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是什么?一辈子有多长,怎样算是一辈子,谁是谁的一辈子?这些问题,别说丫头小子闹不明白,就连白喜祥这样的成年人,也永远都搞不清楚。戏台上,抬腿一跨便是千山万水,开腔一唱便是日月如梭,一辈子来得容易去得快,终生事都在方寸间,但在真实的生活里,哪有那么简单?日子要一天天地过,不知不觉地过,“一辈子”这么沉重的字眼,有几个人承担得起。
天青觉得,戏肯定是他的一辈子。
天青是地道的北京人,生在南城马蜂嘴的一个大杂院。那院子破败不堪,里面挤了十几户人家,都是穷到打零工拾破烂的贫苦人。天青三岁那年,娘就过世了,家里只剩了他和爹爹两个。
天青已经不太记得娘的样子。脑海中只留下模模糊糊的一些影子,一些声音,一些笑容,都不知道是真实的记忆,还是只是他的想象。娘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是他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小铜牌,上圆下方,四边圈着草龙纹,里面刻了字,一面是“如月之恒”,一面是“如日之升”,拴着一条细细的红绳子。每当想娘了,他摸摸那个牌牌,悲苦的心里,就稍微好受一些。
大院里的其他人家,都喜欢老靳家这个小子。他天性良善,待人温厚、诚朴,单纯如一块透明的水晶,说话做事那个认真劲儿,憨得叫人怜惜。这孩子的相貌,也跟其他在大杂院里长大的孩子不太一样,不仅五官清秀,更有一份轩昂的气派,就算只穿破衣烂衫,挎着小篮子去捡煤核,也如鹤立鸡群,令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院里钱大爷跟人说:“老靳家那孩子肯定是托生错了,哪里像是个拉洋车的儿子,活脱脱是个宫里的阿哥。”周围大伙儿都点头。
天青那年刚满六岁,听见这话,回家问爹爹:“爹,什么叫宫里的阿哥?”
天青的爹爹靳采银,每日起早贪黑地在外面拉车,为着那一份嚼裹,几乎不怎么回家。他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前清的小皇子吧,怎么着?”
天青把钱大爷的话说了,靳采银也只有苦笑。儿子没福,生在这苦窝窝里,人才再好又有什么用?自己连供他念书都不成。他瞧着儿子端正的眉眼和身架,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儿啊,不如送你去学戏?你到戏台上去唱个阿哥,别人还比不了呢。老捡煤核也不是个办法,学戏有个固定的饭食,学好了也能谋个出身。就是听说学戏挺苦的,一般人熬不下来,唉。”
天青不知道学戏是干什么,但是,能有饭吃,能挣钱,就是好事。
“爹,我不怕吃苦。”
靳采银辗转托了人,送天青去见白喜祥。白喜祥一眼就相中了这孩子。他就是传说中那种祖师爷赏饭吃的主儿:有样儿,有嗓儿,两道浓眉如画,一双星目生光,最难得这么小的孩子已经有个不凡器宇,善加调教之后,将来踏了台毯肯定压得住。
白喜祥故意考考他:
“到我这学戏,可有你的苦头吃!天天从早练到晚,不用功就打,不给饭吃,罚跪!”
天青跪在地上,坦然回话:
“我不怕!我肯定用功,往死里练功,师父就不会打我。”
好么,有志气。白喜祥微微笑了一下,收了他入门。
天青正如他自己说的,拼命用功,往死里练功。从小在马蜂嘴捡煤核长大,他拿吃苦根本不当回事,压腿,耗顶,吊毛,抢背……他愿意比师父交下来的功课还做得更多些。他喜欢戏,喜欢戏里的忠孝节义、肝胆气血,喜欢唱戏的感觉,每当听着胡琴锣鼓响起,整个人仿若泡在一缸热水里,每个毛孔都透着舒泰。他知道自己还小,离成角儿的时候还远,不过就算在现在,能够与戏为伴,日子都微微地闪着光彩。
“豪杰生来运不通,沙滩无水困蛟龙。有朝一日春雷动,大鹏展翅上九重!……”
北京透亮的蓝天下,回荡着朗朗的童声。
时光岁月,在胡琴的咿呀声中流过。已经到了民国十一年冬天。八岁的樱草,随着乔三婶买年货回来,走在九道湾曲里拐弯的胡同里,两只小手帮三婶捧着个蒲包,手腕上依然还戴着那只活口镯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比起四年前刚进白家的时候,她长高了不少,长胖了更多,胳膊腿儿都圆鼓鼓的跟藕节似的,叫人看着了老想捏一把。头年念了私塾,是个小学生儿了,但还是梳着两个小髽髻,穿小花袄裤,雪白的一张小脸,又亮又深的一双黑眼睛,眉梢眼角都弯弯地盈满笑意。菱角儿似的小嘴巴里,正哼着新学的歌谣:
平则门,写大字,界壁儿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挂皇袍,界壁儿就是马市桥;
马市桥,跳三跳,界壁儿就是帝王庙;
帝王庙,摇葫芦,界壁儿就是四牌楼;
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打个火儿,抽袋烟儿,界壁儿就是毛家湾儿;
毛家湾儿,转一转,界壁儿就是麻状元;
麻状元,学问深,界壁儿就是百花深;
百花深,卖大糖,界壁儿就是蒋养坊;
蒋养坊,吼一吼,界壁儿就是新街口;
新街口,按烟袋,界壁儿就是王奶奶;
王奶奶,丢花针儿,界壁儿就是北城根儿;
北城根儿,卖小盆儿,界壁儿就是德胜门儿;
德胜门儿,人家多,界壁儿就是王八窝!
