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蝉鸣,响亮而单调,显得小院分外的幽静孤寂。
樱草坐在窗前,用刀子刻纸。
这不是普通的纸,是两层元书纸和四层高丽纸粘合而成的纸袼褙,又厚又结实。按照描好的纹样,用刀子把它刻出镂空的图案,这叫簇活儿。真正的老师傅,手下劲力非凡,六张纸袼褙叠在一块儿,一次就能簇好,从上到下,纹样完全不变;樱草呢,只能一张一张慢慢簇。
没关系,长日漫漫,她有的是时间。
金翰才对这个好学的徒弟,充满困惑:
“学做戏衣也还罢了,祖祖辈辈,没听说过女孩子家学做盔头的。这活儿苦啊,脏、累,保不齐的还得受点伤。五姑娘,您一千金小姐,何必遭这个罪?想要盔头玩,我给您弄几个,要什么有什么:凤冠,过桥,七星额子,蛇额子,蝴蝶盔,女帅盔……”
“我喜欢学。”樱草淡淡一笑。
金翰才不会拒绝这个特别的徒弟。她有着神奇的天分,做起行头来,那个手艺和悟性,教了多少年的徒弟都及不上。绣活儿之精,也还罢了,更不得了的是她能自个儿设计图样,才情之高,连金翰才也自叹不如。行头这东西,有着极严格的规范,该用金的,绝不能用银;该绣角的,绝不能绣边;该绣花的,绝不能绣龙;该绣团龙的,绝不能绣行龙……但是樱草能在这规范里头,小小做些变化,出来的活儿,马上就醒目非凡。
“上次您帮我兄弟戏衣庄画的那个样子,紫藤花的男褶子,他可卖了个好价钱!还有那身老旦蟒,您说不用素地,用‘万字不到头’,嚯,真见神采,李老板价都没还就收了,喜欢得不得了。五姑娘啊,搁我说,您就算不是林府的小姐,自个儿开个戏衣庄,也不愁衣食……啧啧,瞧我这嘴,太没溜儿啦,您怎么能跟这行搭上干系呢,下九流的东西,当个玩意儿玩玩也就是了。失礼失礼,您莫见怪。”
“金爷说哪里话来。靠自己本事吃饭的,都是尊贵人。”
“是是是。做盔头伤手,姑娘仔细着些。”
“我知道。”
蝉声阵阵。樱草在簇好的纸活儿上粘上铁纱,沿着边缘掐丝,烧热烙铁,把活儿烫平。又是刀子,又是烙铁,樱草在初学时,弄得满手是伤,今天划个血口,明天起个水泡,一双原本水嫩的小手,创痕累累,血迹斑斑,心疼得朱妈一边上药一边掉眼泪。但是时间长了,伤痕也终于都慢慢淡化、消失,手上起了一层层茧子,韧而厚,偶尔划一划烫一烫,全然没事一般。
人生之事,原本都是这样。曾经以为无法接受的痛、不能治愈的伤,随着时间流逝,渐渐都被厚实的硬茧包裹,变得刀枪不入。谁能知道这一层层硬茧下面,曾有过什么样的柔嫩和温软?也只有自己,无意中撕开了哪一处伤疤,突如其来地,感受到那无边无际的痛。
一年时间了。只能从报上得到天青的消息。他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报端,不同的期刊画报,用各种赞美语气,宣扬着这位红遍北平的年轻武生。她知道他不断在贴出新戏,在从师学艺,在应堂会,在打擂台……报纸忙不迭地跟踪报道他的各种动态,以他的生活照、戏照,为最大的新闻点。照片中的他,貌似随意的一个姿态,也都带着漂亮的工架,英武、端凝,脸上身上,都在戏里,俊朗的眉、清秀的眼、明晰笔直的鼻梁和唇线、坚毅的下巴轮廓,在制版工人仔细的修饰下,像一尊神像般无懈可击。
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就这么茫茫地隔着人海,遥望着他,这样平安,这样昌顺,这样势若破竹,前程似锦……与樱草越走越远?
粉蝶坐在一旁,帮樱草把烫好的活儿刷上红土子,嘴里叽叽呱呱地扯着闲篇儿:
“……胡家那位三少爷,也不知最后是怎么定罪,听说已经花了四十万大洋。为他这条命,都快把胡家家底败光了。活该,哼,贪赃枉法,包庇烟土贩子,这官当得,伤天害理啊。姑娘,好险,他这事若是晚出几天,您可就嫁过去了,您说得受多少的连累,老爷不得悔青了肠子。我瞧着自打胡家少爷下狱之后,老爷见着咱们五姑娘,都有点讪讪的。”
“闭着你的嘴!”朱妈呵斥道,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了一眼。
粉蝶哧哧地笑:“您老别操心了,二姨奶奶就快生了,老爷心思都在那头,没人再来搭理咱们。二姨奶奶呢,也真是拼啦,自打新太太小产血崩死了,她好像是觉得自个儿又有指望了,四下里捯饬了不少生小子的秘方来吃……姑娘,您猜二姨奶奶这回能生小子不?”
