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哥!天青哥!……他,他又昏过去了……”
“下次邓大夫再来换药,你别守在这儿了,这哪是女人该看的?”竹青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忙着把炕头一堆堆染满鲜血的纱布、绷带丢进洋瓷盆,“上刑一样啊!就这么拿镊子伸到里面搅和,这血流的……”
“不,我要他每次醒过来,都能看见我……”
樱草含着眼泪,坚决地盯着天青的脸。这张脸在一个月时间里急速瘦削下去,面色苍白、憔悴,紧蹙的眉宇间写满了痛楚。浓眉下的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他醒过来了,那双平日神采飞扬的眼睛,此时连睁开都变得艰难,迷茫地转动了很久才望住樱草,仿佛好不容易在一大片模糊与混乱中间,辨认出眼前的面容。
“樱草……”
“天青哥,我在这儿。”樱草握紧他的手,“下次痛得太厉害了,就叫出来!别硬撑着……”
竹青长长叹了口气:“也就是我师哥吧,真硬气,要换了我,伤还没怎么样,人先哭死了,遭不了这个罪!”
天青虚弱地微笑一下:“我够有福气了,遭什么罪?住师父家养伤,这么多人照看,伤情一天天见好,谢天谢地还来不及。”
“你啊,别说话了,好好缓一会儿,等下爹爹回来,还要给你教戏。”樱草眼中泪花飞转,还是笑着起身,抱起洋瓷盆,又望了望天青,转身出门。天青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
“你们为了我,这些日子倒真的遭了不少罪。”
竹青跳上炕,帮他坐起身来,倚在躺箱边上:“其实本不用师父这么手把手地教戏,我在我师父家啊,基本功都是大师兄代教,要紧的节骨眼儿上,才是师父亲授。可是咱这大师兄呢……”他停了一会儿,脸憋得通红,还是忍不住说出来:“前儿师父说起他在教你改工老生,你可没看着玄青师哥那模样,驴脸呱嗒的。”
天青笑了:“你这张嘴。玄青师哥自小儿严正,哪像你整天笑不呲咧的。我学老生,正好以后能跟他多切磋,我觉着这兄弟情分,应当更加深厚才是。”
“菩萨保佑他也这么想吧。”竹青翘了翘嘴巴,“我老是觉得,他不喜欢你踩了他的地盘儿。其实闲没事儿的话谁愿意改工呢?多大风险,多大心血,若不是实在没辙……”
他望了望天青的神色,停下来不说了。
生旦净丑,四大行当,每个行当又有精细的分类,生行有老生、小生、武生;旦行有青衣、花旦、武旦、老旦;净行有铜锤、架子、武花;丑行有文丑、武丑……乍看区别不大,细究起来,四功五法,截然不同,绝对是隔行如隔山。每个伶人都是按行当学戏唱戏,自幼立下的范儿,终身难以逾越,若不是遇上极特殊情形,决不会轻易尝试改工。
“天青,趁着养伤这些日子,我教你几出老生戏吧。”那天下午,白喜祥坐在炕前,努力把语气放得轻松随意,“你有嗓,何不改工老生,以唱为主,一样戳得住。为师早年也是武生,后来伤了腰,才改工老生的。难是难了点儿,真正改得到家的,万中无一,但是我有些经验窍门,好好传你,咱爷儿俩有志者事竟成……”
天青与他相对而坐,低头望着自己的腿,一声不响。
“其实跟武生行相比,老生行分量可重得多啊。打从皮黄诞生以来,就一直是以老生为尊,‘前三鼎甲’‘后三鼎甲’,最了不得的大角儿们,全是老生。当年要不是看你身子骨儿实在太难得,我本也思量过想让你工老生呢……”
白喜祥又自顾自说了一阵子,看了看始终垂头不语的天青,终于叹了口气:
“我明白你,天青,你不舍得武生行。但是,腿伤成这样,以后就算好了,也应付不了武生的翻打跌扑,为师得帮你重新找条生路……”
天青还是没有说话,长久地深埋着头。屋子里静得出奇,连窗外秋风,仿佛也被这静默所慑,寂寂然冻住了一般。
良久,只听啪的一声轻响。
一滴泪落在天青的腿上。
“天青……”
天青慢慢伏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师父,徒儿听您的。再造之恩,粉身难报。”……
“改了这些日子,你觉得怎样?”竹青热切地蹲到天青身边,“可别心急,我小时候改架子花那次,就费了老大气力,现今你这十几年的功在身上,更难扳了,别使岔了劲儿,弄左了嗓子什么的,就……”
“你先别管我,管你自己吧,”天青搂了搂他的大光头,“郝二爷对你的成绩,还满意吗?”
盛况空前的“红伶选举”已经结束了,天青中途受伤,自然榜上无名;竹青拿了净行的探花,第三名。天青深深愧疚,觉得若不是他忙于照顾自己,耽误了精力,准能拿状元的,不过竹青完全不觉得抱憾,他那性情,开朗乐天,得到的都是好的,得不到的也不值得挂怀:
“满意,满意着呢!又给我多说了几出戏。这日子过得,真舒畅,累死累活都甘心!”
