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仇》又名《英雄义》,讲的是史文恭因一箭射死晁盖而与水泊梁山结仇,和卢俊义兄弟反目,生死相搏的故事。这是一出功夫极重的大武生戏,穿箭衣,戴髯口,既重工架气度,又讲边式利索,要求文武兼备,戏技俱佳,等闲年轻武生拿不起来。靳天青作为断过腿的主儿,此番以这么一出繁重大戏作为复出打炮之作,戏迷岂有不蜂拥而至之理,捧场者有之,好奇者有之,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者,只怕也不在少数。
广盛楼后台,天青已经扮完了戏,箭衣、褶子、扎巾、髯口,一应俱全。他在穿衣镜前伫立片刻,伸手撩起褶子,看着腿上的厚底靴。今天的靴底,粉得异常白亮,在后台灯光下,一尘不染得耀人眼目。他的腿和脚,现在终于又习惯这双靴子了,蹬起那厚硬的靴底,奔走,开打,妥帖舒坦,就像一个饱经离乱的旅人回到了自己的家。
“怎么样,天青?”白喜祥走进扮戏房。
天青一时肃然。
要说完全不紧张,那是假的。如此久疏战阵,再强悍的猛将也要打怵三分。台帘外正唱着大轴前的压轴,是庄赤蓉的《三娘教子》,庄七爷那也是北平名旦,平素无论压什么都压得住的,现在却有些压不住了,台下喧哗一片,种种不耐烦的叫嚷,都在等着大轴登场。唱戏这东西,和生活中许多事一样,不光讲求实力,也讲求个机缘拿捏,这一次亮相就是他决定性的机缘,若是成了,以后就长风破浪会有时;若是不成,只怕就飞流直下三千尺,以后要想再翻身,可就难了。饶是他事前早已做好充足准备,人当此际,也禁不住沉吟了片刻。
“我不打扰你,你静静心。”白喜祥伸手扶在天青肩头,按了一按,“心静,戏才能静。别想别的,只想着你的戏。”
他转身出门,剩天青一个人在房里。
天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静静地凝立不动。
师父说得是,心静,戏才能静。去除心头燥火,方能中正平和。他闭着双眼,以胸中一团温厚之气,包裹住纷乱的内心,渐渐地,忘掉台下,忘掉看客,忘掉输,忘掉赢,忘掉成,忘掉败,忘掉一切身外事,忘掉腿,忘掉厚底靴,他的心中,只剩下这出戏:一箭仇,英雄义,史文恭,四击头,九龙口,三迈步,风入松……
戏开场了。
满场上千看客,挤得摩肩接踵的,都盯着那幅绣着“出将”的台帘。极度静寂中,锣鼓点儿显得分外的清晰响亮。
“嗯哼”一声内白,史文恭上,亮相。
喊好儿这种东西,说来也很奇妙。仿佛是台上台下一种无形默契,一种无需言传却又无法冲破的约定:有的伶人就算你铆足了劲儿想给他喊个好儿也喊不出来;而有的伶人,像此刻出场的靳天青,人往台上一戳一站,全身上下,没一丝不精彩,没一处不妥帖,就在这乍一露面的刹那里,一声碰头好儿就不由自主地自你的喉咙奔涌而出,和那不约而同的全场看客一起,不狂吼出这一声,简直不足以发泄心头这份舒坦:
“好——!”
阔别两年,这位年轻的大武生,风采丝毫未减,成熟气度更增,筋骨开张转为潜气内敛,气概神韵皆比当年更胜三分。神完气足的牌子“我与梁山已成仇,难免得两下争斗。银枪一抖鬼神愁,何惧那亡命贼寇!……”干净脆亮的开打“扫堂腿”“旋子”“旋扑虎”“乌龙绞柱”……华而有骨,质而弥工,赢得台下炸窝般的叫好;那众所周知受过重伤的右腿,完全看不出有任何逊色,一招“干拔飞腿”“跺脚翻身”的亮相,快、脆、帅、美兼具,连坐在台侧把场的白喜祥,都忍不住在满堂喝彩中点了点头。
完戏了,戏楼中一片山呼海啸,看客拥在戏台前,良久不散。
天青回到后台,竹青、秦月明等一班小兄弟早就挤在帘后守候,欢呼着扑上来,拍肩打背地庆贺。年长一辈比他们矜持得多,一个个只颔首道:
“天青,好小子!吃住这口劲儿,可别泄了啊!”
天青一一作揖拜谢。正喧哗间,白喜祥挑帘进来,一张慈祥的笑脸,望着热闹的众人。天青心潮澎湃,一时间话都说不出口,只想跪拜下去:
“师父!……”
“孩子啊!真是争气,这么大的关坎儿,也硬是迈过去……”白喜祥的笑容中,充满欣慰与爱惜。
忽然间人群一分,黎茂财气喘吁吁地挤进来:
“二爷!天青!哎,可等着你们了!”