“与我有什么相干。”
“怎么没相干,将来要分家产啊。您不是每天都看报纸吗,听说政府刚发了个新律例,闺女也可以承继家产啦。”
“家产与我有什么相干。”
樱草漠然拿起粉筒,挤出一条条粉浆,给刷好红土子的活儿勾上轮廓,这叫沥粉。心要定,手要稳,沥出来的粉道子,才圆整漂亮。金爷说了,簇活和沥粉,是做盔头最见功夫的两道手艺。能有一道属于自己的手艺,才是人生要务,家产,那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沥好粉,晾干了,才能刷漆,再晾干,才能贴金箔,再晾干,才能点翠,然后还要再晾干,才能装珠子绒球……多少天的艰辛活计,才能成就一个盔头。巾,帽,冠,盔,戴在伶人头上,或文雅堂皇,或威风凛凛,和伶人身上手上的功夫一样,全是心血炼成。谁有资格瞧不起戏子?一个再普通的伶人,身上的真玩意儿,也比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强得太多。世人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懂得这个简单道理,樱草有生之年,不知道能不能熬到这一天。
“姑娘,金箔送来啦。”朱妈一边递着活计,一边念叨着,“您把家里分给您这点月份钱,全都打了金箔贴到行头上啦。这行头您又用不着,费这么大心血干什么?就算要做,贴点假的也就成了,哪还用得上赤金。一个盔头上用的金子,够吃好些日子的。”
樱草屏住呼吸在刷好大漆的纸活儿上贴着金箔,过了好一阵子,才说:
“那就少吃点。”
“还有这些翠鸟毛,啧啧,贵得要死,”朱妈还在唠叨着,小心地捧出一盘刷好胶液的羽毛,色作翠蓝,光泽闪亮,“金爷都说,现在做盔头不用点真翠了,点蓝绸子就成,或者点蓝漆都成,您还一定淘得真翠来做,又花钱又费工。谭贝勒当年给西太后唱戏,也不过就是用这样的盔头吧。”
“绸和漆都掉色,翠不掉色。再说这颜色还是不同的,点翠、点绸和点蓝,打眼一看就不一样。”
“啧啧。啧啧。”
樱草把胶液定好的翠羽,切成要用的形状,一片片用小镊子夹着,小心地粘到沥粉贴金后的凹处。最大的羽片,也不过指甲大小,粘满整个盔头,至少要用一整天。以前她得避着爹爹和二姨娘他们,只能在夜里做,现在二姨娘临盆在即,爹爹整日陪着,根本不再理会樱草,只要她被这样锁在自己院子里,就是万事大吉。锁起来也倒有一个好处,就是连最喜欢闹事的林郁苍,也进不来了。
只剩了樱草一个人。
她默默点翠,默默晾干,默默用铁丝扭上龙头、面牌、光珠、绒球。一个“大额子”,完工了,她举在窗前,默默地看。威武,精致。但这只是一个盔头的前扇,后半部分的帽身,那得量好伶人头部的精确尺寸,度身定做,才能做得严实妥帖。不然,戴上之后,不合适,紧了勒得慌,松了容易掉。盔头掉了,那叫“掭盔”,唱戏时当场掭盔,可是大娄子。
不能再做下去了。
她估不出天青头上的尺寸。
已经快一年不见,连天青的面容,都变得模糊缥缈了啊。他的面容,她好像一直还没来得及细看呢,那是一张与报纸杂志照片全然不同的脸,凝视她的眼神,专注而充满爱惜,弯起眼睛的笑容,真诚而带些稚气,还有那宽厚的胸膛,温暖的手,曾带给她无限期望与依赖的怀抱……都已经离她远去,越是惊惶追寻,越是遥不可及。每夜入睡前,她紧紧地攥着天青留下的小牌牌,希望他进入自己梦里,可是梦中的天青,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她面前晃动着,晃动着,痛惜地问:
“樱草,你真能忘了我吗?我,忘不了你!”
樱草握紧了手中的盔头。
她没有机会做完它了,它将和她自己一样,永远只是半副残壳,光鲜的外表背后,空着茫茫的一大块。
“呦,这位爷,来找哪位姑娘啊?”
“找你们顶尖儿的姑娘。”
茜娘的眼睛,滴溜溜乱转,飞快地打量着来客。做鸨儿这么多年,她自有一门过人功夫,能一眼看出来客身份家世,把他能出的价钱,猜个八九不离十。眼前这个年轻人,显然是个唱戏的,行走坐立,与常人不同,带着一份特别的气派。瞧他的神色,多半是第一次来莳芳馆,不过呢,看样貌打扮,应当是个半红的角儿,手里有点钱,找得起漂亮的姑娘。
她招呼着他坐下,挥着手帕子对大茶壶喊:
“把香菱和玫瑰叫下来,给这位爷挑一个。”
来客截住她:“我要殷绣帘。”
“呀,殷姑娘出台,那可是大价钱……”
来客一言不发,摸出一卷钞票,往桌上一拍。茜娘略微一瞄,赶紧加倍赔笑:“瞧我这狗眼,怠慢了大爷。这就去叫殷姑娘。不过大爷,话可说在头里,殷姑娘接客接到什么分寸,那可得看殷姑娘的眼缘儿,不能用强的,啊。”
“我知道。”
“那就好,那就好。敢问大爷尊姓?”