门帘一掀,一股浓重腥气传来,是樱草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进了屋子。她围了条宽大的围裙,显得整个人更是纤细玲珑,脸颊在热气蒸腾下微微泛着红晕,一双黑眼睛闪动着热切的光芒:
“可算熬好了!快,趁热喝!”
“妈呀,什么味儿这是?”竹青忙不迭地掩起鼻子,“说真的,樱草,你做饭的本事可比做行头的本事差远了!”
“闻着不好,喝着好。”樱草扁了扁嘴巴,扭身坐上炕头,将碗端到天青唇边。天青微笑着看着她,就手儿喝了一口,眉头微微一蹙,随即把着她的手儿,一口气喝得精光。樱草欣喜万状,笑得双眼都弯了起来:
“好喝吧?我搁了不少大补的东西!”
天青爱惜地凝视着她的笑容:“好喝。”
竹青扑上前来,接过汤碗闻了闻,伸手摸摸天青额头:
“师哥,我明白了,你的腿没摔坏,脑子摔坏了。”
樱草一掌打去,竹青灵巧地向后翻个“倒毛”,顺着炕沿滚到另一边,“师哥,别怪我做兄弟的没提醒你,成亲后天天吃她做的饭,家里得备点儿解药才成!”
听到“成亲”二字,樱草与天青对视一眼,一齐向墙上挂的皇历望去。刚撕到的一页,大字写着:“十月初八,辛未年己亥月丙子日,宜祈福、订盟、纳采、冠笄、嫁娶……”
樱草轻轻握住天青的手。
竹青撇了撇嘴:“啧啧,又要起腻了,真没眼看。”他夸张地扭过头,嘴里哼着戏文,纵身下炕,掀起门帘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天青与樱草两个人。天青将樱草的小手合在自己两掌中间,深深望着她的眼睛。
“若不是我出事,今天你就是我的新娘子了……这些日子我一想到这个,就觉得特别对不住你。”
樱草脸色晕红,侧头凝视着他:“跟你说了多少遍,就算出事,我一样能做你的新娘子。谁说受了伤病就不能成亲?再择个日子,赶紧成亲吧,我还能更好地照顾你。”
“瘫在炕上,被人家抬着成亲?”天青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等了半生的大事,怎能如此轻慢。你放心吧,我好好养病,好好学戏,很快就能回复从前的样子。或许我再做不了一个好武生了,起码我还能做个好角儿,好男人,好丈夫。我相信用不了太久,三个月,半年?等我重回戏台,唱下第一出戏,就飞跑着去娶你,我要双手抱你进洞房。”他将她的双手拉近,近得呼吸可闻,“你……再等等我,好吗?”
樱草低下头,将红热的小脸,埋在他胸前:
“我等你……一辈子!”
天已经黑透了,晚风带着凌厉的寒意,席卷京城每一个角落。邓漆园坐在自己诊所里,跷着二郎腿,悠然饮着新泡的香片。
今儿又去给喜成社那个武生换药了,这活计跑得真累,不过,每次都能收一大笔,真值。那小子是要腿不要命啊,狮子大开口的诊费,他也答应。这些唱戏的伶人,到底有多看重肢体的完全呢?姓白的老爷子,出门时,还照例多塞他一口袋的大洋:
“大夫,无论如何帮他保住这条腿,这孩子的前程性命,全在您手里了。”
医者父母心哪。当然了,钱更是亲生的爹娘。邓漆园不像他的众多同道那样以济贫救困为己任,开诊所,就是要赚钱的,这不是做善事,是一门生意,钱给到多少,病就治到多少。截肢容易,保肢难,他本不愿意惹麻烦冒风险,但是既然人家这么肯花血本,干吗一锯子截掉自己的财源呢。邓漆园毕竟是读过洋书的,接骨这行儿,颇有几手绝活儿,这一个月来精心诊治,那条伤腿似乎还真有那么一点保住的希望了……
外面有人叩门。
“叫他明天来。”邓漆园不耐烦地吩咐老妈子。
老妈子去回了话,又走回来,呈上鼓鼓一个纸袋:“他说一定要今晚见。”
一袋厚厚的钞票。
来客的打扮,和他的行为一样古怪。他戴着一顶礼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脖子上围了一条毛线围巾,挡着嘴,眼睛上又戴了一副墨晶眼镜,这下子,就把他的整张脸,遮得一丝儿都不剩。
哪有深更半夜戴墨镜的?邓漆园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怪客,不由得心头一阵惊惶。
“您,您是来问诊的吗?还是来,告帮?……大爷,我们小门小户小生意,求您高抬贵手,有什么事好商量!”邓漆园被他那份怪异吓得,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
怪客闷声开腔:
“有个病人,托付给邓爷。”
“啊,看病就好,看病就好,尽管吩咐,尽管吩咐!”
