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爷,您这是正式落定?”
九道湾,白家小院里,白喜祥专心思忖着,天青、黎茂财左右相陪,一起接待一位上海来的客人。那客人姓魏名华彩,一身西装革履,礼帽执在手中,修饰整洁的脸上,堆满训练有素的微笑:
“是额是额。吾是天蟾舞台专司邀角的副经理,有权落定。靳老板大名,阿拉在上海也是久仰了的,老板顾茶轩先生,嗯,阿拉都称四爷的啦,前年就动心思打算邀请,班底、价码,都策划好了,听说靳老板伤了腿,只好作罢。如今呢,吾是正好在京邀角儿,闻听靳老板正式复出,赶忙捧场,啧啧,辗转托人才买到票子。这几天的戏,老灵额,很受震动额,靳老板这戏品,真如报上所说‘洗练凝重,了无嚣张之迹;天然美观,脱尽烟火之气’!刚刚电话请示四爷,伊马上就拍板了,特邀靳老板去天蟾舞台唱一个月,戏份从优,前七后三拆账,靳老板拿后台六成。”
黎茂财转转眼珠,赶紧插言:“这可不算优啊!天青在我们这儿,已经拿八十大洋了,我们北平的角儿去外埠唱戏,戏份上惯例是到天津翻一倍,到上海再翻一倍,假使……”
魏华彩仍然赔笑:“假使在广盛楼,如此拆账不算优。但是天蟾舞台是阿拉上海最堂皇的剧场,在英租界四马路附近虞洽卿路,最繁华的地段,里面交关大气,三层楼连包厢,一共三千五百个座位。就算每场只卖八成座,收入也有一千五百大洋以上,靳老板能拿到的戏份呢,就在三百大洋左右。还是可以的[嘶] [伐]?一个月下来,至少八千大洋啊。去年周老板在阿拉天蟾唱的时候,只拿后台四成呢。”
“周老板那是您本地的角儿……”黎茂财小算盘拨来拨去,觉得还够响,于是不做声了。
白喜祥转头望向天青:“你怎么想,天青?”
“师父,一去一个月,社里这边怎么办?”
“那你就不用操心了,好歹顶得住。天青啊,唱戏这回事呢,咱们梨园行有个地域上的讲究:学戏打基础,要在北平,才算正宗、地道;想唱红呢,那得去上海。眼下天蟾诚意邀请,我觉得机会不错。”
天青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忽又心念一动,脸上微微泛起红云:
“谢谢师父成全。不过……时间上可否推后一点,今冬,或者明春?”
魏华彩一愣:“现在是好辰光额,阿拉戏界都讲‘金九银十’,一年到头,要数国历九月十月最出生意。上海的戏台呢,也正闹京朝荒,观众都期待着有京城名角儿献艺。靳老板最近不方便[嘶] [伐]?”
白喜祥一瞥天青的面色,即已明白,抚掌笑道:
“天青,你……不急在这一时吧?”
天青未及答话,门帘一掀,一张俏丽的小面孔出现在门口,顿时给整个屋子都带来阳光般的暖意:
“呀,有客人?”
白喜祥招招手:“进来吧,樱草,正好有话问你。”
樱草闪身进门,逐一见礼,笑眯眯站在白喜祥身后。白喜祥笑道:“樱草啊,眼下这位魏爷自上海来邀角儿,想请天青去唱一个月的戏,其意甚诚,索价公道,是个考验功夫、增长见识、提升声名的好机会,你说天青该不该去呢?”
樱草睁大一双圆亮的黑眼睛,望了望天青:“该去呀。”
白喜祥也望了望天青,嘴角含笑:“他说现在不想去,想推两三个月。”
天青的脸涨得更红,一时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樱草看在眼里,不由得脸也红了。
她明白他的心意。天青与她,早有约定:待得伤愈就成亲,双手抱她入洞房。本来去年能够弃拐行走,已经打算操办,但是随后三婶病逝,重孝在身,无意再谋亲事。如今一年过去,天青重新挂牌贴戏,台上台下都功德圆满,两人彼此心照不宣,都知亲事指日可待。这满腔幸福甜蜜之意,还未有机会倾心交流,眼下却被爹爹看了个透亮……樱草悄悄抬眼望望天青,他也正望着自己,脸上有些羞怯,有些坚持,更多的是充满信任的期待。
樱草抿抿嘴角,转过身,给白喜祥的茶碗沏上热茶,轻轻说:
“好男儿志在四方,当以事业为重的。”
天青低下头:
“有约难守,有诺不践,算什么好男儿?”
