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喜祥仔细踏着台毯,为徒弟斟酌所有细节,“……这台毯比咱们的新、厚、软,不吃劲,脚上要多用些力气抓地……台子也比咱们的大得多,天青,量准步数,做到‘脚下有眼’,留神别偏了台,圆场时,匀着点劲儿。”他含笑望着心爱的徒弟,“唉,不用说你也早就知道。我老了,有点唠叨。正式比试那天,我得坐在包厢里那个什么嘉宾席,不能在这儿给你把场啦。”
“师父,您放心,您说的我全记着呢。”
“好啦,戏也走完了,去把家伙收起来,咱们回吧。”
天青和一班兄弟退了下去,白喜祥依然背着手在舞台上四下看着,玄青随侍在他身旁。
“玄青,这次特地没给你号活儿,你帮着米师傅,在后台监监场。这场戏要紧,大伙儿又人生地不熟,你做大师兄的,多加照看。”
“是,师父。”
白喜祥仰头望着舞台上空:“那些景片,位置可有点低。”
玄青也仰头望去,只见舞台上空除了前方横幕和后方吊灯外,中间还悬着一排厚厚的硬纸板样的东西,那是机关布景的景片,平时挡在幕后,演出需要时放下来。白喜祥蹙着眉头打量:
“《伐子都》最后那场‘闹殿’,天青要翻六张桌,这些景片能影着他,太危险了。你马上去和戏院说,要么卸下来,要么拉高些,起码要拉高三尺。这事儿你盯住了。”
“是,师父。”
玄青一边应着,一边仔细端详那些景片。
轰动北平的“红伶选举”之生行第一场比试,终于来临。樱草随着汹涌人流向柳树井走去,紧张又激动,忐忑又开心。忐忑的是,毕竟是一场比试,输赢成败,在此一举;开心的是,天青胜算太大,简直是众望所归。报纸上,广告上,全以他为最大夺冠热门,连素来沉稳的白喜祥,也禁不住跟乔双紫悄悄说:如今这北平城里,能赢过天青的年轻武生,还真数不出谁!
从珠市口西通往第一舞台的路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纸旗,一排排横在马路上空,写着“红伶选举”“文化盛事”以及《树言画刊》《北平晚报》等宣传字句。第一舞台门口新竖了几块霓虹灯牌,圈着明亮的灯泡,里头有参加擂台比试的伶人姓名、班社,还有画像。樱草找到了天青的灯牌,大字写着“喜成社”“靳天青”,画像上是白盔白靠的大将公孙子都,魁伟英武,目光如电地注视着来往行人。灯牌周围,挤满男女戏迷,叽叽喳喳叫嚷着:“靳老板!”“靳老板!”第一舞台看座的职员举着大喇叭站在门口,也在高声呼喊:“各位老少爷们儿!抓紧入场啦您呐!京师梨园第一盛事,马上开始!……”
戏院后台,一团闷热,不同班社的各色人等穿梭往来,相互吆喝招呼,乱成一片。天青丝毫未受这些喧嚣的影响,稳稳地扮好妆,扎上靠,水纱紧紧吊起眉梢眼角,在额前一把抹出月亮门儿,霎时间眉目间神光乍现,凛凛生威。盔箱师傅端着盔头上来,仔细地帮他勒在头上。那是一顶簇新的太子盔,前扇大额子,后身都子头,一丛丛银白光珠、淡粉绒球,点缀其间。两耳和四周都盘着行龙,贴银的沥粉边子,华贵而灿烂,精心填点的翠羽,闪着蓝汪汪的光泽。天青对着镜子照了照,爱惜地捋了捋垂在胸前的长穗。
时候到了,锣鼓丝竹吹打起来,那大将意气风发地登场:
头戴二龙凤翅盔,银叶铠上雪花飞。
胯下白龙马一骑,上阵袖箭把命追!……
座上三千观众,喊出响亮的碰头彩:“好——!!”
《伐子都》这出戏,来自东周列国演义,讲的是郑庄公大战慧南王,公孙子都暗算主将颍考叔,冒领战功回朝,在庆功宴上被颍考叔显灵吓死的故事。那公孙子都先是临敌应战大段开打,而后暗算主将,诸多内心挣扎,场场都是唱念做打繁重的硬戏,尤其最后一场“闹殿”,出了名的紧张激烈,集中了长靠武生各式翻打跌扑技巧。只见天青使一招干净利索的“吹烟变脸”,以手中酒杯暗藏的烟灰喷在脸上,表示精神错乱;随即一个“窜扑虎”跃过酒桌,身段轻捷,跃得又高又远,身上厚重累赘的大靠斜蟒,丝毫没碰到桌面和酒杯。台下炸窝了,交头接耳道:“好硬功夫!”
