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笑了:“师哥七八岁时,五官神情、体态身段,都已经是地道的老生,师父说,这是天赋,教不出来的,天生是这里事儿。他以前有个学生,教个攒眉都学不会呢。”
殷绣帘悠然神往:“真想看看他小时候的样子。几岁登台的,挑帘红么?”
“十岁,很红的。他的扮相特有神采,往台上一站就很拿人,嗓子也很好,仓前仓后都音醇味厚。”
“哎,那可真不容易,我有个师兄,没过得了倒仓这关,就此不能唱了。”
“您也是梨园行?”
“我是唱大鼓书的。十四岁卖身学艺,走了两年江湖,到北平后,在天桥茶馆里驻唱。”
天青微微一怔,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同情:
“鼓书艺人,可比我们更不容易,尤其是姑娘家,在天桥那地方,难免忍屈受辱,挣的都是血汗钱。您现在还唱吗?”
“不唱了。”殷绣帘被他目光中的诚朴所动,禁不住有些自伤自怜起来,“只唱了两年,被班主偷偷卖去百顺胡同,从此……”
天青满脸讶异,瞬间转为愤怒的通红,情不自禁地伸手在椅边一拍:
“这班主该千刀万剐!您,您,您这命太苦了……”他想再说些什么,又拘束地住了口,只用力摇了摇头,“年纪轻轻的姑娘家,遭受这么多磨难,得怎样熬下来!……”
殷绣帘心中一震,禁不住地有些动容。十四岁背井离乡,此后天涯流落,还从未有一个人这样真诚地同情过她,关怀过她,连玄青都没有。眼前这素昧平生的师弟,一点都没有轻蔑她低贱的出身,亦没有垂涎她惊人的美艳,他跟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一份纯良,发乎内心,让她这枯寂已久的、早对人间失望的心,都隐隐感受到一丝温暖……
“还好了,能遇见你玄青师哥,终身有靠。”她浅笑着低下头。
“嗯,师哥的性情比我们老成得多,行事成熟谨慎,师父常叫我们多学学他……”
天青忽然住了口,欣喜地站起身来。
殷绣帘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是玄青进了院子。他跨进门槛,掩好街门,回身正待举步,忽然一眼看见堂屋里的天青和殷绣帘,顿时停住了脚。
“师哥,你回来了。”天青笑着迎出堂屋。
“你怎么来了?”玄青看看他,又看看殷绣帘。
“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师父寿辰的事。再过一个月就是正日子,得操办起来了,六十整寿啊。这几年尽赶上天灾人祸的,都没能好好办一次,今年三叔三婶又都……”
玄青咧嘴一笑:“多大的事儿不能去广盛楼说,要到我家来说?”
“我连等了几天,你都没去啊。”
“没贴我的戏,我去什么去?”玄青眼皮掀动,瞄向殷绣帘,“你招待的好贵客,聊得挺开心哪。”
殷绣帘软语解释:“自家人,怎好怠慢的,他等了你一下午……”
玄青笑道:“是你的自家人?”
殷绣帘低了头,一声不响地走回屋子。
天青微微蹙眉:“师哥,你……”
“怎么,心疼了?”玄青转过身,盯住他。
天青顿了一顿,低声道:“师哥,只想请您拿个主意,今年师父的寿辰,怎么操办。三叔三婶都不在了,就咱们四个陪着,我怕他老人家触景生情,伤了身体。要么咱们去个热闹的大饭庄子……”
玄青盯住他伤后初愈的右腿:“你还用找我拿主意?那么大的本事,自己照量着办就是了,你是他的心头肉,怎么办都是对。”
“师哥……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装模作样地跟我炸什么酱。”玄青又笑了起来,声音变得尖利刺耳,“怎么着,磨叽了一下午还不肯走,我这家里,是有蜜还是有糖?”
天青不再说什么。他拱了拱手,转身撩起长衫,快步出门。
玄青站在院中,长久地盯着已经掩上的院门。如果目光有温度,他的视线一准儿已经将这院门烧出一个大洞,不,他多想将靳天青,也烧上一个大洞!这个表面上毕恭毕敬的师弟,是这样持续不断地侵扰着他,妨害着他,不但侵扰到他的戏、他的生计,还侵扰到他的家、他的女人!他不应该如此急躁地撵他走,他应该把他留下来,用什么……用件什么东西好好地招待他……玄青的视线离开院门,狂乱地在院中扫动:门闩、铁铲、斧头、菜刀……
他努力按捺着胸中烈火,伸手闩紧了院门。回转身,走进卧房,见殷绣帘正坐在床边,缝补着他的一件衣裳。
“送走啦?”殷绣帘抬眼看了看桌上的自鸣钟,“我给你煮了……”
玄青不待她说完,上前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她的脸上。
殷绣帘向着床边跌倒,手里的针线、衣裳,全都散落在地。她惊恐地掩住脸:“玄青……”
玄青揪起她胸前衫子,将她拽到床上,啪啪连响,又抽了两记耳光。殷绣帘头发散乱,哀叫道:“玄……”
“贱货!”玄青狂暴地边打边骂,“我一不在家,你就偷男人!你们勾搭多久了,说!不说实话我打死你!”
