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英雄失势入罗网,大将难免阵头亡”啊。玄青望着大堂水池里盛开的莲花,深深地叹了口气。想要成角儿,太难了!成不了角儿,简直是被万人践踏。如那俗语所说:成佛了,坐莲座;成不了佛,坐莲花骨朵!成角儿差不多也跟成佛一样呢,看修行,更看缘法,一些儿急切不得,越是心急,出溜得越快。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玄青控制不住这份焦躁,他得找个法子,杀一杀自己的心头火。
胖乎乎的茜娘,满面春风地从楼上下来了:
“穆爷请!真是有缘哪,殷姑娘听说您是唱戏的角儿,特别答应敬一杯香茶。殷姑娘以前是唱大鼓的呢,说起来……”
玄青脸色一阴。他对身份地位这回事,最是敏感,逛窑子是逛窑子,把他和一个****说在一块儿,明摆着看轻他是戏子,如何能容?茜娘也算乖巧,飞快转了话头:
“嗯嗯,穆爷请,玩得开心点。您瞧好儿吧,我们这殷姑娘,可不是庸脂俗粉!”
身为老板,当然要竭力吹嘘自己的姑娘,可是玄青没想到的是,殷绣帘一出现,那风姿容颜,当真美得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她何止不是庸脂俗粉,她是真正的天仙。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站在门口,活像一尊德化瓷观音,眼光向屋内一扫,顿时令玄青觉得灵魂都飞出了七窍。而殷绣帘看见了他,竟然也惊得一呆,一时间停步不前。
“您是……”
“穆玄青。”玄青彬彬有礼地起身。
殷绣帘款款进门,眼睛一直盯在玄青脸上。玄青自负英俊风流,对别人的特别瞩目,并不觉得意外,本想拿出一个名角的气派,矜持一点,但是殷绣帘那目光,勾魂摄魄,令玄青一时也无法移开视线。两人就这样胶着地对视良久,身边几个丫环小厮,也被这气氛所镇,一个个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出声。
“给穆爷请安。”殷绣帘轻轻开口,福了一福,目光依然停在玄青脸上。她的声音,温软、润滑,几乎有着金子般的光泽,玄青以前从未察觉自己的姓,竟是这样的动听。他勉力从这晕眩中挣扎出来,恢复应有的风度,微微躬了躬身:“殷姑娘好。”
殷绣帘缓缓坐下。
“摆酒。”
丫环小厮愣住了。原本说的是只敬一杯茶,临时又改了摆酒?但是既然姑娘愿意,要改倒也容易,很快就琳琅满目摆了一桌。今天他们的殷姑娘,也不知是怎么了,热情得离谱,端着酒杯,跟这位新来的穆爷你一句我一句聊个没完。
“……那么穆爷也是名动四方的角儿了。”
“不敢当,小有名气而已。”玄青连日来的心头阴霾,至此才一扫而空,舒畅地展开折扇,摇了几摇。
殷绣帘的眼神,始终不离他的脸:
“小奴家本不该在穆爷面前卖弄,但是知音光降,也顾不得藏拙了,我为穆爷唱个曲子如何?有污清听,望穆爷不弃。”
“姑娘客气了,求之不得呀。”
丫环小厮慌了手脚,一迭声叫唤出去:“殷姑娘要唱曲子了!取鼓板来!”
楼下的茜娘,仰着头道:“没听错吧?唱曲子?那位爷才拿几个钱!”
“干娘,您不是说过,由着殷姑娘自己的意思?”取鼓板的丫环飞快跑过,“也真稀罕,她跟这位爷,好像是看对眼儿了!”……
“疏影”房内,沉香缭绕,宝光游移。殷绣帘执起鼓板,向玄青微微一笑,轻启樱唇,唱道:
大明江山太平春,正德皇爷有道明君。
皇恩浩荡开考场,御笔钦点王翰林。
做了三年都察院,又放陕西八府巡。
南北二司来贺喜,大小官员上衙门。
钦差上任对案卷,瞧见了洪洞县的苏三害死男人。
大人座上要此案,忙唤三班押玉人。
喊喝堂威苏三告进锁链儿响,大人看原来是佳人当年的玉堂春……
先头饮的几杯酒,只是令玄青略有微醺,此时唱的这段曲子,才是真正令他沉溺了醉乡。《玉堂春》本是他熟悉的一出戏,妓女苏三的故事嘛,那“南北二司”,红袍蓝袍,都是他常来的活儿,如今由殷绣帘的金嗓子唱出来,字字句句都杀人。她的声音,不仅是音色醇美,更带着浓郁的情意,那是玄青从未唱出过的境界,牵连得他这戏外人,都忍不住地心酸难耐。
……差派金妈妈订约会,背着我的老板会情人。
我二人关王府庙见到了面,抱头相哭泪纷纷,
神灵面前盟下誓愿,他道说,男不娶妻女不嫁人。
奴赠他纹银三百两,奉劝公子回了故林。
自从三哥哥他走后,小奴家我茶不思饭不想我好没精神……
殷绣帘自己眼里,也慢慢地盈了泪光。
莳芳馆一帮丫环小厮,全都聚在门外,扒着门缝偷听。茜娘气急败坏地提着裙子上来:
“怎么,还唱着呢?”
