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走过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手里相片,也忍不住满脸含笑。他记得那天拍照的情形,记得樱草从楼上下来,披着轻纱,提着雪白的曳地长裙,向他婉转一笑,楼下顿时鸦雀无声。天青自己也呆在当地,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在面前,一时眼花缭乱,半晌做声不得。她太美了,天仙一样,温柔的清澈的如雪花一般精致的光芒,美得让他鼻子发酸。她走过来,站在他面前,仰头凝望着他,那眼神直击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刹那间击得他眼泪都快下来了,也不顾周围赵烟晨他们都瞪眼看着,直接拉过她,在她脸颊吻了一下。哎,他希望赵烟晨把那一刻照下来,把她当时又羞怯又温柔的模样,也拍成相片,不过,没拍到也没关系了,那一刻已经永远留在他心底,她所有的模样,这些年来一天天一刻刻,那么多美得让他鼻子发酸的模样,他都已经深深印在心底,如一张张永不褪色的相片,陪伴他度过岁岁年年……
多么想赶紧和她在一起,多么想永远陪伴着她,此生余年,都只与她相拥。如果人生是一出戏,他希望他的那出戏,就是他和她的“对儿戏”,偌大戏台,就只有他们两人的四目相对,唱念对打,都只与对方纠缠,他不顾台下有没有看客,不求任何人的欢呼喝彩,只求这出戏永远地唱下去,一本二本三本,四折五折六折,天荒地老,无边无涯……
“嘿,师父起身了吗?”
一声吆喝打断了天青的冥想。是玄青走进堂屋,瞥了一眼竹青和天青两人,又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戏照,顿时也被那些精彩华美的照片吸引了视线。这时候樱草扶着白喜祥从卧室里出来,白喜祥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穿的是枣红织锦寿字马褂,酱色团蝠缎子夹袍,戴了个红帽顶的黑缎小帽。
三个徒弟顿时忙活起来:
“师父,快请上座,今儿正日子,我们给您老磕头拜寿!”
白喜祥笑着坐下,看着这三个小子。今天他们也都穿得十分光鲜,隆重的贺寿衣服,新剃的头脸。樱草穿的是绛红条子夹袍,映着白中透红的面色,漂亮得似一朵水灵灵的鲜花。四个孩子一字排开,轮番给白喜祥磕头贺寿:
“爹爹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师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眨眼,六十岁了呢。说起来,是个重要的整寿,应当好好庆祝一番。但是,怎么庆祝呢?今年和往年相比,有着那么大那么空、让人每一想到就心里刺痛的一个缺口啊。
往年到了这天,惯例是自家人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大清早儿晨雾未散,胡同里刚刚响起吆喝声,白家厨房里已经热气腾腾,香味四溢,三婶早早开始准备饭席。她胖胖的身躯在厨房方寸之地灵活地转动着,仿佛有三头六臂,操控着灶台、水缸、砧板、柴堆等各个点和线的运作,同时那爽朗笑语,充斥着整个院子:“菜择好了没,樱草?”“竹青,再偷吃我扇你老大嘴巴子啊!”三婶嘴头厉害,实际上并不动手,骂得再凶,也掩盖不住满脸宠爱的笑,一颗颗小麻子,都泛着暖和和的红光。
而到了饭席上,三叔才是主角,他豪爽,霸气,酒到杯干,不似白喜祥,只象征性地沾沾杯口便算。酒后的三叔,一张大黑脸上绽着熟红,变成一片酱紫,指手画脚地跟白喜祥扯着闲篇儿,白喜祥照例点头微笑着,无论他说什么,都笑吟吟地听着,间或插上几句话,都正好说到三叔的心里去,让他意气风发,谈兴更浓,说得额头冒出一道道的热汗,顺着下巴的大黑痦子往下滴。
至于樱草和玄青三兄弟,在饭席上,是插不上话的,他们只是向白喜祥跪拜贺寿,喜滋滋接了红包,其余时候便是在旁边伺候着,端茶打扇,让三位长辈聊得开心。这一席饭,边吃边聊,往往要到深夜,才尽兴而散,三婶搀着醉醺醺的三叔,白喜祥带着四个晚辈,笑眯眯地在院子里互相拱着手儿道别,结束了这一整天的团圆。
再也不会有了。团圆这个字眼儿上的绚烂光彩,随着年月推移,越来越惨淡。
“师父您看,还满意不?”