白喜祥扬起长眉:
“又怎么啦,黎爷,您别老是这么一惊一乍的。”
“您看看门口那位爷,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后台门口,跪了个全副武装的军官。
白喜祥和天青走出来一看,禁不住都暗暗心惊。扛枪的岂是好惹的?平素军警到来,吃拿卡要,无恶不作,做伶人的也只能忍气吞声,如今这么一位爷跪在门口,情形实是诡异无比,比直接持枪喝骂更让人惊骇。白喜祥连忙上前:
“这位军爷,敢问怎么称呼?有话好说,何必如此,刚才多有怠慢,请进来坐。”
那军官抬起头来,看着年纪不大,脸上倒是并无险狠之气,一派豁出去的神情:
“白老板?敝姓冯。坐是不必了,今天我就交代您这儿了,您若不给我安顿个前程,我就不起来。”
白喜祥一愕:“什么?”
“买不到票,我回去没法跟太太交代,这差事反正也要丢了,以后就请白老板赏饭吃吧。”
白喜祥和天青摸不着头脑,都转身望着黎茂财。黎茂财紧张地擦了擦满头的汗:
“他……他是四十二师第二旅许旅长的副官。许旅长新娶的太太,要看天青的戏,这一连十天的票都没买着,她就急了,叫许旅长亲自来买,哎,二爷,您可没看着那天有多吓人,广盛楼贾经理都快跪下了,告诉他票实在是都卖光了,挂票都没了,请他多包涵。他,他还不肯罢休,第二天竟然托了区警察署王署长来买票,非要卖他两个包厢不可,贾经理没辙了,求我务必想个法子……”
白喜祥与天青对视一眼。民国之后,戏班归警察局主管,本区警署那是喜成社的顶头上司,得罪不得,真不知道黎茂财能怎么应对。黎茂财瞄瞄他俩的神色,小眼睛里闪出狡黠的光:
“王署长亲自光降,哪敢说不卖?我教贾经理,把账本子取出来交给他,说:这十天订票的主顾,都在这上头了,您自个儿看,想要哪个包厢,就跟那订票的主顾商量去,让他腾出来给您,咱这儿绝没二话……”
天青嘴角一动,几乎笑出声来,白喜祥也不禁莞尔。这黎茂财,还真有他的点子。这期戏如此热门,能订到包厢的非富即贵,全是京师闻人,哪个是他区署署长能够得罪?果然,黎茂财也露出一丝自得的笑容:“他翻来翻去,一个包厢也挑不出来,只能摔了本子走了。结果许旅长还是不肯罢休,今儿又派了副官来,告诉他若是再订不到票,就不许回去。贾经理见势不妙,逃得人影不见……”黎茂财又换回了原先的满脸苦相,“然后这位爷就跪在这儿不走了,口口声声要咱们给他安排新差事。”
白喜祥也蹙起了眉:“这位许太太,怎么就这么铆上了劲儿要看天青的戏?买不到这一期,还有下一期啊,干吗这么为难人。这位军爷,您也看着了,不是掖着不卖,实是没有余票了。您回去跟许太太好好回禀,请她多包涵吧。您贵为旅长副官,那也不是等闲人物,怎么被一个女人折腾成这样。”
冯副官咳了一声,白着一张脸:“白老板,靳老板,您二位有所不知,我们旅长对这位新夫人,宠爱无比,有求必应,我这副官正官能不能做下去,全是她一句话的事儿。当兵的也不过是领粮吃饭,丢了军职,叫我怎么奉赡父母,养妻活儿?我当兵这些年,从未欺压百姓,如今领了这种死差,也不能拿枪顶着各位爷非给我挤票子出来不可,只能跪这儿不走了,前程性命,都交在各位爷手里吧。”
天青见他说得可怜,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略一思忖,转头向白喜祥禀道:“师父,不如这样吧:这十天的票,是肯定淘弄不出来了,但是我可以多唱一场,票子随那位许太太订。”
白喜祥颇有忧色:“天青,你刚刚才唱回武生,一上来就是十场重工大戏,再加一场,怕你承担不住。”
“师父,徒儿心里有些掂量,不差这一场的。若不加戏的话,如何打发这位军爷?”
白喜祥思量片刻,也只能点头:“只好如此了。”随即又摇了摇头,“唉!素来都是期盼着唱红了卖个满堂,这唱得太红了太满了,倒又是别样的麻烦。这追加的一场,戏码又怎样安排呢?”
天青想了想:“不如好人做到底,问问这位许太太想看哪几出吧。如此捧我的场,我也尽心唱上一回便是。”
跪在地上的冯副官,闻言狂喜,拜谢不迭,拔腿飞奔出去,借了广盛楼的门房电话便打。片刻赶回,朝着天青,连连作揖:
“靳老板,您真是菩萨心肠!我家太太也说感谢您大方成全,祝您鸿星高照,开台见喜!她说只要正中那两个包厢,愿付三倍票价,其余的票子,园里照卖就是,想必也是万千戏迷期盼的福利。至于戏呢,太太说不知靳老板肯不肯唱《武松打店》与《翠屏山》双出?”
