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喜祥长叹一声,踱了几步:“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钉子不扎着肉,总是不知道疼。”
“师父,求您了。我知道您宠我。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白喜祥的口气放和缓些,说:“玄青,戏码已经安排下去,这时候换角,太伤人了。以后再给你找机会吧。”
“师父,天青那边我已经说了,他同意的。”
白喜祥脸色一变:“什么?你告诉他要换角?”
玄青忙道:“没有没有,师父,我就是跟他聊聊我的主意,我说这场戏太重要,有赵四爷上,肯定更火,而且能当场跟着赵四爷的七郎,他也有机会多学着点儿。他说听我的。他同意了我才来跟您说的,我当然不想伤着师弟啊。”
白喜祥凝视他良久,缓缓道:
“玄青啊,你们师兄弟几个,都成年了,各有各的心事,这我明白。但是,无论如何,用心要正,心地要光明。咱们唱戏的,心思要是太多,唱出来的东西,玩意儿再好,也不对头,此之所谓‘戏品即人品’。二十上下岁,正是决定一生的关键口,希望你们都站得直行得正,别沾染那些梨园行的坏习气……”
他看着玄青的神色,摇了摇头,停顿片刻,折扇在手心轻轻一拍:
“好吧,你这样急切,我不答应你这一次,你总是不甘心。我去请赵四爷,你……你自己好好把握着自己!”
“拜谢师父!”
大雨初晴,好一个夏凉夜。广盛楼车马盈门,各方贵客云集,都奔着喜成社的义务戏。戏园子门口砖影壁上,破例贴了戏单,“全部《杨家将》”几个字写得斗大,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出场的角儿姓名,全都是喜成社最当红的伶人,打头“穆玄青”,接着是“董竹青”,在他们头顶上,横排大字注明“特请赵连秋老板客串杨延嗣”。
白喜祥赶早儿到了广盛楼,台前台后地指点,天青随侍在他身边,帮着张罗。今天的园子不仅是满座,连四周大墙都坐满了人,勉勉强强地挤在墙边青砖砌出的一圈窄台子上。
“起码也算有座儿呀,比那些买站票的强!”他们还挺得意。
“强什么呀,您那叫挂票。”座中的人哄笑着。
赵连秋不愧有“活七郎”美誉,出场一戳一站,身段边式,工架大气,立时就是一阵满堂好。他与白喜祥出身同一科班,是正当壮年的后辈,半生在戏台浸润,长靠戏功底扎实,一杆长枪使得几有雷霆万钧之势,鹞子翻身异常漂亮。一折《金沙滩》下来,满座都喊哑了嗓子,一浪接一浪的彩声送他进了后台。白喜祥在上场门后头坐着,起身拱手道:
“四爷辛苦!‘活七郎’实至名归!”
赵连秋连忙上前搀着白喜祥坐下:“二爷您臊我呢!叫我脸往哪儿搁去。”
“今天让玄青傍着你唱大轴,委屈你了。我是想给孩子个机会。”
“二爷说哪里话!要不您带挈着我,我哪有今天!”赵连秋接过跟包递上来的杯子,饮了几口茶,“只要二爷吆喝一声,我是水来水里去,火来火里去!”他转头看见侍立一旁的天青,“大侄子!你的七郎我也听说过,前途无可限量,将来一准儿远胜于我!”
天青刚这一折戏看得神魂颠倒,一颗心还萦绕在戏里没出来,闻言忙道:“师叔过奖了!您这神一样的,我差得太远呢!今儿个真学了不少!往后还要多请教您!”
赵连秋歇了口气,重又登场。后台催场的米师傅匆匆赶来,分开众人,直对着白喜祥叫:“二爷!您去看看玄青他怎么了!”
扮戏房里的玄青,脸色煞白,满头是汗。
“你怎么了玄青?该候场了!”白喜祥疾步奔进,担忧地打量他一下,伸手摸他额头,“你病了怎的?”