天青和竹青一边一个地拥着白喜祥,屋里屋外地检视。
今年的寿诞,他俩可是费了大心思张罗,尽力想让师父也有和往年一样的欢喜。堂屋里摆了一份寿堂,正中红底撒金的挂轴书着个极大气的寿字,下面供着景泰蓝的香炉蜡钎,八仙人的寿桃寿面,桌前铺着红毡子。院子里头,天青找了外城最好的棚匠张老杆,两天前就带了弟兄来,喊高上房支架子,搭了一座可着院子的暖棚,三面挂檐,三面栏杆,三面玻璃窗,见木头就包红布,棚里花活和门上彩子做得五光十色,灿烂辉煌,周围悬了一溜儿彩屏,绘的都是三国戏出儿:《长坂坡》《汉津口》《水淹七军》……棚里放了八套家伙座儿,桌椅全都围着大红圈金绣勾子莲的帔。北平著名的包席大厨王四海已经带了下手师傅在厨房预备好了,每桌三海碗六冷荤六炒菜四大碗一锅子,鱼翅海参大螃蟹全上,用的餐具都是特制的景德镇青花瓷,上面镌着“四海”二字。
“满意,满意。”白喜祥露出最欣喜最愉悦的笑容。他懂得徒弟们的心意。
从早上八点多开始,前来贺寿的人就是络绎不绝。喜成社百来号人马都到齐了,已经告老还乡了的打城外特地赶过来。白喜祥当年在科班的老弟兄也来了一大批,“师哥”“师哥”喊得此起彼伏。北平各大班社挂牌的角儿们或是亲临祝贺,或是委托人送了寿礼,一堂堂的寿桃寿面寿幛寿酒寿烛挤得院子里根本摆不下。还有很多梨园内外的老交情,新闻界的商界的文化界的朋友,还有前门附近的街坊邻居,九道湾的、肉市街的,川流不息地拥上门来……
天青师兄弟几个,忙得不可开交。白喜祥一向性情淡泊,与世无争,守在小院里自成一统,日常并没有多少交际往来。孩子们一直都觉得他于世故一道,不甚练达,殊不料宅门一开,宾客云集,交游竟然如此广阔,简直三教九流都对他尊崇倍至。什么叫世故,什么叫交际?真正练达之人,自会以人心对人心,何需时常见面寒暄迎来送往,为人之热情、淳厚、诚信、良善,是在日常举止之一点一滴中彼此心照。白喜祥之“白圣人”的名号,在梨园内外声名远播,自不是他刻意交际宣传而致,而是在几十年的善举良行中浸润出来。
四个孩子自然也都送上了寿礼。玄青送了一柄玳瑁骨精雕折扇,扇面乃是吴昌硕的《岁朝清供图》,白喜祥接来细看,爱不释手:“吴老仙逝后,书画身价暴涨,再配上这把骨子,尤其名贵。瞧这骨子还是旧配的老物件儿,雕工非凡,想必也是高人手笔?”
玄青一时语塞。这寿礼是殷绣帘替他置备,他只管转了个手而已,哪里知道出处?好在白喜祥也并未追问,欣喜把玩起天青呈上的礼物,那是一只康窑五彩的瓷烟壶,笔致极工,形制罕见,一面绘着关羽读《春秋》,另一面绘着关羽舞青龙,有个特别的名号叫做“文武二圣”,恰合白喜祥作为“红生大王”的身份。白喜祥越看越爱,连声赞道:“这只烟壶,听李洪爷提起过,近乎仙品,费过大心力而不可得,你打哪儿弄到的?”
天青为这只烟壶,辗转托人,大半年的戏份都送在里头,不过这些付出,在师父的笑容前完全不值一提,他只笑道:“师父,您喜欢就好了!”
竹青的寿礼十分别致,是一只蝈蝈儿葫芦,葫芦身上的“福禄寿喜”纹样乃是在葫芦结实时塑就,造型浑然天成,光泽莹然,盖口以名贵犀角制作,盖子上另有一只蝈蝈的圆雕,须长翅阔,极尽生动。葫芦里头还装了一只真蝈蝈,色作豆绿,鸣声洪亮,有金石之声。白喜祥奇道:“这样的稀世之珍,怎么里头还装了真蝈蝈,可有点舍不得!”
竹青磕头道:“师父,我这阵子来得少了,家里没人吵闹,我怕您老寂寞,让它替我叫嚷几声!”