北京到底有多大呢?念了这么多的地名儿,听三婶说,还只是京城北面的一条线儿。如果把全城都走完,是不是得累折了樱草的两条小腿儿?这么大的地界儿里,哪里才有她的爹娘,才是她真正的家?
樱草的脑海里,依稀还留了不少关于家的记忆,只是零零碎碎,根本串联不起来:高大的月亮门,周围镶着砖画儿,有葫芦,有荷花,有笛子,有扇子;凉亭,假山,盈着墨绿的池塘;炕头的躺箱,墙上的胖娃娃年画,神像前堆得小山似的蜜供,书案上描着七彩的细颈大花瓶……还有一张张的面孔:留着两撇大胡子,看起来很厉害的爹爹;绾一只整齐的髻,笑容温柔的娘;还有长得很漂亮,头上永远插得花花绿绿的几位姨娘;还有老是笑眯眯的颜大爷,整天都陪着自己的沈妈妈……
是怎么走失的呢?那天是沈妈妈带她出来逛街,起先还挺开心的,后来沈妈妈怎么就不见了的,是去买什么东西,还是遇见了熟人?樱草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这个,只记得走啊走啊的就剩自己一个了,在人群里哭:“沈妈妈!沈妈妈!”后来那黑汉子走过来,说带她去找沈妈妈,拉着她的手儿,走了好远,到一个胡同里,把她抱起来,越走越快。旁边都没人了,她害怕,蹬着腿儿要下来,要回家,那汉子狠狠地抽她巴掌……
她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正哭成一团的时候,不远处有个小哥哥注意地看着她。站在胡同口,光着头,一身蓝棉袍,疑惑地盯住她。她到现在都记得那双眼睛。她自己的家里,也有个哥哥,跟他差不多大,可没有那么亮的眼睛。小小的心灵里,模糊地觉得这是一点儿希望,最后的希望,于是她哭得更大声……
他救了她。
他没能帮她找到爹娘,只得带着她,到了一个新家。新家里有师父、师哥、三叔、三婶,大伙儿都对她很好,但是四年过去了,她自己的爹娘,到底在哪里呢?这么大的京城,犹如大海捞针,一丁点儿的讯息都没有。起先她还经常想着娘,想得日日都哭,想得夜夜睡不着觉,渐渐地,自己也失了指望,连心里那些记忆,也一天淡似一天。会不会以后就算找到了爹娘,也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呢?四年来,她自己的变化,又是那么快,八岁了,都已经是大人了啦,爹娘还能认出她来吗?
“啧啧,真冷啊,‘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走在樱草旁边的三婶,挎紧手中篮子,把两只手都揣在袖筒子里。她是个身材圆胖的妇人,总是梳个圆髻,脸上星星点点的全是小麻子,不算漂亮,但是为人善良,热情,爽利,大人小孩都喜欢她。“这回买全了,回去好好地煮它一大锅腊八粥!白米、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白果、红豆、花生……打头天晚上就开始煮,整熬一夜,瞧好儿吧,老佛爷来了都得馋死。想吃不,樱草?”
“想!”樱草开心地响应。
她始终是个开心的孩子,用三婶的话说:“喜兴”。她的心里就像她的脸上,无论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情,都透着喜气洋洋的光儿。找不到自己的爹娘,也没让她的性情有什么改变,她还是那么开心,在白家过得十分快活,喜欢白家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对她那么好。爹娘应该对她更好的吧?那得好成什么样儿呢?简直都没法想!
“三婶,买这么多的蒜干吗?”
“做腊八蒜呀!剥好了,洗净了,码进大玻璃瓶,倒上醋,封好盖子,一大瓶一大瓶,泡上。正好到过年时候,蒜瓣碧绿碧绿的,辣里透着酸甜,醋里也带点儿蒜辣,蘸饺子吃。你想想,好吃不?”
樱草这回没搭腔。她的嘴巴里头,装了太多口水,就快流出来啦。
“这篮子里头,最想吃啥?”三婶还要火上浇油。
樱草猛咽了一口口水:“酱肘子!”
