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多亏师父有耐心。这戏说得,每个字都掰开了揉碎了,字头、字腹、字尾、尖团、上口、板槽,一点点给我抠。师父说了,唱武生的即便荒腔凉调,看客也不会十分苛求于你;但是唱起老生来,人家可就要在腔调、韵味上推敲了。”尽管心情惆怅,但是提起师父,天青还是充满感激,“他说我算是学得不错,进境比预想快,只要肯下功夫,仍有指望好好吃上这口戏饭……我当然要下功夫!能守在戏台上,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不在老生行唱出点名堂来,对不住师父的教诲。”
教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名角儿改工,比教一个从未接触过戏的棒槌学戏更难,好比把全身一根根骨头都拆开来重塑,把前半生记忆都挖出来洗清,对于师徒二人来说,都是水深火热的考验。四个月来,白喜祥自老生行基本功开始,唱念做打,细细帮他从头掰弄,嗓子重新调理,身上重新立范儿,因天青腿伤未愈,不少身段还难以模拟,全靠白喜祥不厌其烦地连比带讲:
“……同是‘起霸’,招数一样,劲头却不相同。‘老生弓,花脸撑,武生在当中,小生紧,旦角松’。‘弓’就是‘排’,往后贴,前胸空着点儿,后背往后贴着点儿,在‘武’气里带出‘文’气来,不像你从前武生行起霸,是把老生的‘弓’和花脸的‘撑’糅在一起……”
“是啊,爹对咱们,真比亲生爹娘还更用心。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戏贴出来呢?”
天青禁不住地眉头深锁:“总得能走能跑了,才敢贴戏吧。邓大夫说不要心急,能保住腿已是万幸,完全康复需要很长时间。我哪能不心急?四个月了,一辈子有几个四个月可以浪费!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开始练功,什么时候才能登台,什么时候才能娶你……”
樱草飞红了脸,正待开口,忽然后台门帘里,传来一声拔高嗓音的大骂:
“……就他妈知道混赖!大夫亲口跟你说的,还叫没准儿?”
另一个脆亮的声音高叫:
“他那个蒙古大夫!”
听这声音,是玄青和竹青。兄弟俩吵成这样,让天青与樱草都诧异地抬起了头。转瞬间,人随声至,竹青掀开帘子,气愤愤冲出后台,正要奔下楼梯,猛然看见天青和樱草,顿时呆在当地。
天青担忧地开口:“竹青,你病了?”
平时快言快语的竹青,竟然张口结舌地呆在那里,答不上话来。他的脸上,毫无平素的活泼喜悦,而是满脸的激愤沮丧,还有重重郁结的忧虑。这时楼上门帘一掀,玄青出来了。他本是怒气冲冲,忽然望见楼下的天青,面色渐渐和缓,换了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师哥,”天青抬头问道,“竹青怎么了,要去看大夫?”
“师哥!”竹青蓦然转身对着玄青,“我输你就是,别再说了!”
玄青笑了一声:“天青,你要我说么?”
竹青叫道:“师哥!”
天青蹙了蹙眉:“咱们做兄弟的,什么话不能讲在当面?”
“嗯,说的是。”玄青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两个师弟,背起手,慢慢转身,“天青,竹青刚去问过大夫,说你那腿,好不了了,以后会一直跛脚。他想瞒着你,我觉着呢,这事应该让你知道,省得你老是抱一丝念想,还劳心费力地去学老生。”
仿佛一桶冰水迎头倒下,天青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僵在原地做声不得。樱草抓牢天青的手臂,但自己也在微微颤抖。竹青面色青白,冲上楼梯大叫道:“你!……”但是玄青已经掀起帘子进去了。
“竹青……”天青缓缓开口。
“你别听他胡吣,根本没那么八宗事儿!我就是……其实是我自己有点……”竹青的手抓着楼梯栏杆,指节都泛白了。
“竹青。”天青盯着他。
竹青狠狠跺一下脚,一步步走下楼梯,来到天青面前,眼眶中涌着泪花:
“师哥,我……玄青师哥老是叫你跛子跛子的,我跟他吵,他叫我自己去问大夫,还要跟我赌磕头赔罪什么的。我……我不信这个邪,去邓大夫那儿问,他一开始还支支吾吾,又要给我开方子抓药,后来被我逼得急了,他说……”
“说什么?”
“他说……他说你这腿……”
天青和樱草,都直勾勾地盯住他。
“他说你这腿没法子彻底恢复,将来就算能下地,也肯定是跛的……他说这不能怪他,能保肢已经是他劳苦功高了……他说你性子太激,怕你承受不住,闹出什么事来,所以一直拖着不说……玄青师哥他,我回来后他还追着我问,要我给他磕头赔罪……”
天青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腿,盯了良久都没有动。樱草上前搀他,被他一下子甩开:
“他这肯定是……骗我的!我很快就能好,很快就能上台!”