最重工的一环来临,台后竖起六张桌子叠成的高台,天青要以一身盔头大靠厚底靴的装扮,从台上翻“云里翻”落地,接“倒扑虎”“摔叉”“拨浪鼓”,表现公孙子都发疯而死。通常武生翻三四张桌已经足够,但是天青素来至少翻五张半,也就是五张桌子加一把椅子的高度,六张桌对他来说,并不为难,在广盛楼演出,从无失手,翻得又高又飘,落地时一身上下的翎子、穗子、靠旗、飘带,纹丝不乱。
阵阵锣鼓声,伴随着天青攀到了桌顶。从这么高的地儿望下去,台下所有人都只剩了仰起的一张脸,强烈灯光映照下看不清楚,也不需要看。他静气凝神,将厚底靴牢牢站稳在台沿,微微抬头,望了一下。头顶上空,在灯光映照下,同样看不清楚,只见一片暗沉沉的漆黑。
他双臂一伸一甩,两脚用力蹬离桌面,团身翻向前方高空。
他的靴尖撞到了什么东西。
虽然只是微微一阻,已经让他双足落地之势,变成了头下脚上,从数米高空,疾冲地面而去。
下高,又称“高台筋斗”,乃是高难度的武技,“下高云里翻”,难上又加难,六张桌的云里翻,更是堪称绝活儿了。平日演练,自有师父帮着抄筋斗,也可铺些厚垫子以防受伤,但是到了台上,那就是赤裸裸的以命相拼,能否全身而退,全看各自修为。天青苦练下高十余年,有着防护的本能,此番一觉靴尖受阻,脑中未及明白,身上应变已生,刹那间猛力扭转方向,避开头和脊背,仍以双足着地,但是电光石火的瞬间,根本来不及收力,一双厚底靴结结实实地戳在舞台上。
一声闷响。一片惊呼。一阵钻心的剧痛。
樱草在二楼后方观众席上,霍然起身。没人嫌她失礼,因为大部分观众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一个个倒吸着冷气,望着那位不知怎么突然走了范儿,从高台直摔地面的大武生。樱草颤抖着抓住前方的椅背,想马上冲到台上去,昏懵混乱中,都不知自己是应该走下去,跑下去,还是直接从这二楼跳下去。
忽然之间,全场静寂。三千多双眼睛,都惊异地盯住舞台。
天青又站起来了。他的腿在抖,但是仍然咬着牙,一点点地站稳。三千双眼睛都盯着他的右腿,那腿上泉涌的鲜血,已将大红彩裤染成棕黑。他微微地向台侧示意,锣鼓点儿迟疑着,又响了起来,伴着他走起高难度的“倒扑虎”接“摔叉”,一个,两个,三个……台下鸦雀无声,已经没一个人能张开嘴喊一句好儿。就在这一片静肃中,他拧身,踹腿,高高跃起在空中飞旋一个周身,硬僵尸落地,摔了个神完气足的“拨浪鼓”,躺在那里,不动了。
他一丝不苟地唱完了这出戏。
全场凝固片刻,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彩声,掌声,长久不歇……
九道湾白家小院里,喜成社弟兄乱成一团,一张张急切的惊恐的张皇的面孔,挤在西厢房门口。三叔、三婶和竹青都守在炕边,樱草坐在炕头,紧握着天青的手,目光始终不离天青的脸。那张平日明朗纯真的笑脸,此刻已经惨白如纸,虽然仍在昏迷,但紧闭的双眼时时颤动,仿佛盛满了深不见底的痛楚。他的裤子染满鲜血,和腿牢牢粘在一起,樱草不敢稍动,只能频频以手帕,将他额头汗水轻轻拭去。
樱草的心里,已经空茫一片,所有心绪都绞在一起,分不清个所以然。脑海中仍然反复出现台上那个身影跌下的一幕,缓缓地,不真实地,仿佛只是一幅画,随时可以修改,抹去,如果能真的把它抹去,她愿付出任何代价,愿意以身相代,以命相偿!她可以不要一切,甚至可以……不要跟他在一起,只要他完好如初,重回那健康矫健的模样……
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纵在昏迷中,也不放松。樱草心头一次次地冲动,想伏在这只手上大哭一场,但是她得忍着,一次次仰起头,努力收回眼中泪水,强行按住内心翻涌,给他异常坚定的、温暖的、毫不颤抖的紧握。她是他的妻,要陪他面对未来的一切,她和他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不会再有什么过不去的关坎……
白喜祥一直在屋里屋外走动着,虽然比平时更苍老了三分,却还指挥若定:
“……大夫什么时候到?快点,再催催。其他人都回去吧,玄青呢?叫他来!”
“师父……”玄青迟疑地踅进院子。白喜祥略一摆手,带他走到墙边。
“玄青,你告诉我,那排景片,怎么回事?”
“师父,我已经跟戏院说过的。”
“为什么还在那儿?”