“姓穆。”
“啊穆爷。您先坐,我这就去张罗。”
玄青挥开折扇,轻轻摇着,望着这花红柳绿的楼堂。
到今年开春,玄青就已经二十一岁,早该成亲了,但是家里社里,接连给他提的亲事,要么家门低贱,要么品貌平平,都不合他心意,结果一年年耽搁下来。没女人,倒也省心,憋闷时,来窑子解决。和他早前去过的留香院相比,莳芳馆更大一点,气派一点,不知道这里的姑娘,是不是跟传说中一样,比八大胡同大多数姑娘,都更有玩意儿一点。他今天是横了心,不惜血本,也要会一会顶尖的姑娘,找回自己的尊严,消一消最近这一蹶不振的晦气。
第一次逛窑子,是去年的事,说起来,还跟一出戏有关。那天是他的《连营寨》,去刘备,状态那叫一个好,嗓子那叫一个冲,一唱一念,一举一动,全都落好儿连连,满拟是一场完满大戏,谁想到平地里冒出了天青。那救驾的赵子龙,总共没几分钟的戏,让他唱得,一出场就是一个碰头好儿,一亮相又得好儿,银枪舞将起来,全场风生水起,座儿上跟见了天神一般,满堂爆彩,把他刘备的光彩,抢得一些儿都不剩……这是救驾吗?这是弑君啊!玄青心里别扭,决心给这不开眼的师弟一个好瞧的。转瞬间,君臣见面,赵云念白:
臣赵云见驾,愿主公千岁!
玄青应声答道:
四弟为何救驾来迟?
全场都愣住了。没听过这句词儿。
《连营寨》这样的老戏,伶人彼此的戏词早就熟极而流,连台下也都知道,刘备本应念白:“哎呀,四弟呀,孤悔不听先生之言,致有今日!”赵云答:“救驾来迟,望主公恕罪!”刘备叹道:“可叹孤七十五万汉士之兵,俱丧烈火之中,哎呀,皇天啊皇天,孤命休矣!”……所有这些戏词,都是老祖宗千锤百炼出来,除了丑行可以现挂,其他行当,绝无临场随便改词之理,这样突然冒出一句,哪里能够接茬?当然了,座儿上才不管是谁的岔儿,只要一个愣场,登时就起倒好儿。玄青正准备着好好听这一声儿,谁想到,天青只是略略一怔,随即朗朗接了下去:
主公容禀!云在川中江州,闻吴汉交兵,遂引军出,忽见东南一带火光冲天,云心惊,远远探视,方知主公被困,奋勇冲杀而来!
字正腔圆,洪亮干脆,台下听得又爽快又新鲜,炸窝子的一个好儿。玄青这汗可就下来了:这傻小子师弟,他哪来这出口成章的本事?仓促之间,自己反倒接不上话茬了,伸手指了指天青:“你……”便晾在当地。天青见机倒快,当即单膝跪地,俯首施礼:
主公受惊,云之罪也!
玄青方得于慌乱中找回了下文:
可叹孤七十五万汉士之兵,俱丧烈火之中,哎呀,皇天啊皇天,孤命休矣!……
没说的,下台之后,玄青遭了师父的痛责,说他当场阴人,品德败坏,按《梨园条例》,该开革出门!玄青百般抗辩,说自己真的是忘词吃螺蛳,好不容易,才只被罚跪两个时辰的祖师爷。而那天青,自然得了一场嘉勉,师父大赞他《三国》读得熟,又懂得救场,几乎全社的人都把他景仰了一番。
这个瘪吃得,简直没处说理去。玄青郁闷难解,晚上一头扎去了留香院……
一想到这诸般的不顺,玄青满腔郁闷,腾腾涌上心头,啪的一声合起了折扇。眼看着自己师弟,一步步踩在自己头上,他这心里,真似有百爪抓挠。好不容易挣到四十大洋戏份儿,天青已经挣到六十大洋了;好不容易熬成头路,天青已经是当家武生了;好不容易挂上五牌,天青已经挂三牌了;好不容易在广盛楼小有口碑,天青已经红遍北平了!师父、师兄弟,还有那个妖娆的坤旦筱妃红,都围着天青打转,连那侯门千金,骄傲得小仙女一样的樱草,也对天青另眼相看。明明是师兄妹四个一起长大呀,明明是玄青拉她去广盛楼看自己的戏呀,结果一场戏下来,她的眼里,只有天青一个人。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去年夏天开始,樱草不知怎的不再来了,想必终于明白,跟戏子混在一起不是个归宿吧,天青魂不守舍,很是消沉了一程子,结果飞快地,又撵了上来。前日这场《杨家将》,玄青费尽心思把他摘掉,原指望自己一炮而红,谁知道又被赵四爷的气势慑得,当场嗓子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