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韩昌黎的诗,还有当时师父说的话,天青都不甚明白,他只知道要听从师父的吩咐,所以尽管深爱那段唱腔,也未敢求教,只是闲时哼哼而已。樱草呢,全然不知道这是自己撒癔症时天青唱来哄她睡觉的,心头只觉熟悉,便不管不顾地缠着天青:
“我喜欢这出戏,你教我唱。”
“我自个儿也不会啊。”
“教嘛教嘛,就教这几句。”樱草又伸手扳过他的脸,“你看,我笑一个给你看,你就教给我,好不好?”她弯起眉眼,做出一个笑得五官都融化的表情。
天青拗不过她,只好开口哼唱起来:
昔日里有一位绝粮孔子,他也曾把麒麟叹。
况且圣人遭磨难,何况我韩愈谪边关……
清冷的冬夜,一丝云彩都没有,天还未完全暗下来,已经升起一弯皓月,晶亮得透明。两个无忧无虑的童声,在寂静的小院儿里一唱一和:
……唉呀,难挨,难挨,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发配到潮阳,路有八千……
“就剩这几天啦,过了小年封箱,晃眼儿又是一年。”白喜祥感叹道。
冬日中午的太阳,晒着还挺舒服,路又不远,他和乔双紫,带着玄青、天青、竹青,不紧不慢地穿过前门外大街,向广盛楼走去。
广盛楼在肉市街里面,特繁华的一个地界儿,周围挤满了各色店铺:估衣铺、毡帘铺、馄饨摊子、干果摊子……街口竖着一个威武的牌楼,两边方柱上分别写着“吉祥新戏”和“风雨无阻”,正面三个盘花大字:“广盛楼”。走过这个牌楼,向里百十来步,有个大院子,进了院子门,绕过一面砖影壁,穿过一片空地,才是二层戏楼。唱戏的伶人还要再绕过这座二层楼向里面走,到楼的后身,沿着一道低矮的小楼梯上到后台。
“二爷来啦,二爷辛苦!”
“黎爷辛苦!”
“崔爷辛苦!”
喜成社领班黎茂财、管事崔福水在过道里跟白喜祥相互招呼。黎茂财长得白白胖胖,精明、世故,很有个外场劲儿,见人总是带着讨好的笑;崔福水则干巴黑瘦,脸上的皱纹恰如千沟万壑,就算是笑的时候都不展开。这两位爷在喜成社里,可算是白喜祥的左膀右臂:领班黎茂财主管外务,迎来送往,财务人事之类,管事崔福水主管内务,主要是演出上的提调。
戏园的后台,是个奇妙的地方。时空交错,鱼龙混杂,千百年来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人物,英武的文秀的猥琐的庸俗的良善的恶毒的忠贞的放浪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善终的惨死的万古流芳的不知所终的,全都在这里集聚,摩肩接踵地穿梭,你方唱罢我登场。广盛楼的后台很大,最里面有一排五个扮戏房,大小不一,大间是普通伶人通用的,小间则是单给挂牌的角儿预备的。其中有一间是白喜祥专用,摆着精致的小桌,缎面靠背椅子,桌上有小屉子柜,雕有回纹花边的大镜子,还有带锁的彩匣子,墙边还有衣架子、脸盆架子,搭着雪白的毛巾。
白喜祥气定神闲地净了面,坐下,打开彩匣子。揉红脸,勾墨纹,蚕眉凤目,端肃威严。今天他唱的是红生戏《古城会》,去关羽——梨园人的习惯,唱哪个人物,都说“来”或是“去”。
玄青、天青和竹青三兄弟穿着一式的深蓝棉袍,屏声静气侍立一旁。玄青已经十二岁了,比童年时候更加沉稳,两道浓眉总是习惯性地攒着,笑的时候都带一点儿深思熟虑的神情,身姿也总是带着老生的工架,微微弓一点儿背,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与他相比,天青虽然高挑挺拔,却是一脸的稚气。竹青呢,个子不高,结实壮健,腿脚异常灵活,大圆脑壳依旧剃得精光,光线照射下闪闪发亮,眉毛粗重,眼睛也是大而圆,眼珠儿时常滴溜溜地转动着,仿佛装了一肚子的鬼主意。
白喜祥熟练地勾完了脸,站起身来,在水衣外面套上胖袄,搭护领,换彩裤,蹬上厚底靴。衣箱师傅早已候在旁边,为他穿上箭衣,扎起绿地儿绣金龙软靠,盔箱师傅为他勒好头,戴上夫子盔,拿过他的私房髯口袋子,取出长近三尺的真人头发做的大黑三绺髯口,仔细帮他挂在腮边。
红生戏,兼跨老生、武生、花脸三个行当,唱的是关羽、赵匡胤这样勾红脸的活儿,唱做俱繁,工架稳健大气,最考功夫。尤其关羽,梨园尊称为“老爷”,那是头等尊贵的一个人物,唱的听的,都得如敬神一样毕恭毕敬,丝毫轻慢不得。白喜祥的红生戏独步京师,有“红生大王”之誉,打扮就绪之后,完全就是一个活“老爷”,整个后台都肃穆地不敢与他交言。
时辰已到,大轴开场。白喜祥走出扮戏房,来到上场门,门边上倚着那把关老爷专用的青龙偃月刀,足长六尺五,刀头嵌金色行龙,口衔红珠,刀背缀一缕红缨,神气非凡。此时的刀头上覆着一面黄绫,刀把前面摆了供果和香烛。白喜祥凝立刀前,照着唱“老爷戏”的特殊规矩,对刀拜了三拜,恭敬地将黄绫揭开。
台侧的乔双紫鼓楗一扬,锣鼓丝竹响起,白喜祥微微瞑目,丹田运气,长腔破空:
离却曹营奔阳关……
震天价的喝彩。锵锵锣鼓声中,一众英雄美人登场。
……日行夜宿哪得安?
