子都淌脚面子上了!”
玄青跟着走过来,两手揣在棉袍的袖筒里,庄重地蹙着眉头:“就知道吃。”
竹青不服气地撇撇嘴:“那你买什么了,师哥?”
“我什么也不买,留着将来攒行头。”玄青一扬脖,“角儿都不用官中的行头,用私房的,你们知道置全套私房行头要多儿钱吗?五千大洋。我打从入行就开始攒了……”
“得了吧,师哥,”竹青剥开栗子,往嘴里塞着,“这么四大枚四大枚地攒,几辈子才能攒出五千大洋啊?钱不是攒出来的,得挣出来。好好练功学戏,赶紧成角儿,一场戏的份子钱就一两百,唱个几十场,就出来了,哪在乎这几个栗子。”
玄青笑了一声:“我倒看你怎么挣出来!师父都不要你……”
“师哥!”天青急忙阻住,但竹青已然瘪起了嘴角。
白喜祥前几天刚跟竹青说了,要他改工花脸。
竹青当时就急了:“师父,我惹您生气了?您,您不要我了?”
“咳,你还是我徒弟,但我教不了花脸,得荐你去花脸行的师父门下学戏。”
“我不要别的师父,就要您!”竹青眼泪狂涌。他这眼泪,一向来得最急,比樱草还爱哭,“您是不是觉着我练功不勤勉?我好好练!”
“你练功不错,跟这个没干系。生旦净丑,各有所长,伶人工哪个行当,要看整个人的资质、相貌、身段、气质、性情,都要计算在内。”白喜祥耐心解说,“我仔细掂量过了,你身子虎实,性情机灵跳脱,嗓子宽亮,不适合生行,该往净行走,工大花脸,更有前程。”
“我舍不得您!”竹青扑通跪下来,抱住白喜祥的腿,用那宽亮的嗓子开哭,“我!不!离开您!”
白喜祥忍不住笑了,叹了口气:“别搞得生离死别似的,我还是你师父啊,我也指着咱爷儿俩的情分,不会因这个改变呢。”
一想起这些,竹青嘴里的栗子也顾不上嚼了,泪水哗哗地流了满脸。天青急忙搂住他肩:“别哭,师父说了,生行净行,都一样出大家。‘千生百旦,一净难求’,只要咱们好好练功……”
玄青摇了摇头:“那话儿呢,也就是唬唬自个儿吧。成角儿挑班,还得是老生和旦角。别的行当么……”他瞥瞥哭得满脸画魂儿的竹青,怜悯地放缓口气,走过来也拍拍竹青的肩,“算了,也别太难受,祖师爷赏不赏饭吃呢,这是不能勉强的。我答应你,等我成角儿挑班了,邀你跨刀,成了吧?”
竹青抬起头,用劲儿抹了抹泪:“其实我早想明白了,成不成角儿呢,那没关系,只要能和师父和师哥在一块儿,怎么都成。”
樱草连忙挤上来,将小兔子灯塞在竹青手里:“竹青哥,还有我!给,不哭,咱们要一直都在一块儿!”
“嗯。”竹青破涕为笑,攥紧了手中的兔子灯:
“和我师父、师哥、师妹,一直都在一块儿!”
孩儿的脸和三月的天,那是世上变得最快的两样东西。三月的北平,乍暖还寒,风刮得成日成夜,有时剧烈,似乎要把整个古城连根拔起;有时轻软,拂得人身上心里都痒丝丝的。春日艳阳下,到处都有风筝在飞:袅袅婷婷的美人风筝、威风凛凛的英雄风筝、下山猛虎、出海蛟龙、蝙蝠儿、沙燕儿、拖着三色彩尾的凤凰、一节节老长老长的蜈蚣……
乔双紫坐在九道湾白家院子里,给孩子们做风筝。只见他那小胡萝卜一般粗大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把竹竿子劈成一根根的竹篾,削尖,削细,燃火烤出弯弯的弧线,用线绳扎出形状,糊上薄薄的绵纸……素白的风筝架就像变戏法一样在他手里逐渐成型。
乔双紫是个奇人。他比白喜祥小四岁,看起来却像是比他大许多,肤色粗黑,胡须浓重,下巴一颗大黑痦子上还长着黑毛,脸上身上的肌肉,都一道一道地横横着,挣得长衫的线条都横横起来,看着活像一山贼。平时在家里,他手里把玩的,不像白喜祥那样是一柄温雅的折扇,而是一支长长的烟袋锅,动不动就蹲在地上抽一阵子,惬意地吐着烟圈,城郊的农民也没他那样一副土相。
但就是这样一位看起来土头土脑的中年人,却是京城里有名的好鼓佬。一双鼓楗在手,往台上一坐,他整个人,就在刹那间脱胎换骨,身姿端凝,气韵高洁,全身都似笼罩着一层光晕。那鼓打得,点子绝准,尺寸绝稳,几百个鼓套子稔熟于心,连打十数场戏,牌子都不带翻头的,帮衬得台上的伶人那戏唱得,又精神又过瘾,好似三伏天喝了一大碗冰酪般痛快淋漓。鼓佬,本是整个场面的领袖,一台之主,整出戏的节奏、气氛、尺寸、格局,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喜成社的场面上有了乔三爷,就是有了个有胜无败的定盘星。
所谓“场面”,说的就是为一出戏奏乐的师傅们,有文场和武场之分,文场是胡琴、月琴、弦子,武场是鼓、大锣、小锣。乔双紫之所以成为顶尖的好鼓佬,还在于他六场通透,丝竹锣鼓样样精通,一手胡琴也是出神入化,平日里帮白喜祥调个嗓儿什么的,轻松拿得起来。白喜祥自成名以来,就一直与这位乔三爷如影随形,戏台上、生活里,配合得极为默契,至于他俩是怎么认识的,怎么结的缘,当事人从未说起,外人不得而知。
既然一双拿惯了烟袋锅的手,能打得一手好鼓,那么糊上个把风筝这样的小玩意儿,根本就不在话下。在四个孩子欣喜的注视下,风筝架很快就扎好了,乔双紫取出笔墨,在绵纸上勾画起来:眼窝、鼻窝、嘴岔儿分明,印堂如火,眉分双钩,靛蓝的脑门儿和脸蛋儿。金色盔头,缀满绒球光珠。气派的鹰斗熊褶子,闪着蓝汪汪的光……
樱草等不及地问:“这谁呀?”
