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子里的人马,不是固定的,随着走乡串镇,有时候走几个,有时候来几个。经过一个镇子时候,你三叔自荐上门。我现在都记得他那模样,敦敦实实的四方脸,骨架很大,但是极瘦,身上衣裳破得,根本都不能叫衣裳。他说他叫二柱,刚满十六,父母双亡,指望在班子里谋个生活。他不懂戏,上不了台,班主不想收他,他哀求说,只要带他走,怎么都成,不给工钱都成。我可怜他,就跟班主说,这孩子看样子有气力,能吃苦,不如收他做个杂工,搭搭棚子、搬搬砌末什么的。”
“后来他就在我们班里做杂工,整天不说话,光闷头干活,班里也没人留意他。有一天,班子在一个村子搭棚唱戏,我到附近城里去联系事务,进城门时,看见一个拿人的告示,上面画的图像,四方脸,粗眉大眼,下巴底下一颗痦子,活脱脱的就是二柱。城门口查得很严,每个人都给拖到那个告示底下比对。我过去时,仔细看了告示,上头说这个人叫乔栓子,杀了一个富绅。”
“我那时候走江湖也快十年,见了太多民生疾苦,知道有些人为富不仁,做下不少奸恶之事,杀他们的人,是非曲直,很难断言。当时我也年轻,凭一腔胆气,决定要找二柱问个明白。晚上回了班里,趁着别人不注意,喊二柱出来。”
“到了村边,没人的地方,我冒叫一声:栓子。”
“果然是他。他当时都奓毛了,往后一跳,刷地就掏出一把刀来。他居然随身带着刀,我都不知道他打哪儿抽出来的。他一刀就朝我捅过来,我跳开,他就追。旁边有一圈木棍篱笆,破得快倒了,我抽出一根棍子,劈头盖脸打回去,几下把他的刀打掉了,他转身要跑,我哪容他跑,一棍子抽在他膝弯里,打得他跪在地上。”
樱草听得一头是汗:“爹呀,这多险,你这事干得,可有点莽撞呀!”
白喜祥笑了:“倒是想得不周全。我不知怎的,心里就觉得你三叔是好人,不会滥杀无辜,我当时也没想到他那个处境,草木皆兵的,行事可没个准谱儿。好在我身手还不错,哎,那时候,我可是个好武生呀,使棍是绝活儿……我拿棍戳住他,说:栓子,我看着拿你的告示了,你跟我说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倒硬气,说:少废话!你想拿我去讨赏,随你,我死了化鬼也找你报仇!我说:讨赏的事我不干,你跟我说清缘由,要是无辜的,我帮你,要是罪有应得,归官法办那也是应该。”
“他忽然迸出泪来了,说:罪有应得?那个姓万的才是罪有应得!他糟蹋了我小妹,我就那么一个小妹,才十四岁!投河死了!我爹去找他算账,被他抓起来往死里打,回来就咽气了,我娘上了吊……他该千刀万剐!我一刀结果了他,算他福气!”
“我瞧着他那情状,不是扯谎,不由得也心酸了,拉他起来,说:栓子,我明白了。你好好藏着,我绝不告发你。但是,这么藏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外面到处都是拿你的告示,迟早叫人逮着,你得想个法子。入冬了,我马上要辞班去南方,也照看不了你了。”
“他看了我半天,说:大哥,我跟你走吧,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带着这么一个要犯上路,万一拿住了,连我也是死罪,但是他这个处境,我实在也不能不帮把手。几天后我带他一起走了,结果在路上,处处卡子都贴着拿他的告示,根本入不了关。没辙,冒冒险吧,我决定施一施《文昭关》之故伎……”
天青瞪大了眼睛:“您扮成三叔的样子?”
“倒没那么高明啦。我就是自己先去闯卡子,闹点事儿出来,吸引捕役的注意,让你三叔混过去。我喝了点酒,嗨,我从不喝酒的,酒劲儿一上头,闹腾得那叫一个厉害,满脸通红,敞着衣襟子,又喊又叫,连唱带骂。捕役过来撵我,我就和他们打,等闲四五个捕役也打不过我,最后他们全都围上来打……我在人缝里看见你三叔用条破毛巾围着半边脸,过了卡子。”
“那您呢?”
“我啊,还好了。捕役见是醉汉,也没下狠手。就是打落了一颗牙。”
谁能判定一个人真正的样子?无尽的角度,无尽的侧面,就算朝夕相处数十年,也未见得了解他全部的面目。樱草和天青都能想象乔三叔杀人见血,却实在想象不出白喜祥还曾有这样骁勇剽悍的一面。他们眼中的白喜祥,一直是个温文尔雅、性情恬淡的尊长,说话不紧不慢,做事成熟、沉稳,姿态大方,那份浓浓的书卷气,与其说像一位名伶,不如说更像一位教员。长衫,缎鞋,总是那样整洁雅致,手里时常持一柄折扇,扇骨在时光浸润下泛出莹亮光泽,正如主人的气韵。谁能想到,四十年前的白喜祥,竟然如一位江湖侠客,以拳脚棍棒,搭救草莽英雄?那幅画面,如今听来,惊心动魄,却也令人心驰神往,让两个年轻人对这位本已敬爱和景仰的长辈,更加地刮目相看。
“后来呢?”