“只要心里有约,等候就不算一回事。”樱草将他的茶碗也沏上茶,端到他面前,“茶是越冲越淡,酒,会越酿越醇。”
天青接过茶碗,凝视着她。两人目光一对,都微微地笑了。
“师父,那就听您的。”天青转向魏华彩,“需要商定的情形,咱们再细谈。”
魏华彩没太听懂这师徒三人在说些什么暗语,但是总归成功邀了好角儿,顿时喜笑颜开:
“那就……下周动身?”
“再下周。”天青这回倒是斩钉截铁,语气不容置疑,“抱歉,魏爷,再过十天是我师父六十寿辰,这我不能错过。十天之后,人到上海!”
九道湾南面不远,珠市口西,“八大胡同”中的石头胡同,有家名唤“大北”的照相馆。它在北平照相馆中不见得是最大的,但一定是最热闹的,整天客似云集,生意最忙时,六个换衣间都不够用。梨园行更是人人皆知大北之名,因为店主赵烟晨是个有名的票友,不仅爱唱戏,还爱拍戏照,店内置备了全套衣箱,拍戏照的水准那是京城一绝。
天青受上海天蟾舞台隆重邀请,赴沪演出整一月,这是他入行十六年来的破题儿头一遭,成败与否,事关重大,简直跟进京赶考的感觉差不多。时间虽然仓促,仍然事事全力以赴,为备宣传所用,特地去大北拍了一批戏照。他自然不会用店内置备的粗陋衣箱,全副行头都是自带,足足拉去了三车,喜成社衣箱、盔箱等相关人手,全都跟着。
“靳老板来啦,给靳老板请安!”店主赵烟晨亲自在门口迎接,端正的小帽,整齐的夹袍,雪亮的白袖口,尤其是满脸的笑眉笑眼,处处都散发着殷勤与热切。他其实比天青年长不少,但是做生意的人,习惯做小伏低,加之靳天青在北平确是响当当的名角儿,招待上又比对旁人更加的热烈三分。
“赵爷客气了,有劳赵爷。”天青一边还礼,一边搀着后面的几位老师傅和樱草下车。
“有您光降,小店是蓬荜生辉!今儿个专门辟了换衣间给您用,顶干净,顶宽敞!”赵烟晨热情地把这一行人迎向店内,“相片儿呢我亲自给您拍,连这两位助手,都是挑得顶好的,手艺精熟,包您满意。小店没别的企求,就希望靳老板赏个面,容小店把靳老板的戏照供在橱窗里头,成不?让小店沾沾您的光彩,您的福气,您的威风!”
“成,您客气啦。”
还多亏赵烟晨安排妥善,因为要拍的戏照很多,在上海演出一个月几十出戏的戏照都要拍到,从早上一直忙到下午。赵烟晨是老馆子鸿发的学徒出身,拍照手艺北平独步,又是真心爱戏的人,不厌其烦地一直陪着,樱草也帮着衣箱师傅打下手。今天的天青,情绪比在后台轻松得多,时常望向樱草,嘴角含笑,但是纵然如此,化上妆穿起行头的他,仍然似有一层光芒笼罩,眉梢眼角都透着凛然之威,逼得樱草不敢直视。
“很久没唱过这出了,还认得不?”他一边扎着绦子,一边笑道。
樱草用力点头。她当然认得。太子盔、白龙箭衣、红彩裤、绦子大带、翎子狐尾、厚底、双枪,这是《八大锤》陆文龙。
说起来也不过是四年前的事儿,如今想起,恍若已经过了几辈子一般:冬日的清冷,楼座的喧哗,第一次看戏的她,悄悄坐在女席角落里,目眩神迷地望着台上那白袍小将,朗声吟唱,矫健开打,心中那位从小看熟了的憨厚哥哥,就在那一瞬间,无声无息地起了变化……如果没有这出戏,一切会是怎样?会一如既往地,始终做着哥哥妹妹吗?不,樱草坚信,她和天青哥终于还是会走到一起,他们是命中注定属于彼此的人,就算没有《八大锤》,也会有《长坂坡》《挑滑车》《狮子楼》……一个人喜欢什么样的事物,本是命中注定,就算在这一刻没有遇见,也迟早会有那么一刻,准准儿地将你击中。
天青扮好了,提着双枪,站到幕布前,掏翎,骗腿,背十字枪亮相,盔头和箭衣都在灯光下闪耀着逼人光芒。当然了,再精的行头,也不如天青本人充满光彩,二十二岁的大武生,正当全盛之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风华姿容均耀眼生辉。虽然是在狭窄的摄影棚里,但是一身行头穿戴齐整,凝神聚气,双目光芒一敛一放,仍然令人耳边响起满座儿的好儿来。赵烟晨一边操作机器,一边没口子地夸赞道:“好!有相!好角儿!今儿可学着了!……”
全部戏照拍完之后,又拍便装照,拍了长衫又拍西装。这还是魏华彩特意的叮咛:
“上海服饰比北平新潮,靳老板也入乡随俗吧,多穿西装额。”
天青从未穿过西装,此番不得不去瑞蚨祥加急定制,生疏无奈地扮将起来。但是十六年功夫在身,自有一份过人气度,加之肩宽腰细,雄壮挺拔,穿上西装竟是出乎意料的好看。当他好不容易将这身衬衫、领结、背心、腰封、外套、西裤、袜子、皮鞋都搞定了走出换衣间,所有人都惊住了。
“浊世佳公子,翩翩美少年哪!”赵烟晨发自内心地惊叹起来,“您只拍这一张西装照吗?可惜了!应该多做几身,礼服、常服、燕尾服什么的都扮上,就凭您这人才,我们这手艺,光把这相片儿往上海一摆,他不红都不成!”