“哟,挺会挑啊,真是个吃主儿!”三婶故意地,越说越带劲儿,“这可是天福号的酱肘子,成年也就买这一回,喷香,酥烂,一咬下去,满嘴流油……”
樱草的口水,终于哗啦啦地流出来了。
太阳西沉,金光如练,洒向河山大地,白家的小院里,也映得一片光辉。
天青只穿单裤单褂,腰间紧束一条板带,斜挎单刀,手持拂尘,正全神贯注,于院中游走。十一岁的少年,矫健如一头小豹子,四下纵跃,做机警探看之势,各式云手、踢腿、飞脚、旋子,劲力沛然,连那拂尘,本是柔软之物,在他的舞动之下,隐然也有风雷之声。头顶短发,都桀骜地竖着,下巴如刀削一般,有着坚毅的弧线。笔直的眉,湛亮的眼,在这认真做戏的时分,不用勒头,眉梢眼角也如戏台上一样高挑入鬓。
樱草跨进街门,看见天青,惊喜大叫:“天青哥回来了!不是后天才回来吗?”
“嘘,你师哥练功,不要捣乱。”三婶连忙叮咛。
直待天黑下来,天青才收了式,额头脖颈都是隐隐汗光。樱草独自坐在檐廊下的栏杆上,早已按捺不住:“天青哥,天青哥!”
天青转头望见她,高兴地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他擦擦汗,将刀和拂尘整齐地插回把子架,走到檐廊下,坐在樱草身边。樱草快活地拉住他的手:
“天青哥,你这是练什么?”
“《蜈蚣岭》里的‘走边’。武松扮成头陀,夜上梁山,路上救了一个被坏人抢去的民女。”
“真好看。”樱草没太听懂,也无心细问,忙忙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师父不是给了假?”
“家里没事。”天青笑了笑。
快过年了,白喜祥照例给了三个徒弟几天假期,让他们回家帮忙打点家事。天青家里只有他和爹爹两个人,靳采银过年时候也要到处拉活儿,忙得很,爷儿俩仍和平时一样,整日见不着面,靳采银觉得,让天青早点儿回师父家也好。
“还能多跟师父学点儿。你在家我老挂着你,拉活儿也不安心。”靳采银狼吞虎咽地喝完稀粥,边抹嘴边念叨。
“是,我听爹的。”
靳采银叹口气,望着已经长成少年的儿子。“你娘要是还在,就好了。咱一家三口虽然贫苦,总还是个囫囵个儿的家。”
天青低头喝粥,不说什么。自己胸前,薄薄的小褂里头,他感觉得到娘留给他的那个铜牌牌……
这些事,天青当然不会对小丫头子细说。樱草毫没察觉他的简略,喜滋滋把口袋翻出来给天青显摆:“你瞧这个!”
“哟,这么多糖。哪儿来的?”
“嘻嘻,铺子里熬灶糖呢,大婶单给我包了几块。天青哥,你先挑。”樱草兴奋得满脸红扑扑的。
“你吃吧,我不吃。”
“不嘛,我已经吃过了。你挑,你一块,我一块。”
“我是师哥,怎么能吃师妹的糖。”
“你再不吃,我不理你了!”樱草扭过了头。
“不理也不吃。”天青也把头扭向另一边。
过了一会儿,伸过来两只小胖手,是樱草,硬把他的脸扳过来,对着自己笑眯眯的脸:“天青哥,我理你。我喜欢你嘛。我就是想跟你一起吃糖嘛。你吃一块糖,我唱曲子给你听。”
天青无可奈何,只得拿了一块。樱草欣喜地拍了拍手,仰头想了想,亮开嗓子唱道:
“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
天青听着这荒腔走板的歌唱,寻思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儿来,噗的一声笑,几乎被嘴里的糖呛住:“这是戏啊,你也会唱戏了?”
樱草有点儿茫然:“是吗,我怎么会的?好像在梦里学的……这是什么戏?”
天青忍住笑:“《雪拥蓝关》,徽调戏,师父最拿手的一出。”
“你会唱?”
“我也就会这几句,听师父唱,听会了一点儿,整出的戏,师父没教我们。玄青师哥求了好几次,师父都不肯教。”
“师父最拿手的戏,怎么会不教哪?”
“他说,不到时候。”
天青的眼前,浮起了白喜祥当时的神情:
“戏讲究的不光是技艺,还有戏情戏理。有些戏,你得活到一定年纪,有了一定阅历,才能懂得戏里的情致,唱出戏里的真玩意儿。像《雪拥蓝关》这样的戏,讲的是韩愈韩昌黎被谪贬潮阳途中,历尽磨难,喟叹红尘的故事,这里头的人生况味,你们小孩子哪里懂得?我二十八岁那年才蒙我师父‘三老爹’传《雪拥蓝关》,三十多岁上才敢亮,不过,要真正懂得这戏的味道,还得在四十岁以后。”
当时的白喜祥,不知想起了什么,凝神良久,方轻轻吟道: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他抬头望天,缓缓叹了一口气:
“人这一辈子,就是一场磨难。这样的戏,我盼着你们永远不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