“后来我和你三叔会齐了,他一看我脸上的伤,哭得跟个小孩子似的,拉着我就要撮土为香,结拜兄弟。我跟他说:你若是做我弟弟,以后要听我教诲,不能和以前那样鲁莽,动辄操刀杀人,我若不是练过,那天晚上在村边,早死在你手里了。他说:哥,我以前不懂事!现在,这条命是你救的,我当然听你的!以后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刀来刀里去,火来火里去。我说:得,咱们又不是杀人越货的山贼,不用整天刀头上舔血似的,你跟着我,好好唱戏就成了。
“我们结拜了兄弟。我帮他改了名字叫双紫,以后就一直跟着我。本来我想教他唱戏,但是他又没嗓儿,又没扮相,又没身上,做什么行当都不成,结果呢,无意中发现他学场面竟是把好手,胡琴、锣鼓、弦子,学什么会什么,就像被什么神仙点化过似的,那个手音儿,真不寻常。他说他以前会吹笛子,可能是有点天分吧。我觉得他更适合打鼓,帮他找了师父拜了,正式入行,很快就成了顶尖的好鼓佬。我们俩在川湘一带游历了几年,后来遇见了……”
白喜祥说到这里停住了。两个年轻人正听得出神,一心期待他继续讲下去,可是他像想起了什么事情,怔怔地望着院子里,不再出声。
“后来遇见了谁?”
白喜祥怔了很久。
“后来就回北平了。此后四十年,日子安稳,如今回想起来,仿佛就在刹那间。”
三人都静默着,沉浸在悠长的时空中。白喜祥轻轻吟道:
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回还。
日月轮流催晓箭,青山绿水常在面前。
仿佛呼应他的轻吟,暮色四合的夜空里,忽然传来了铮铮胡琴声。三人同时抬头侧耳,听得是东厢房乔双紫操起了琴。乔双紫练习场面本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惯常功课,但是刚刚从四十年前情境中返回的这两代人听在耳里,却有着别样的震撼。三人都站了起来,樱草扶着白喜祥的手臂,一起踱出堂屋,站在小院里盛开的丁香树旁。
琴声清越。起先是悠悠的行板,继而节奏层层加紧,仿若遥遥万里之外一泻而至的长风,极软极柔中,带着势不可挡的刚劲儿。一个个音符旋转飞舞,呼啸着划破夜空,一忽儿极尽婉转细腻,一忽儿又极尽铿锵硬朗,一忽儿高音豪迈,激越如高山大川,一忽儿低音深沉,辗转如内心最深处的微颤。逐渐地,音符的韵致,变得波澜壮阔,大开大阖,仿佛一个人壮烈的胸怀轰然打开,琴声仿佛不是从一根根柔软丝弦上传来,而是渊渊金石之音,直接击中了听者的心弦。
“栓子。栓子!”白喜祥喃喃低唤。
他撩起长衫,走下台阶,来到东厢房檐廊下,一把掀开一块苫布,露出一面黑漆描金大堂鼓。这面鼓不是乔双紫用,却是白喜祥专为唱《击鼓骂曹》定做的,平素收在这里用来练习。他伸手摸摸鼓面,吸一口气,将长衫下襟掖在腰际,抬起左脚踏在一旁栏杆上,掂起鼓架上搁着的鼓楗子,在鼓面上略点了点,配合着乔双紫的胡琴,挥臂猛击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雄浑的鼓声与激越的琴音相和,更增深远之意,如同一把熊熊旺火蓦然腾出鲜红的烈焰,那扑面而来的迫人气势,直听得人五内俱焚。暮色中的小院,渐渐地已经看不清人影,这对生死相交四十年的老兄弟,隔着墙,隔着窗,手中乐韵却是辗转呼应,合契若神,仿佛并不是从琴上鼓上发出来,而是一个人灵魂最深处迸裂而出的心音。
天青神情萧然,握住樱草的手:“知道是什么曲子么。”
樱草也握紧了他:“是《夜深沉》。”
这支曲子,出自《孽海记·思凡》中的《风吹荷叶煞》:“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是这等削发缘何?……”谱入皮黄之后,已由自怨自艾的恓惶,变得大气、豪迈,深沉激荡。它曾用在《霸王别姬》里,虞姬最后为霸王舞剑,用的就是这一曲,那烈女已抱了必死之志,仍强颜欢笑,劝慰她心爱的人:“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富贵穷困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且听军情报如何……”
此刻这鼓琴合奏,是《击鼓骂曹》中的“渔阳三挝”,祢衡一介文人,空有报国之志却饱受折辱,激愤之下,裸衣击鼓骂贼:
谗臣当道谋汉朝,楚汉相争动枪刀。
高祖爷咸阳登大宝,一统山河乐唐尧。
到如今出了个奸曹操,上欺天子下压群僚。
我有心替主爷把贼捣,手中缺少杀人的刀!