过黄河斩秦琪路遇文远,一路来斩六将闯出五关。
那关二爷辞别曹营,奉嫂寻兄,得知兄长进驻古城,急往见之,却被三弟张飞误会,阻于城下。桃园结义之情,眼看付之流水,英雄气短,含泪剖白:
……今日里在古城我们弟兄会了,三兄弟全不念我们桃园结交。
罢罢罢忍耐了,弟兄恩义就一旦抛。
下得马去把头斫,桃园失义在今朝!
台侧目不转睛的三个孩子,玄青、天青、竹青三兄弟,全都热切地渴慕地,盯着师父的一言一动。其实广盛楼已经相当残旧,门窗破破烂烂,气味难闻,灯光也昏暗,但只要师父在场上,整个园子就是明亮的、优雅的、华丽的、无可匹敌的。台上的失义或团圆,他们并不关心,小小心灵里只装着师父的过人风采,那是“角儿”,是一位伶人追求的至高境界,是世上最富丽的画卷,最威武的神话,最为辉煌灿烂、夺魄勾魂的美梦。
年节到了。传说“年”本是一头巨兽,过年就是纪念打败这头巨兽的意思,真的吗?谁知道呢,在每年这个时分,整个京城倒像是一头苏醒了的巨兽,一改平日的安宁静谧,于寒冷的空气中抖擞精神,瞪大双眼,尽情纵跃咆哮,焕发出无限的生机来。
大清早儿,三兄弟练完了功,结束停当,在堂屋里垂手伺候。樱草在他们中间穿来穿去,兴奋地雀跃着。白喜祥出来了。他一早儿已经答应了他们,让三个徒弟带樱草一起去逛庙会。
“给,一人四大枚,买点儿自己喜欢的吧。带好了师妹。”
住在九道湾,逛庙会再方便不过,往西走几条胡同就是厂甸。京城里的庙会其实不少,但在孩子们眼里,哪个也没有厂甸庙会大,哪个也没有它好看。从延寿寺街开始,就是连绵不断的商铺:年画、花灯、玩具、小吃、文房四宝、针头线脑……几乎是能想到的东西,全能找到。樱草拉着师哥们的手,挤在缕缕行行的人群中,眼睛灼灼放光地只盯着吃食:
“我要糖葫芦,呀,我要枣儿糕!呀,豌豆黄儿也要!呀,梨膏也要……”
宝石珠子一样的大糖葫芦,亮晶晶、红闪闪、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红红黄黄的枣儿糕,又香又软;一小块一小块的豌豆黄儿,晶亮、软糯,透着甜香;驴打滚儿、酪干儿、炒豆儿、芝麻酱烧饼……好吃的实在太多了呀。樱草口袋里的四大枚,一霎时就花光了,两只小手抓得满满的,左一口右一口地往嘴里塞。天青劝阻不住,只能摇头:
“这才刚开始逛呢。”
樱草笑嘻嘻地,将糖葫芦递到三个师哥嘴边:
“师哥吃,一人一个!”
她的热心,常成灾害,三人都被蹭得一脸的黏糖,忙不迭地躲了开去。竹青抬起袄袖抹着糖,顺便抹去嘴边的口水:
“妈呀,受不了了。栗子摊儿跑哪儿去了?爷今年就是馋糖炒栗子!”
竹青的父亲早就亡故,家中一个寡母带着他和一对姐妹,穷得揭不开锅,一年到头,没有什么机会吃零嘴儿。只是他比樱草大两岁,稍懂得一点儿花钱的道理,手里的四大枚,攥得紧紧的,要单买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天青被卖鬃人的摊子迷住了。那是一座座小小的戏装偶人,胶泥扣的头和座,秸秆扎的身子,脸上勾的画的、身上穿的戴的,全和扮起来的伶人一模一样,只是座底粘了一圈的猪鬃。摊主拿个铜茶盘子,把几个鬃人放在上头,小槌一敲铜盘,鬃毛颤动,鬃人就绕着圈子跳了起来,刀对刀来枪对枪,真像是一群兵将开打。天青不能花钱买这个,只有蹭看的份儿:
“做得太好了,真在行。看,师哥,这个秦琼,像不像你?”
他身后的玄青,并没有凑上来:
“别拿我跟这个比啊。这就是拿咱们唱戏的当玩意儿呢,小槌一敲,傻儿咕咚地乱跳,耍猴儿一样。我一瞧见这些东西,气就不打一处来。”
天青笑了笑。他没想过那么多。唱戏归唱戏,玩意儿归玩意儿。
竹青和樱草头凑头地挤在纱灯铺子前,喜欢得挪不动步。这里挂满五光十色的纱灯:“麻姑上寿”“天官赐福”“状元及第”“百鸟朝凤”……还有好玩的油纸灯笼:竹皮架子糊高丽纸,涂上漂亮的颜色,做成小鸡、小鸭、青蛙、鲤鱼……里头点起蜡烛,拎在手里,像一个个小动物的精灵在冬日凛冽的空气里游。有个小兔子灯,特别漂亮,胖鼓鼓的头,两只长耳朵,一对圆眼睛,背上画着绿叶红牡丹花,樱草盯着它,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竹青哥,你看,多好看。”
“好看,像你!掌柜的,这灯多儿钱?”
“六大枚。”
“什么?贵到姥姥家去啦。”
掌柜从一大面子的纱灯里探头出来:“那你有多少?”
“爷只有四大枚。”
“得,今儿还没开张,半买半送吧。小子,四大枚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