“我没有,我没有!”殷绣帘挣扎着,哭叫起来,“你的客人,我陪着说会子话,有什么错?你,你怎么……”
“什么客人!不知道他是我对头吗?要你涎着脸出来陪他?瞧你那个眉开眼笑的贱模样!你看他一张小白脸,对他动了心对不对!我就知道你心里迟早有别人!你这个假惺惺的贱女人……”玄青左右开弓,劈头盖脸朝着殷绣帘狠抽过去,“你们都来害我!串通起来害我!我先把你打死了,再去弄死那个混蛋!……”
殷绣帘被他按在身下,徒劳躲闪着,语不成声地哭道:
“玄青!你……冤枉我……我从来没有……我……”
深夜。
月光半明半昧。
玄青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全然不理四周一片狼藉。他想睡觉,但是白天一幕幕仍然拥塞在他心头,将胸口堵得结结实实,气都喘不上来。天青的脸,殷绣帘的脸,殷绣帘饶有兴趣地倾听天青说话的神情,天青望向自己的充满嘲讽的目光……
再也忍不了了,已经忍了这么久,早就到了极限。这个神护鬼佑的靳天青!六张桌没能摔死他,邓漆园的黑手没能弄瘸他,一场重伤,没能把他撵下戏台,反教师父不知动了哪门子的怜悯之情,手把手教他改工老生。他唱武生已经把玄青妨得没处站了,这一唱上老生,还有玄青这做师哥的饭吃吗?眼看着最近开始贴戏,文的武的,两门通吃……难道这一世就要这样被压制着,欺辱着,任他抢走自己的一切?掌声,喝彩,戏份,荣誉,看客的追捧,师父的宠爱,兄弟的景仰,女人的倾慕……
他喘息着倒在床上,痛苦地闭上眼睛。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争不到。满腔的激愤、怒火、仇恨、妒意,都无处发泄,或者他还是……去找他的女人……
他跳起身,推门出屋。
院子里,石榴树下,殷绣帘只穿一件单衣,瑟瑟坐在地上,抱着双腿,将一张脸深深埋在膝头。月光透过树上枝丫,零散溅落在她的肩头,那样瘦削,那样柔弱,那样惹人痛惜的凄美。
玄青站住了。胸中翻涌着的要将她拖去床上发泄一番的狂潮,瞬间平复了些,脑子似乎有些清醒过来。她毕竟还没跟靳天青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行为不检而已,也算是责罚过了。平日待自己,总归还是不错的,委婉柔顺,言听计从,再说,她又那么美,能够占有这样一个千人追万人捧的美人,除了他穆玄青,还有谁做得到?瞧她这背影,这垂落的长发,这双肩,这腰身,无处不是一幅图画,叫人忍不住想……
“绣帘。”他走过去。
殷绣帘一动不动。
“好了,别计较了,都过去了便是。回房睡吧。”他俯下身,轻轻按住她肩头,她的身子一颤,向一边避开。玄青心里,忽然有些自怨自艾,声音都嘶哑起来:
“你也这样冷淡我么?你别以为我整天什么都不说,就是事事都顺利,处处都享福,其实这些日子,我不知遇到多少难处,多少苦,都是自己默默吞咽,不愿意让你担心。不遭人妒是庸才,你以为我过得容易么,人人都与我做对,想方设法跟我为难,我身边只剩你一个知心的人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殷绣帘还是没有出声。
“绣帘,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你。”玄青蹲下来,“我太看重你,太担心失去你,所以待你严厉了些,你别介意。我在这世上,虽然也有不少亲人,但是在我心里头,没人比你更重要。我不怕世人嘲笑,不怕社里弟兄冷眼,硬是搬出来跟你住在一起,你还不懂我的心吗?你喝过鸨儿的凉药,终身不能生养,我嫌弃过你吗?我把一颗心都掏给你了,你还要我怎样做才满意?……”
殷绣帘双肩颤抖,隐隐传来抽泣。
玄青凑前一步,轻轻扶住她,她没有再挣扎。玄青心中一喜,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
“绣帘,别哭了,我真心爱你,因爱生狂,你别怪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动你一个指头。我很快就八抬大轿娶你过门,跟你白头偕老……走吧,回房去睡,好么?”