天青笑道:“人家看的是戏,又不是看衣裳。”
“不是衣裳好,是您的人才好!啧啧,这张拍完了,能不能请您赏个脸,穿我们店里的结婚礼服拍一张?算我们的外敬,只要容小店摆橱窗里就好!”
“店里的什么,结婚礼服?”
“嗯,都是标准的西洋样子,上海那边最时兴的!来来来,楼上请,反正该拍的都拍了,赏光看一眼!”
楼上藏衣库的门一打开,这回轮到天青惊住了。
眼前是几大排衣架,挂着各式中西礼服,摆在最前面的是一男一女两个木头模型,男的身穿白色立领衬衫,黑领结,笔挺的黑色燕尾服,缎面翻领闪着微光;女的一身纯白软缎低胸大蓬裙,裙身镶满白色蕾丝和亮钻,裙摆又长又大,缀着层层叠叠的纱,在地上铺成雪浪般的半圆。模型头顶上,还罩了一幅半透明的轻纱,长长地披在身后。
“喜欢吗?”赵烟晨殷勤地凑上来,将男模型搬到天青面前,“刚刚运来,全新的,没人上过身,您若是……”
他停下了,眨眨眼睛。
靳老板显然一直在看女模型。
“樱草。”天青喊了一声。
樱草啪哒啪哒跑上楼来,还未开口,也被那身气势宏大的纱裙惊得怔在当地。天青伸手拉过她:
“樱草,和我一起拍照吧!”
赵烟晨闭紧了嘴巴。他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他瞧瞧天青,又瞧瞧樱草,趁着这两人目不斜视地看着彼此,悄悄地退后,退后,下楼去了。
“这是,这是结婚礼服啊天青哥。”
“嗯,你穿上,得有多漂亮。”
樱草的脸颊上飞起两朵大大的红晕:“现在,就穿?”
天青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想将她整个人都收藏在自己眼睛里:
“我等不及想看看你最美的样子。”
纵然已经终身相许,在这样的注视下,樱草的一颗心,也禁不住扑扑扑如小鹿乱撞。寂静无人的藏衣库,铺天盖地的都是锦绣华服,一套套的结婚盛装,将整个空间都染满了浓浓爱意。梦境一般的微醺中,天青轻轻揽住她的腰:
“穿上这身礼服,一起拍张照片,好吗?去上海这一个月,我就当你已经是我的新娘。”
樱草连脖子都红了,头抵在天青胸前,只答了一个字:
“好。”
“嚯!要说我师哥啊就是有相!”
清晨,白家堂屋里,竹青兴奋地翻看着大北送来的一大盒子戏照:“瞧这掏翎,瞧这提甲,瞧这背刀推髯!嚯,整儿就是一出戏啊!光这相片儿往天蟾一挂,你也得红!”
“亏你也是个成名的角儿,说话跟照相馆老板似的。”天青一边扫着屋子一边笑道,“说真的,你也去拍些吧,他家手艺真不错。你想拍什么样的?”
“我想拍……”
老半天没听着竹青把这话说完,天青回转身一瞧,只见他正举着一张大相发呆。
“天哪。”他说。
相片上是天青和樱草,穿着大北那套簇新的结婚礼服。天青的身姿和神采,眼中湛亮的光芒,在白衬衫、黑领结、黑色燕尾服的衬托下,更加的逼人眼目;樱草娇润的小桃子脸掩映在半遮半透的轻纱中,幽深的黑眼睛,菱角般的小嘴,雪白的颈肩,都如工笔国画一般地明艳动人。通常去照相馆照相的主儿,脸上难免挂着点紧张僵硬,这两人却都微微含着笑,眼中的温柔,嘴角的甜蜜,都一式一样,甚至那一点点天真的羞怯都一样,像是约好了似的,情不自禁地要在如此端庄的照片里,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幸福来。
“你们这是……哎,什么叫金童玉女啊,我今儿算是见着了。”竹青呆呆地看着相片,连说笑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