天青怔住了。冯副官看他神情有异,急得搓着两手:“啊……其实我也觉着这么点戏有点怪,两出都是短打武生和旦角的对儿戏,双出没有这么唱的,是吧,靳老板若是觉得不方便,那……”
“不是,”天青轻叹一声,“可以唱,我只是想起……”
“筱师姐?”
扮戏房里的天青,惊诧地望着蓦然出现的故人。她还是那么窈窕婀娜,身穿镶着细细银边的黑丝绒长旗袍,围着流苏披肩,卷发斜拥肩头,映得一张鸭蛋脸粉嫩无匹。目光在天青脸上游走,深意款款,含情脉脉,闪亮的眼波里,漾着一汪熟悉的笑意。
“是我。没想到吧。恭喜靳老板,贺喜靳老板,这复出的声势,可真是如日中天。”
冯副官在她背后探过头:“太太,花牌送进来?”
妃红没有回头,只微微颔首。刹那间,连续六个一人多高的硕大花牌拥进了天青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只剩下天青与妃红两个人立足之地。
“你就是……许太太……”天青一时手足无措,抬头望了望柜子上的自鸣钟。他刚刚唱完《武松打店》,要在中间垫戏的二十分钟里改扮《翠屏山》,时间相当紧迫,没法子细细叙旧。“师姐你……不是挂牌挑班了吗?听说走遍南北大码头,唱到哪儿红到哪儿。”
“嗯,算是红了一阵子。”妃红含笑把玩着手中的檀香小扇,“但是一个女人家,太辛苦。遇上老许,诚心待我,也就跟了他回北平。他很爱我,虽然娶我做的继室,但总归还是正妻。咱们唱戏的,不能奢求更多了,是吧?”
天青的目光柔和下来,轻轻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对你很好。”
门外传来米师傅的催促声:“天青,该候场了!”
天青与妃红对视着,一时都没有出声。周围繁花似锦的硕大花牌将两人团团围拥,花香满室,静静萦绕在呼吸之间。妃红低下头,轻轻掰弄着桌角,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浓密的阴影。
“我走了。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过得不错。”她扬起头,妩媚地一笑,“我说过要找一个真正心里有我的人,比你更好、更强,我做到了。”
天青也笑了,神情还是那么明朗、坦荡。
“祝福你,筱师姐。我真心为你高兴。”
妃红望着他,眼中波光闪动,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浅浅一笑,轻盈地转身出门。冯副官正在门口守候,护着她步下后台楼梯,穿过院子,重又回到楼上包厢。几个勤务兵簇拥着她坐到包厢正中,周围男女仆从纷纷拥上伺候,擦汗,打扇,净手,奉茶……
又一出大戏开始了,那拼命三郎身姿矫健,刀似游龙,唱念做打,都比当年更加精纯。去潘巧云的是喜成社新聘的花旦,也是妖娆万状,与天青你来我往,唱得满台生辉。楼下看客,爆彩连连,楼上包厢里,妃红一直端端正正地坐着,用檀香小扇轻掩着半边脸,挡住静静流下的泪。
原以为可以看得很开心的。原以为过了这么久,一切都已经放下,原以为自己赢尽台上台下,再没有任何委屈抱憾,却不想此番一见,他还是令她意动神迷,心头没有一点点占到上风的得意。她甚至有点后悔自己意气用事离开喜成社,如果硬是留下,此时在台上与他默契做戏的,一准儿还会是她,她愿与他唱到天荒地老,他是她遇见过的最好搭档、最好伙伴……时至今日也仍是最好的……男人……她骗得了他,骗不了自己,再没有人能比他更强更好,然而他始终只是台上的搭档,生活中的对儿戏,永没机会由她来唱……
“太太,旅长来接您了,车子在街口等。”
“知道了。完戏就走。”
妃红取出纱帕,轻轻按去腮边泪水,昂起了头。戏,总有完结的时候,如同一场梦总会醒,只有真实的生活漫无止境。她毕竟还是人生的赢家,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不靠天,不靠地,全凭自己本事,赢来锦绣荣华,还有什么抱憾?啊,不,不,什么叫输,什么叫赢?在人生这场大戏里,只留下纠结,留下遗憾,留下痛苦留下泪,就是输;能留下希望,留下温暖,留下欢笑留下爱,就是赢。她筱妃红心里,已经珍存了那么多荡气回肠的瞬间,台上的风华,台下的默契,被心爱的人舍身相救的惊喜,与他携手逃亡共经患难的经历,他明澄的目光,诚挚的眼神,对她始终如一的欣赏敬重……她不必再计较输赢,****这回事哪有输赢,他们各自拥有了自己拼来的幸福,终不负这一程相伴。
曲终,人散,筱妃红含笑起身。许旅长迎上楼来了,直为公务繁忙致歉,妃红披起他递上的大氅,温柔地仰起脸,眼中浓得化不开的,全是恋恋深情:
“走吧,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