“我不知道啊,师父,走台时候,您告诉我去找戏院,我当时就去说了。”
“你找谁说的?”
“戏院里一个管事的。”
“哪个管事的,怎么称呼?我去找他!”
“……我,我不认得他。”
白喜祥双眼一睁:“不认得?你确定他是管景片的吗?”
“……”
白喜祥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你就是这么办事的?我告诉你盯着这事儿,我告诉你帮米师傅一起照看后台,你到底是怎么盯的,你没看见那排景片一直挂在上头?”
“……师父,我不是有意的。”
“你不是有意的!你也唱了这么多年戏,你是大师兄,你不知道台上一点岔子会有多大风险?你不知道下高能摔死人?天青这腿……他这一辈子……”白喜祥的声音哽住了。
玄青低着头:“师父,我也不想这样,师弟出了事,我也顶心疼的。可您也不能全怪在我身上,天青他自己也没看着。”
“他在唱戏!你让他分神看这个?”
“下高时,他就没看一眼上头吗?就算我一时疏忽,照看不周全,也该怪他自己技艺不到家。自己撞上去,自己摔下来,关我什么事?”
“玄青!你!混账!”白喜祥一手扶墙,一手抓着自己胸口,急促地喘着粗气,“你,你还配当师哥吗?我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徒弟!真该把你,把你……”
玄青闭紧了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
“我知错了,师父。以后我一定,多多照看师弟。”
“二爷!”黎茂财一路小跑着从院外奔过来,“大夫来啦!”
白喜祥急忙回头,只见他身后隔了很远,跟着个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走进院子。肩上挎的药箱,标明了他的大夫身份,除此之外,更像一个大宅门少爷:头戴礼帽,身穿玄色暗花亮缎大褂,外罩酱黄拷纱马褂,胸前挂着金表链,袖口精心地翻出白边。脸上架着一副茶晶眼镜,留着一抹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小胡髭。他的做派,也是异乎寻常的优雅闲适,走进小屋后,不即坐下来,先是仔细打量周围环境,又回头打量跟进来的白喜祥、玄青等人,笑眯眯地摘下礼帽,躬了躬身:
“在下邓漆园。这位爷是……”
“在下白喜祥。您,劳您快帮我们诊治诊治。”
白喜祥焦急地看着这位大夫不慌不忙放下药箱,打开,拿出一件件器材,仔细摆好……这个慢吞吞的劲儿,真让人抓心挠肝!可是没辙,都说这是学贯中西的名医,西洋留学回来的,接骨乃是看家绝技。所以只能按捺着,耐心看着他慢慢摸出小剪子,慢慢剪开天青腿上的彩裤,慢慢端详,慢慢思索……
不知是哪下触动了天青的伤,天青痛得哼了一声,醒过来了。邓漆园站起身,对白喜祥拱拱手:“白爷,这伤势么……”他瞟一眼已经睁开眼睛的天青,改口道:“白爷,您请借一步说话。”
“大夫,”天青的声音很低,却十分坚决,“劳烦您就在这儿说,有什么说什么。”
邓漆园咳了一声:“您这个情形……简净点儿说吧:左腿的伤呢,可以治好;右腿这小腿呢,伤得太重,保不住了,嗯,就是说呢,得锯了去。”
满屋子的人,几乎都冻在当地。
“大夫,我不能……您得帮我保住它!”
“咳,您自己打量打量,骨头都戳在外头呢。瞧这儿,这儿,已然碎成片片了。这叫开放性粉碎骨折,保不住的,医学话讲:建议截肢。”
天青转头望望白喜祥,望望三叔三婶,望望樱草,望望竹青,他们和他一样,都是满脸的惊恐与绝望。他不用再低头看自己的腿,倒在台上时他已经看到了,从右腿靴筒里穿了出来的、触目惊心的、自己的骨头。
就此……失去这条腿了吗?
一个武生,如果没有了腿,就等于虎没有了牙,鹰没有了爪,鸟没有了翅膀,人,没有了命!
他抬起眼帘,目光如铁,牢牢盯住邓漆园。
“大夫,我不能截肢,劳您想法子帮我保全。”
“这位爷,您的心情呢,我理解。不过呢,现在医学昌荣,截了肢还可以安装假肢,灵便得很,行走坐立都不妨事的……”
“不行,大夫!”天青的额头浸满冷汗,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我是唱戏的,我没法用假腿上台,无论如何,求您一试!”
邓漆园捋了一把小胡髭:
“那,我就勉为其难吧。唉,邓某可纯是以民生为念,才做这等费力又耗神的买卖,这诊费呢,可要加倍的啊。另外还有一句丑话,得说在前头:您这伤情,要是不及时截肢的话,有坏死的风险,到了儿也还是得截,弄不好连命都保不住……”
天青咬紧了牙关:
“您尽管医治!我要保腿,不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