转瞬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传说中这是地官赦罪的日子,寺寺举办盂兰盆会,诵经斋醮,烧法船;家家上坟扫墓,祭拜先人,放河灯。白喜祥、樱草、天青、竹青,师徒四人都有至亲亡故,年年聚在一起放接引灯。
“这个节比清明节让人舒坦一点。”竹青蹲在河边,抱着胳膊,望向暮色中的满河灯烛,“河灯遍地,烛火连天,城里城外,都热热闹闹的,感觉真像我爹我娘都还陪着我一样。当然了,要是真陪着我,就更好了。生老病死这回事,真是没辙,说走就走了,永远回不来,这大前年,我娘还带着我一起给我爹放河灯呢……”
樱草轻轻递过两只彩纸糊就的荷花灯,花蕊中的蜡烛已经燃好。竹青接在手里,就势在袄袖上抹去眼角的泪,大声叫道:“荷花灯,荷花灯,今日点了明日扔!”将灯放入水中。樱草又递给天青两只,自己放了给娘的一只,又拿过岸上的最后一只,燃起蜡烛,双手捧着,放入水中。
“今年又多了给三婶的这一只……”
白喜祥站在前面不远处,遥望着已经漂走了的几只河灯,有两只特别小巧精致的,是放给他逝去的妻子和女儿的。听得背后天青的感叹,不由得也低声叹道:
“世事茫茫,人命如草芥。这些年,送家人,送同仁,送老弟兄,几乎年年都没断过,河灯是越放越多。希望这灯火真的能庇佑他们,超度一个个亡魂到达极乐吧。唉,‘御河桥畔看河灯,法鼓金铙施食能。烧过法船无剩鬼,月明人静水澄澄’……”
回家路上,仍是满城灯火,大街小巷都跑着孩童,高举荷叶灯、蒿子灯,无忧无虑地念着“今日点了明日扔”的歌谣。喧闹的气氛倒使师徒四人心境平复了好些,白喜祥缓缓摇起折扇,问天青:
“《一箭仇》那戏,备得怎样?”
“还好,师父,挺顺利的。”
竹青笑道:“师哥,不是我吓唬你,你这期戏贴得,可真是万众瞩目啊!戏单刚出,楼上包厢就订得干干净净,楼下零票,没多久也都抢光。你知不知道今儿下午有多少人拥在园子门口央着加座?说站票、挂票都要,只要能进去看靳老板就成!肉市街那些掌柜连吆喝都改了,”他绘声绘色地模仿起来,“靳老板的《一箭仇》来,久休复出!吃碗热馄饨去看戏来,站着不累!……”
天青再紧张也被他逗笑了:“你自己编的吧!”
“才不是,赶明儿你去听!”
白喜祥也笑了笑:“其实呢,天青,以我之见,此番重以武生挂牌,本是希望你选一出温和的戏作为打炮之作,成亦不过,输亦不失,毕竟腿伤之重非同小可,应当力求稳妥。但我也懂得你的心意,离开这方戏台太久了,执念太深,眷恋太浓,积蓄这许久的满腔血气,渴求倾力一搏。”
天青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师父说得没错。我不想缩头缩脑试着步儿来,就是要倾力一搏,无论成败,来得干净利落。”
白喜祥微微颔首:
“是你性情。好,既然戏已贴出,就别想那么多了,专心唱好就是。为师说句公道话:你的功夫已经练回了至少八成,平日看着翻打跌扑都没问题,成败与否,关键在于定住心盘。‘每逢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你觉着自个儿能做到吗?”
师徒四目相对,眼光在夜色中都闪闪发亮。
“师父,我能!”
广盛楼的《一箭仇》,真正盛况空前。
喜成社靳天青两年前翻六张桌摔成重伤,全城皆知,跛腿之后自行砸断重接,更是轰动梨园内外。唱武生的伤成他那样子,基本就绝了这口饭了,可是他竟然硬是养了回来,去年年底开始,重新踏上广盛楼的台毯。不愧是名须生白喜祥的徒弟,能吃苦亦能用心,养腿这段时间里改工老生,练得一把韵味精醇的好嗓子,跟着白喜祥学了不少拿手老生戏,戏艺上不但毫无耽搁,反而更有进境。今年开春,他竟又练上本工武生,从前好戏,一一捡起,文戏武戏,并驾齐驱。
成名角儿改工已属罕见,像天青这样兼跨两工,近乎绝无仅有。像天青的师父白喜祥,本工武生,受伤后改工老生,虽然艺业顺利,成名成家,但是再难唱回武生,至多是精擅文武老生而已,其他所谓文武双全的角儿也都是一样,纵能兼唱文武,也大多是文具武气,武兼文气;而天青,是文有文气,武有武气,泾渭分明,各绽异彩,这等奇能,整个梨园行也是难寻。按说以他的水准,完全能以老生挂牌,可他不知怎的,还是坚持工回武生。此番重新挂牌,喜成社为他连贴十天武生戏,《四平山》《花蝴蝶》《落马湖》……第一出便是《一箭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