她也扒着门缝看了一会儿,困惑地拿手帕子揉了揉额角。
“这位爷哪儿来的这么大能色?”
八月一个早上,黎茂财来到白喜祥的家。
“二爷!喏,我一亲戚从杭州回来,带了点儿上好的龙井,给您尝尝。真是香!”
“黎爷费心。您还大老远儿地送来。”白喜祥起身延座。
黎茂财坐下来,夸了一通白喜祥的小院儿,从堂屋夸到影壁,从东厢房夸到西厢房,从丁香树一直夸到金鱼缸,白喜祥知道他说话素来转弯抹角,也就微笑着听着。最后,终于转到正题上了:
“沈阳大戏院邀咱们去唱几天的戏,您意下如何?带大伙儿跑一趟吧?”
“沈阳大戏院?”
“嗯,前几年才建的,真没白叫了大戏院这名儿,又宽敞又漂亮,座上能容两千多人,就快跟咱们第一舞台差不多啦。当年那位主事的爷,为建这个戏院,欠了不少款子,开业后挺长时间都还不上,自杀了呢。”
“呦,那多不吉利。”
“不妨事儿,咱们唱咱们的戏,给钱就成,跟它戏园子有什么关系,是吧。那边言明是包银八千大洋,唱十天,我算了一下,咱们去十个人,底包到那边另雇,刨去路上和食宿的开销,大伙儿能落到手里的戏份儿也还相当宽裕。您老人家呢,一场三百,成不?那边条件就是必须得有您出马。知道您最近贵体欠安,所以这事儿得跟您商议商议。”黎茂财满脸的笑容都快溢出来了,眼睛眯成细细一条,挤在白胖胖的腮帮子上。
惯常跟白喜祥商议跑码头的事儿,并不需要大费周章,能去就去,不能去就不去;但是有些时候,对方给的价码很高,其中能有不小的抽头,就得想法说服白喜祥一定要去了。是,黎茂财这个人,办事倒也周到仔细,只是手脚不太干净。绰号“白圣人”的白喜祥,素以宅心仁厚著称,对钱财这回事看得淡,挑班这些年来,账目一概交在黎茂财手里,很少过问,黎茂财没有全部吞入腰包,已经觉得自己相当厚道了。
白喜祥摇着折扇,微微蹙眉:“沈阳那边安全吗?听说最近时局不好,日本人整天在街上游行。”
“没那么邪乎吧,游行算干吗的,横是不敢真打起来吧,东北军不是吃干饭的。再者说了,它再怎么时局不好,老百姓也得看戏不是?时局越不好,人心越不安,越往戏院跑呀。”
白喜祥闭上眼睛合计一下,点头道:“好吧,挺长时间没出去跑跑了,光拘在北平不是个事儿。那十个人你怎么算?我和庄七爷,还有你,双紫的鼓,杨二爷的琴,嗯,多带些年轻人吧,给他们点历练,我看得有天青、妃红、玄青、竹青,再有谁?最近柳吟香很不错……”
黎茂财眉开眼笑,掰着指头儿道:“好好好,社里叫座的孩子,咱们来数数!”……
去沈阳跑码头的消息很快在喜成社传开来。白喜祥指定要去的这十个人里,五个都是跑惯江湖的中年人,去趟沈阳,不以为意;妃红从小随着梆子班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更不拿沈阳这么近的地儿当回事儿;唯有玄青、天青、竹青三兄弟,还有新冒起的小生柳吟香,打从入行以来就一直在北平唱,外地跑码头的事儿,从没经历过。竹青激动得蝎蝎螫螫的:
“沈阳怎么样啊?说话什么调调儿的?姑娘俊不俊?我要是一竿子唱红了,是在那儿买房子买地呢,还是回来买?”
玄青哧的一声:
“想得可倒长远。在沈阳唱红了算什么?要真想红,得去上海。”他向往地扬起头,“能在上海戳住了,才算真红,像梅大爷、言三爷、金三爷……那可都是先在上海唱红了,才红回北平的。戏份呢,到沈阳唱,也不过就是赚双倍,到上海呢,整个儿要再翻一倍,那我一场就是一百六十大洋,那才叫……”说得正热火,忽然瞥见天青进来,悻悻地住口不说了。
“师哥,你说咱们啥时候能去上海唱呢?”竹青兴致勃勃地拉住天青,“或者去天津也成,天津卫也是唱戏的大码头,杨大爷是先去了那儿才红的。听说天津那座上的爷们儿可火爆呢,得意不得意你的戏,都直接站起来吼,一般角儿到了他们那儿,根本招架不住!”
“天津……”天青愣了愣,神情有一刹那的恍惚。竹青立时回过味儿来,不由得在自己脸上抽了一下,“呸,去沈阳就去沈阳,扯什么天津呀!”
玄青敏感地瞄了瞄天青:“天津怎么?你不想去天津唱?”