一百多个日夜,日日悬心,夜夜伤神,怕的就是永别心爱的戏,不顾伤口剧痛,努力练习行走,努力接受现实,努力去学习全然陌生的新行当……这一切原来都是白费的,原来一切早已注定,只是他蒙在鼓里。不,他不信!怎会一直跛脚,怎么就不能上台?天青急切地抓起拐杖,迈步前行,一时间心思昏乱,一只拐杖自手中滑脱,整个人就像一棵被连根砍断的树,不能控制地倾斜着、颤抖着,绝望地跌向地面。竹青和樱草急忙来扶,被他挥手打开:“你们别管我,我不用你们管,我自己能成!”撑着余下那只拐杖,拼了命要站起来,但是一阵剧痛让他再次跌倒,痛得蜷在地上。
竹青哭了,拿袄袖子抹着眼泪:
“师哥!你好不了了也没关系,我养着你!跛了脚一样可以过日子呀,师哥!……”
林郁苍小心翼翼地贴在广盛楼墙根下,努力把胖大的身躯藏在高墙阴影里。
天刚蒙蒙亮,肉市街上隐约传来叫卖吆喝,起早遛弯儿的爷们儿三三两两地走过,但广盛楼院子里寂静一片,唱戏的听戏的,都还没来。打更的那个老刘头儿,好像也不在。林二爷的机会到了。
他慢慢地朝后院蹭着,伸着大圆脑袋,东张张,西望望。
破题儿第一遭,他今天竟不是冲着喜成社的角儿来的,而是冲着喜成社的祖师爷来的。
最近的林家,是越来越败落。院子又比从前小了一半,能当的宝贝也都当了不少,剩下的被爹爹林墨斋派人整理入库,严严地看管起来,不准林郁苍随意拿去变卖。不卖那些东西,他林二爷的用度从哪里出?自打多了个弟弟,他远不像从前那么受爹爹宽纵了,月份儿、零花儿,都紧得很,他拿什么养他的蛐蛐儿,喂他的鸟儿,赌他的钱,玩他的姑娘和相公?这日子过的,冬天刚过,就把皮袍送当铺了,余下的光景,简直难熬。
还亏得他林二爷,另有一项本事,情急之下,忽然派上用场。他忆起有一次混到广盛楼后台去看筱妃红,经过楼下柜房,曾看见里头供着个十分精致的梨园祖师爷瓷像,前头还有八个外族武士,黑黝黝的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林二爷自小在大宅门长大,看古董的眼光还是有一点的,打眼儿一看,就觉得那可能都是能卖大钱的老东西。如今手里空得痒痒,自然而然地,打起那几样东西的主意来。
当然了,剪绺儿,闯空门,准定有风险。但是,腰里没钱心似铁,人穷急了,风险算是什么东西!唉,只是可叹,堂堂林二爷,现在身边连个听使唤的小厮都没有了,这么大的风险,还得亲自屈尊来冒!
“萝卜甜来,赛梨……”
门外街上的零星货声,更显得这空荡荡的大院子静得诡异。林郁苍心头直起毛咕,好不容易一步步挨到柜房门口,伸手一推,和白天一样,门没锁。他大喜过望,探头进去,已经望见迎面那座瓷像,梨园祖师爷慈祥而不失威严的脸……
“谁?”
背后猛然传来一声低喝,这把林郁苍吓得,三魂七魄全部飞上了天。他的手还按在门上,不敢再推,也不敢拿开,两腿软得站也站不住,嘴里乱七八糟地念叨: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上有八旬老母,下有三岁孩儿……”
“林二爷?”
林郁苍努力合上嘴巴,艰难转身,整个身体贴在门上,眼睛四下乱扫。好不容易定下心神,方看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高个儿,宽肩,笔挺的身架,雪白的一张脸,眼睛里晶亮地反射着晨光……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对头:靳天青。
妈的,真是冤家路窄!林郁苍心里,一瞬间把靳天青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三跪九叩都拜过了,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他再晚来一会儿,林郁苍早就一把捞过那些神像,兔子一样蹿出院子去了,怎么偏偏赶在这时候冒出来?咦,刚才一步步摸进来时,明明什么声音都没听着,他怎么忽然就站在背后了的?应该不是刚过来,而是一直站在这儿,只是林郁苍没看见而已,大清早儿的,一个人站在院子当间儿干什么,难道是掐指算到了林二爷会大驾光临?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还先发制人地问上了。
林郁苍嘴巴咧了咧,像笑又像哭。
“靳老板,嘿嘿,我……”
他慌乱地瞄着靳天青,想逃走,又想跪下,又咂摸着如果甜脆脆大喊几声“妹丈”,会不会让他高抬贵手放过自己呢?那恐怕得看他心情好不好了。眼下这妹丈,可不像是心情很好的模样:脸白得吓人,眉宇间蕴含着浓重的忧愁,望向林郁苍的眼神,带着一股子以前从未见过的绝望神色,叫人简直想当场上吊。他一直站在那儿没动,也不过来,也不走开,身子下面有奇怪的影子……林郁苍眯着眼睛瞄过去,只见他腋下拄着一双拐。
慢着!