“喜成社那个姓靳的武生,请您务必用心诊治。”
邓漆园的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还以为是什么要命的事儿!合着就是托付个病人。看病,用搞得这么吓人叨怪的吗,那是做大夫的应当应分的啊。再者说了,那个姓靳的武生,就算没有特别嘱咐,邓漆园也会竭尽全力的,他收了人家一大笔钱哪。
“一定!一定!今天刚去换了药,我看着伤处已经开始愈合了,在下肯定全力以赴,帮他保住……”
“不是要你保住,是要你保不住。”
邓漆园呆了。他没听错吧?
来客的整张脸都掩得严严实实,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得围巾底下闷闷的声音:“叫他一辈子当跛子,这你做得到吧?”
“啊?您,您这是,这是哪门子的……”
“邓大夫,多嘴不长命。”
“这个……这个可有违医道和良心哪,再者说了,也砸了我自己的招牌……”
来客把围巾又往脸上扯了一扯:
“他本来伤情严重,在场人人都是见证,你丑话也都说在头里了,他甘冒大险硬要保腿,出了事是他自己承担,跟你的招牌有什么干系。”
“万一治死了,我岂不……”
“想治死也不容易,”来客哼了一声,“六张桌掉下来都没把他摔死,那条命硬着呢。”他指了指桌上的纸袋,“你不是想多赚点诊费吗,尽管治,这只是订金,三个月后,另付双倍酬谢。”
邓漆园的目光顺着来客的手指溜过去,停在那袋钱上。这还只是订金。那姓靳的小子,祖坟上到底冒了什么烟,保他的害他的,各自都拼了血本。说真的,管他们是什么江湖恩怨,咱不能跟这么一大笔钱有仇啊。再者说了,这来客阴阳怪气的不知什么来历,万一得罪了他,只怕把他邓大夫自己的腿搞断了也说不定。大夫不是包治百病的神仙,能把那条腿接续起来,已经是邓漆园的本事了,谁还能有二话?要想让他跛脚又不伤性命,简单得很,只要把接口稍微地那么……
邓漆园的一双小眼,滴溜溜转着,终于开口:
“我要现大洋。”
“成交。”
来客伸手把围巾拉得更高一点,埋着头走了。
邓漆园跌坐在椅上,轻轻叩着桌子,老半天缓不过神来。
“奇怪奇怪真奇怪,不要治好要治坏!……”
“累了吧,要去后台吗?”
“不了,在这儿坐会儿吧。”
樱草接过天青的拐杖,扶着他,一起在楼梯台阶上坐下来。
这是广盛楼后院,戏楼后台外的小楼梯。冬日正寒,呼吸都凝成一道道白雾,头顶上隔着一道门帘便是温暖的后台,但是樱草明白天青,他不想拄着拐杖进去。此时正是晌午,日戏尚未开锣,后台依稀传来阵阵胡琴声,是武生秦月明在调嗓。
大英雄得下了冤孽病症,一霎时眼昏花双目不明。
似猛虎丧了命威风还在,大将军八面威何足道哉。
抖威风上战马把贼来战,我不杀安殿宝誓不回还!……
天青一动不动地侧头听着,眼睛望向前方空寂的院子,神情专注而迷茫。他太熟悉这段唱了,《独木关》,大将薛仁贵带病杀敌的故事,本是他的拿手戏,他完全知道随着每一个音韵转折,每一个锣鼓点儿,手应该怎样,腰应该怎样,腿应该怎样……情不自禁地,想随着韵律抬起腿,但是不能,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脸上都有点抽搐。
距离受伤,已经四个多月,那曾经落地生根,坚实又柔韧,动作随心所欲,被戏迷称为“像假腿一样”的腿,现在真的像假腿一样了,只能拄着拐杖勉强拖行。左腿还算好,右腿呢,看起来比左腿瘦一些短一些,似乎还有点歪,脚尖总是控制不住地向外撇着,一落地就是钻心的痛。
真的,要与武生行,永别了。花费了多少神伤的日夜,终于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但是每到广盛楼,避开众人瞩目,悄悄坐在帘外,听着那些武戏的锣鼓铿锵,熟悉的板眼悠扬,那些已经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的旋律,仍如温水一样沐浴着他的身体,也如刀子一样剜割着他的心。师父说得一点都没错:他不舍得武生行。怎能舍得?十余年的苦练,日日与毯子把子为伴,翻打跌扑,于他而言像行走坐立一般熟悉,赵云、武松、杨再兴、陆文龙,那都是他朝夕相伴的兄弟,灵魂相附,须臾不可分离的亲人。或许人生就是这样,一切得来艰难,失去却无比简单,谁能想到,那从高空翻下的一刹,靴尖触到景片的瞬间,就彻底断送了他生命中最为珍爱的一部分……
“今儿又学了什么戏?”樱草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三家店》,‘马渴思饮长江水,人到了难处想宾朋’……”
“这段学了一星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