天青怔怔地,没有出声。
“去沈阳?”
“嗯,十天。”
“这十天你都不再来了?”
玄青笑了:“当然。”
殷绣帘捧着酒杯,纤长的手指在杯身缓缓划着圈子,一圈,又一圈。玄青的视线,忍不住地随着她的指头转着,一圈又一圈。这位殷绣帘,不愧八大胡同头牌花魁,她有本事让人为她任何的一举一动着迷。逛窑子这回事,本来人人都是为了床笫之欢,但是到了她这儿,能让你只为了一支曲子而三番五次上门,得不到她的身子都心甘情愿。
“穆爷,分别在即,再尽一杯吧。”
玄青举起杯子:“我很快就回来。”
“快些回来,我等你。”
玄青心头一荡。殷绣帘的眼睛,正静静凝视着他,眼角蕴含的情意,水一般柔软,蜜一样甘甜。玄青按捺不住自个儿,隔桌伸过手去,轻轻捉住她一只手腕。这手腕细致纤巧,肌肤光洁温润,一触之下,只觉得如丝缎般柔滑。殷绣帘并没有躲开,依然端坐不动,只是长睫一闪。玄青大起胆子,站起身,将她拉入怀中。
“殷姑娘……”
“叫我绣帘。”
殷绣帘凝视着他,温软玲珑的身体,紧贴在他胸膛。
玄青的心,一瞬间几乎爆裂。他完全没想到,竟然如此轻易地,得到这个绝世佳人。他一把捧住她仰向自己的脸,深深吻入她的唇,她的双唇柔软、温润,纤细的腰肢微微扭动,吻得玄青全身上下,浇了火油般熊熊燃烧。他揽住她的腰,将她拉进罗帐:
“我要你!”
她以行动回应他。纱衣轻褪,罗裙款解,凝乳一般光洁的身子,投入在玄青****的怀中。一双玉臂,轻轻绕在玄青脖颈上,温柔抚摸着他,热烈亲吻着他,玄青头晕目眩,全身火热,只恨不能一口吞了这个尤物,要努力压抑着自己,才能尽情享受这完美的身体。他紧紧抓住她的双肩,低声道:
“你是我的!不要再给别人!”
她蜷缩在他身下,轻喘着:
“我是你的……”
烛火熄了,屋子里只剩月光,身前这个男人,轮廓分明的面孔,更似她梦中幻象。她宛转承受着他,一时间心头恍惚,仿若跨越了多少年的时空,又见到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那时候她多大,十三岁吧,生在江南小镇的贫苦人家,家徒四壁,只能拾荒为生,在镇上四处流浪,受尽冷眼与欺凌。镇西大水塘边,也有个贫苦人家的男孩子,比她大一两岁,每日挖些鲜藕、莲蓬、荸荠、菱角,挎了小篮四处叫卖。每当遇到她,他就专注地望着她,眼神中带着欢喜,又有点羞涩,一触到她的视线,就飞快地闪开……
是哪一天呢,不记得了,某个炎炎夏日,他俩擦肩而过,他递她一朵莲花。她接了,心头的欣喜,让她接连几天都带着笑。之后的日子,每次遇见,他递她几朵莲蓬,或一只藕,或一把菱角……东西不多,但他的眼里手里,温热纯真,全是令她珍爱的心意。他和她,从来未交一言,有时候被旁人看见了,哄笑道:
“藕哥儿,好俊的媳妇!”
他俩也都低了头,藏着浅浅的微笑,一声不出。
原以为,来日方长,结果,十四岁刚过,她被爹爹卖去外乡学艺。坐了骡车,随着买她的师父离了家门,在路上,遇见了他。他丢下篮子,跟在骡车后面奔跑,眼中全是泪水,直到骡车越走越快,越走越远,他挥舞的双手,再也看不见。她也一直哭着,望着他的身影,她要牢牢地把他记在心里头,纵然这辈子再也不能相见,也要在梦中,留住这张在凄冷的世间,唯一温暖过自己的脸……
“我是你的,不再给别人……”
她爱惜地抚摸着玄青的脸。方正的下巴,清秀的丹凤眼,怎么会有长得这么相像的人呢?简直就是一个模子扣出来。一定是上天怜惜她这些年的流离颠沛,给她一点补偿,帮她重圆最初的梦想吧。他也是这样爱她呢,缠绵在她身上,一分一秒,都不肯放松。她也不要再放开他,一定不要像当年那样,无助地远离了那钟爱的视线……
“你要快些回来,玄青,我等你……”
静谧的小屋中,全是化不开的爱意弥漫。
沈阳,这座“一朝发祥地,两代帝王都”的古城,自前年张少帅东北易帜之后,已经正式更名,但是不少老百姓还是习惯叫它的老名字“奉天”。沈阳的大班社、大角儿也有不少,戏院林立,看戏的都是行家,台上台下那场面,与北平也是一式的兴旺。这几日的沈阳大戏院,更是热闹非凡,水牌高挂,彩灯环绕,竭尽宣传鼓吹之力,隆重推出京师名班喜成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