他拄着一双拐!
好像去年什么时候,听说这小子摔坏了腿,怎么,到现今儿还没好?
林郁苍立刻就站直了。
“靳爷,您老安康!”
他冲着靳天青打了个躬,见他没反应,又讪着脸,伸手指指他的拐杖:
“这闲没事儿的怎么玩儿起拐来了呢?要贴《八仙过海》么?”
天青蹙了蹙眉,转头喊道:
“刘师傅,刘师傅!”
广盛楼这打更的刘师傅,为人不错,热情和善,但是耳聋眼花,看门也看得三心二意,经常跑进园子找人聊天,或是干脆溜回家去,十分之不尽心。因为是广盛楼这边聘的,听说还是经理的什么亲戚,喜成社也不好说什么,一直只能听任这老爷子随心所欲。眼下林郁苍这个外人一直窜进后院柜房都没人拦阻,显然前院的老爷子又不知到哪儿逍遥去了。
喊了两声无有应答,天青架起双拐,绕过戏楼,朝前院走去。林郁苍瞧着他脚下七歪八扭,果真是跛得厉害,心里这个狂喜,简直是天花乱坠。他以从未有过的轻捷跳上去,照天青后心,猛推一掌,喝道:
“躺下吧!”
天青一个跟斗跌倒在地。
林郁苍纵声大笑,连忙上前,踢开他的拐杖。天青咬着牙,双手用力撑地,想要站起来,但是右腿软垂,左腿也完全吃不上劲儿,几次挣扎都起不了身。他忍痛跪起左腿,勉强撑着身子,爬了两步去取拐杖,却又被林郁苍一脚踹在肩头,重又摔倒。院门外的小贩们,吃早点的、遛弯儿的爷们儿,被这喧哗声惊动,纷纷聚拢门边,吃惊地探看,不少人低声窃语:“是靳老板,靳老板……”
林郁苍兴奋得要发狂了。几年的怀恨在心,终于大仇得报,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连去柜房剪绺儿都顾不上了,用力照着天青的头踢了一脚,尖声笑道:
“靳老板!您这抢背,走得地道!再给爷来个吊毛!来!叫你跟爷豪横,今儿爷若是轻饶了你,爷是这个!”
他朝着自己小手指啐了一口,抬脚照着天青,没头没脑地狠踢过去。天青起不了身,两手无从招架,只能护住头脸,任他在背后疯狂踢踹。林郁苍长得肥胖,身子却虚,这几下子倒把自己踢得满头是汗,一边踢一边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叫着:
“靳老板!好个大武生!姥姥!爷的脚底下泥!……”
“狗杂种!”
忽然一声暴喝从门外传来,惊得林郁苍几乎把自个儿绊个毛跟头。抬头一望,一个铁塔般黑汉子推挤着人群,阔步奔进院子,方头大耳,厚唇金牙,竟是他旧日的枪棒教师乌老三。这家伙虽然曾经是他手下,但自打天安门外黑松林一战之后,算是跟他结了梁子,一见着就找碴儿,要不是林郁苍逃跑本事一流,几次几乎折在他手里。眼下他直冲到林郁苍面前,一把揪住他衣领,劈头给了一拳:
“你他妈还敢动我兄弟!”
好汉不吃眼前亏。趁他转身搀扶天青,林郁苍二话不说,抹一抹鼻子流下的血,撒丫子就奔出院子。乌老三回身看见,大骂两句,也顾不上追赶,忙着问天青:“贤弟!你没事儿吧?腿怎么还没好?”
天青一言不发,接过乌老三递上的拐杖,艰难起身,一步步走出院子。院外围观的人群,悄然让出一条通道,内容各异的眼神,全都聚集在他灰尘扑扑的身上、一瘸一拐的腿上。乌老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直送他出了肉市街,见他头也不回地穿过前门外大街转西,朝着护城河沿走去,乌老三连声追问:“贤弟,你这是去哪儿啊?我送你回家?”
天青慢慢转身,眼中是一片死灰:
“你别跟着我。”
前门外西河沿,本是天青与樱草他们童年时的胜地。春天放风筝,夏天乘凉,秋天放河灯,冬天坐冰车……一年四季都少不了欢声笑语。最热闹的还要数严冬,河面冻得结结实实,不仅小孩子爱玩冰车,大人也用它作为重要的交通工具,从早到晚,一辆辆冰车来来往往,每辆上面都挤了三五个人,拉车汉子猛推数步,自己也跳上去,在光滑的冰面上能飞驰老远,比搭洋车快得多。有些河段,还是冰窖取冰之地,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大冰被截下来载上车子拉走,回头就会变成夏天纳凉的、储物的用品,还有好吃的冰碗儿、冰糕……
此时已入早春,冰已化冻,没人敢在上面走了,算是西河沿最冷清的一段时间。凌晨时分,更是一片静寂,冷硬的河风,让早起遛弯儿的人也都另寻去处,茫茫冰河,放眼望去只见零星的冰缝、冰洞,偶尔传来噼啪的解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