“这都不认得呀?嗐,”竹青蹿起身来,亮相,“铁面雄心胆包天,英雄四海美名传,只恨不遂心头愿,数载的冤仇……”他跳上堂屋前的台阶,做个掏髯口的身段:“挂!心!间!——某,姓窦名尔敦,人称铁罗汉哪!……”
改工净行没两个月,他已经活脱脱是个大花脸了。
风和日丽的下午,三兄弟带着樱草,喜气洋洋地奔去前门西河沿,拣块空地儿,亮出他们独一无二的窦尔敦大风筝。竹青在前头牵着线儿,天青在后头举着风筝跟着跑,玄青陪着樱草,站在太阳底下,手搭凉棚遥望。
“加把劲儿啊,就差一点点儿了!”
风筝飞起来了,靛蓝靛蓝一张大脸,带着红黄黑相间的花纹,辉煌灿烂地上了天,河边路过的人都停下来,指指点点地赞叹。四个孩子心里头,别提多美了,樱草更是高兴得又拍手又跳脚:
“飞哟,飞哟,病啊灾啊,都带走!好事儿都留下,不好的事儿,全带走了哟!”
忽然一群小子斜刺里跑过,手里正放着的一只大老鹰风筝,顿时和窦尔敦的风筝线绞在了一起,分也分不开。
“留点儿神!”玄青急着喊。
那群小子簇拥着一个少年,穿一身织锦夹袍,罩了件八宝坎肩,翻着灰鼠领子,衣饰丽都,显然是富贵人家子弟。他抄着手儿,自己不放风筝,只是吆喝着指挥,看也不看玄青一眼:
“跑快点儿,再高点儿,再高点儿!”
小子们径自向前跑去,用力拉拽着线绳,天青和竹青来不及绕开,一扯两扯,他们的线绳断了,风筝遥遥地沿着河边飘走了。
“我的窦尔敦——”竹青一溜烟地追了出去。
“你赔我的风筝!”樱草迸出泪来,飞跑上去对着带头那少年跺脚。那少年比樱草高一头,圆胖的大脸,下巴略有些突出,一脸蛮横神情,对她啐了一口:
“赔?阻了二爷我放风筝的清兴,你赔我呀?”
樱草咬着嘴唇,上前还待争辩,被他一把推开,一个跟头跌倒在地。天青飞奔而上,扶起樱草,急切地上下看了看,转头怒视那少年:
“给我妹子赔礼!”
那少年被他气势所慑,退后一步,瞄着天青。眼前这个小子,跟自己年纪相仿,虽然身高膀阔,看起来挺威风,可是毕竟只有一个人,怕他怎地?少年回头扬了扬手,把带来的小子们都聚到身后,转过身来,倨傲地冲天青晃着下巴:
“怎么着,找茬啊?她脏了爷的衣襟,我还没叫她赔我衣服呢,小杂种……”
天青没再多废话。他箭一样地冲上去,凌空一个飞脚,登时把那少年撂倒在地。少年尖声号叫起来,身后的小子们发一声喊,全都扑上来围住天青厮打。去捡风筝的竹青跑了回来,见此情形,毫不犹豫地加入战阵,一时间尘烟四起,杀声震天,玄青护着哇哇大哭的樱草,急得在圈外猛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师父说了不要生事!……”
最终还是那富家少年带着手下节节败退,向着城里逃跑,天青还要追赶,被玄青喊了回去。那少年本是乘车来的,慌张之下,车也不要了,一直奔出两条街,望着背后没人追来,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对着身边小子喝骂道:
“都他妈的孬种!爷养你们是白吃饭的吗?”他恼怒地抹着嘴边的血迹,“把爷打成这样!几个人及不上那一个小子!都给我去死!”
“小的不对,让二爷失了威……”几个小子小心翼翼地哈着腰。
“失了威?哈,那倒也不见得!”少年又晃起了下巴,“我可没让他们全身而退!叫他们美,哈!”
他扬起手,张开给小子们看。
阳光下,明晃晃的,是个银镯子。樱草戴在腕上的银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