大伙儿笑了一番。
樱草送给爹爹的,是亲手精制的一套“老爷戏”专用行头:绿夫子盔,绿蟒,绿靠。盔头比普通盔头雄壮得多,形状圆浑大气,金箔灿烂,绒球高耸,光珠飒飒作响,后兜绣的行龙栩栩如生。绿蟒用的是上品大缎,一条赤金手捻线盘成的大龙踏云而行,下摆的海水江牙不是普通的直立水弯立水而是立卧相间的三山五江水,几乎铺满整幅下摆,气魄非凡。绿靠呢,更别致了,不是鱼鳞纹也不是韦陀纹,而是独此一份的孔雀翎纹,羽丝处用了真正的孔雀翎羽,随着衣甲抖动,闪着变幻莫测的光芒。
要论价值,这套行头不见得比三兄弟送的礼物贵重,但是一针一线都是樱草手泽,足足耗费了她一年多的心血,白喜祥自是珍惜异常。
“赶紧给我贴几出老爷戏,用我闺女送我的行头!”他笑容满面地叮嘱崔福水。
直到夜深,宾客才渐渐散尽,小院里只剩白喜祥一家。白喜祥走进堂屋,在大幅寿字下的官帽椅缓缓坐下,四个孩子早已累得精疲力竭,都坐在铺在桌前的红毡子上。
“生受你们啦。为我这老朽之人搞个生辰,如此大阵仗,难为你们一番孝心。”
“爹爹高兴就好。”樱草伏到白喜祥膝前,轻轻给他捶腿。
“高兴。高兴。”白喜祥慈爱地摸摸她的辫子,抬眼望着人去席空的小院,“当然了,伤感难免,我也不想瞒着你们。今儿是头一年缺了你三叔和三婶。三婶是没了,三叔以后也难回来。缺了他,真觉得我的命都缺了一半。不说别的,少了他这鼓,戏都逊色三分。好鼓佬难找啊,能托得像他那么严实的,都不知还能不能遇到。”
玄青道:“三叔也真是的,回去投什么亲戚啊,跟着您多好,您又没少了他的。”
樱草道:“三叔有三叔的苦处。他跟爹爹像亲兄弟一样,若不是不得已,不会离开爹爹。”
白喜祥点点头:“我就希望他平平安安。大伙儿都平平安安。生逢乱世,平安,团圆,都成了难求的机缘。你们最近都还好吧?天青倒是总在身边,玄青和竹青可有日子没见着了。”
竹青踊跃发言:“我挺好的,师父。您放心吧,我师父对我可好了,把他的拿手戏全都给我说了,连新戏都说了,我刚学了《飞虎梦》,就快能贴了!我师父手把手儿教我勾脸,还给了我不少私房行头。我以前老觉着啊,架子花脸没啥唱头,全是傍别人的,现在听了他老人家的教诲,越来越咂摸出滋味来了,敢情这个行当也有学不完的学问。”
“这话说的,咱师父教你那一程子都是白教了呗。”玄青低声道,“今儿个是给咱师父祝寿,不是来听你夸新师父的好。”
“我没那意思!”竹青顿时从脸一直红到脖子,“你怎么……”
天青坐在他俩中间,一手按住一个:“师父的好日子!……”
白喜祥笑了笑:“行了,我都明白。竹青开窍儿,我高兴。你拜了郝二爷,当然要尽心跟着他,他的人品艺品,都够你学一辈子的,这没必要在我面前掖着。玄青,你前阵子老是伤风感冒,鼻涕眼泪的,最近可大好了?”
“好了,没事了。”玄青低下了头。
“我看你一直身子不舒服,所以也不大催你,不过你于戏上,可得多下些功夫了。近几年你的功抽得厉害,嗓子也越来越回去了,也不肯常来听我说说戏,台上也有点汤儿事……”白喜祥叹了口气,“你们都长大了,心思多了,想些什么我也不太明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自己把握着自己吧。玄青,今年你二十三了,终身大事是怎么考虑哪?”
玄青一直低着头:“家里也有提亲的,我没中意。”
“怎么?”
“全是乡下丫头。”
“乡下孩子实诚,肯吃苦,有不错的姑娘。”
玄青一扬下巴:“我大小也是个挂牌的角儿,得娶一房像样的妻室。名门世家的,人才品貌都出众的。若是找不着,我宁愿一辈子不染女色。”
天青困惑地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白喜祥转向竹青:“你呢,傻小子?”
竹青忙答:“我师哥都还没娶亲,我着什么急啊。”
“你师哥又不是亲哥,不用依着次序,你要是有心上人,现在娶了,我允准。”白喜祥微微含笑。
“那哪成啊,我师哥就是我亲哥。”竹青亲热地搂着天青脖子,“我得等我师哥先成了亲,生了大胖小子,我再琢磨我自己个儿,是吧,嫂子?”
樱草飞红了脸,嘟起嘴巴:“拿我当什么挡箭牌呀!”
白喜祥笑道:“樱草,等天青回来,你们的亲事,就办了吧。一路看着你们走到现在,真不容易。缘分哪,是靠上天赐予,可更重要的也是靠自己修来。对了,天青,我还有个重要的事儿,一并跟你说了:你这次去上海,若是顺利,回来可以考虑挑班了。”
天青一惊:“挑班?”
“嗯,你有这个实力了,再在喜成社耗下去,就耽误了。”白喜祥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此次去上海,正是个乘势而上的好机会,一炮打响回来,正好挑班自立。班底不用你费心去找,就用喜成社的原班,重邀几个好角儿而已。贴戏还在广盛楼,签个长约,他们一准儿乐意,若想去别的戏园子,也容易找。你回来是在重阳节后吧?成亲挑班,一起办,趁着年前,红红火火地搞完,明年啊,可就看你的本事了。”他放下茶碗,望着天青微笑。
樱草脑筋最快,马上想到了其中的不解之处:“爹爹,这怎么成,您把喜成社怎么处?”
白喜祥缓缓道:“喜成社到了寿数了。”
四个孩子全急了:“师父!这怎么话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