玄青慢慢站起来,手扶着桌面,嘴唇微微发抖,半晌没有出声。
“师哥他……嗓子……刚才……”
众人七嘴八舌地解释,白喜祥方才听明大概:玄青今天刚来时,样子还挺自得的,早早扮好了戏,坐在后台和大伙儿一块儿听着前台境况。前台这一阵阵的好儿,后台也一阵阵地轰动,玄青就渐渐坐不住了,站起来来回回走溜儿。大伙儿说:“就快碰碑了,全看你啦!今儿个嗓子在家吧?”玄青笑了笑,张嘴来了一句:“金乌坠……”结果哽在那里,一声不出。
白喜祥听了,果断地说:“你这是心里头太重,把嗓筒儿压住了!走,咱爷儿俩上后院去,我陪你喊出来!”
广盛楼后院,空无一人,只有月亮明晃晃照着,青砖地像泼了水一样,楼梯上方半开的门,射出昏黄的灯光,隐约还传出前后台的喧闹。白喜祥和玄青面对面站在墙边,玄青无助地望着师父,脸上的汗不断淌下,把护领浸得透湿。
“两手叉腰,提气,这里使劲……”白喜祥伸手按在他肚子上头,“来,张嘴……”
“金乌坠……”还是不行。
玄青停下来,嘶哑着声音:“师父,我完了!我……真接不住!我怎么能在赵四爷后头唱!我怎么想的!……”
“什么话!你闭上眼睛,别乱想,就当这是平日的戏,你肯定行!赵四爷都给你们留了份儿的,不用怯场,你看竹青的潘洪都接住了,你怎么不行!放松点,吸气,肚子用力,丹田出声!……”
“金乌坠……”
“这不就好多了!再来!……”
上方的门砰地打开,米师傅急切地探出头:“玄青!二爷!您得上来了!”
“叫他们再马后点儿!”白喜祥挥了挥手。
“已经马后了!实在拖不住了!”
师徒俩重又上楼。白喜祥亲自给玄青勒了头,戴了盔头,拍拍他肩:“沉住气!就在戏里头,别想别的!去吧!”
检场人举着水牌走过戏台,亮出红底黑字:“穆玄青,托兆碰碑”。
唱戏的气场是个难以言传的东西,同样一个角色,同样一套程式,同样一个动作,同样一句唱腔,表面上依稀差不多,但是其中微妙之处,相去何止万里,稍一亮出来,台上台下立即感受得到。玄青今天这句导板“金乌坠”,虽然也算是满宫满调唱了下来,但是气势一荏,光芒大减,没能拿下碰头彩,热闹半天的场子顿时冷了。玄青心里慌乱,嗓子愈发地找不着,往日最能出彩的大段唱腔,被他越唱越凉。
“这不行啊二爷!”黎茂财急得也跑到后台来,“场上起倒好儿了!已经有人‘抽签儿’走了,等下一片一片地起堂,咱们可收拾不住!这是义务戏啊!新闻界都来了!还有那么多要人在!座上万一闹起来,咱们道歉退票都不够!”
白喜祥微微撩着台帘,看着台下,一言不发。片刻,他回过头来:
“《清官册》的寇准,我来!去换水牌!给我扮戏!”
今天来广盛楼的看客们算是捡着了。本来《托兆碰碑》过后,座上已经是一片闹哄哄的抱怨,但是那检场人举着水牌出来,赫然是“白喜祥,清官册”,全场“哗”的一声。白喜祥这两年身体欠佳,已经不大贴戏了,他的戏码,出出名贵,何况《清官册》原本是老生行重工戏,亦是白喜祥早年看家的一出。这下子,台下喜出望外,叫好格外卖力,“抽签儿”走掉的闻讯又跑回来,也有人跟着不管不顾地拥入,连过道里也站满了人。
……做清官民之父母,积功德留与儿孙!
随着轰雷般的叫好,前台后台这一颗颗悬吊着的心,才算是彻底放在了肚里。
戏散了。一片好评之声。黎茂财乐得合不拢口,跑前跑后地送着贵客。白喜祥坐在扮戏房里,面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口,天青忙着帮他倒水吃丸药。竹青顾不上自己卸妆,绞来热手巾把儿为师父擦脸。玄青站在一边,一身妆扮也始终未卸,垂着头一言不发。
白喜祥望着玄青,良久,终于只说了一句:
“玄青,你可好好地清清你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