都是家国破碎、生死边缘的心绪,都是壮志未酬、慷慨赴死的胸怀。
小院中四个人,沉浸在这抑扬顿挫的曲子里,各怀一片痴心,融化在茫茫夜色中。
东城官帽胡同四号。
精致整齐的一座宅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面南的堂屋里望出去,只见两侧厢房拱卫着一个铺方砖的小院,院子正中种了一棵繁茂的石榴树。院子里很静,外面大街上的货声传到这里已经只剩隐隐一点,显得整个院子更加空寂,仿佛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击着耳鼓。
天青就坐在堂屋的圈椅上,目不斜视地望着屋门外的小院。他已经坐了很久,依然习惯性地腰背笔直,臂膀圆紧,双腿微分,两只手掌半握成拳,拄在膝盖上。
这是玄青师哥的家。
天青想不明白,玄青师哥怎么会搬到这儿来。为什么搬过来,什么时候搬的,从未听他说起过。
这是民国二十二年,农历七月,白喜祥六十大寿就快到了,关于做寿的事,天青急着找师哥商议。结果社里弟兄告诉他:最近玄青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开戏就来,完戏就走,非有要事不来点卯,等闲遇不着他。天青无奈,去储子营玄青表叔家找,却又扑了个空。他的表婶说,玄青搬走已经一年多了。
“那孩子呀,打小儿也不跟我们交个心。这不,唿咚一下儿说要出去单过,唿咚一下儿就搬走了,什么话儿也没交代。”表婶叹着气,“我去他那新家看过,挺好的小院儿,倒是比在我们这儿住着舒坦。不过呢,他那性子独得很,我们去串门,他不怎么乐意的。咱瞅出点棱缝儿来,就不去了呗。唉,那孩子……”
天青按着表婶给的地址,找到这座宅子,偏偏玄青还是不在。迎门的是个陌生女人,穿一身家常缎子素袄裤,一头乌发松松挽个髻,手中执柄团扇,自称姓殷。
“啊,是靳老板。常听玄青提起您。”殷姑娘打量着天青,神情怪异,有些好奇,有些惊诧,还有很深的戒备,“玄青要过些时候才能回来,您……还要等他么?”
天青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怎么也没想到,玄青师哥家里有女人。看着二十来岁,倒是和玄青年纪相当,提起玄青的语气,熟络亲昵,但显然又不是嫂子。她的姿容,极尽妍美,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超凡风华,令人不敢逼视。天青马上就想告辞离开,但是师父寿辰在即,许多事要靠师哥拿主意,他这个做师弟的不敢擅作主张。此番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他,时间可等不起了。
“那我在外面等他。”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打扰您了,告退。”
殷姑娘倒显得有些意外,略怔片刻,展颜一笑:
“不必见外,在堂屋等吧。我去沏茶。”
几番推辞不成,天青只好在堂屋坐下等待。殷姑娘沏上茶来,异香扑鼻,不知是什么品种,天青十分拘束,只道了谢,却没有喝。就这样呆坐了两个时辰,玄青也未回来,倒是殷姑娘又出来了,在他下首,悄然陪坐。
“劳您等这么久,实在过意不去。”殷姑娘温言致歉,“听玄青说,您是打小儿就和他同门学艺的,有个十数年了吧?”
天青恭敬地颔首:
“十六年了。我六岁那年拜的师父。”
“那靳老板可谓天赋异秉啊,这十六年的功夫,才二十出头,已经是北平响当当的红角儿。”
“您过誉了,我差得远。”
殷绣帘用团扇掩了半边脸,悄悄打量天青。这位目不斜视端坐着的师弟,跟玄青平日里的描述,完全不同。他丝毫没有什么飞扬跋扈仗势欺人的气焰,也毫无狠毒奸恶之相,一张脸上清朗坦荡,眼神明澈而宁定,神态纯良,言辞温厚,怎么看都是个性情刚正的老实人,要说特别,可能在于隐隐的一丝傲气,略有凌人锋芒。殷绣帘长久以来一直听玄青把他师弟描述得十恶不赦,如今亲眼见着,反差如此之大,教她百思不得其解。
“……那,您是学了没多久就归工武生了?玄青呢?”
“师哥打从开始就工老生。师父一直说,他是个难得的好苗子,祖师爷赏饭吃,天生就有老生范儿。”
提到玄青小时候,殷绣帘的内心有温柔的触动。她还从未听玄青提过自己童年,他给她的感觉,好像是一出娘胎就长胡子了。
“怎么叫天生有老生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