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上只怕有一大半人,是冲着靳天青吧。这是他近年来第一次贴演勾脸武生戏,考功夫的《金沙滩》,谁都想来看看成色。何况这还不是单折的《金沙滩》《射七郎》,而是经过喜成社精心整理的全本《杨家将》呢。这晚广盛楼的场面,那叫一个红火,来得晚的话,根本都买不到票。座上挤热羊似的喧嚷不堪,又有人因抢座而打闹,飞着小茶壶。不过这些全未妨碍全场看客的兴奋心情,杨七郎延嗣出场时,四面八方炸雷一样地“好”,坐在楼上的妃红,感觉楼座都要震塌了。
她也算看着天青唱过这么多戏,但是这次,又与以往人物完全不同。他是杨门八郎中最威猛的一员虎将,扎黑色平金绣龙靠,戴大额子盔、戏里最凶猛霸气的人物才梳的双髽髻大蓬头,手舞一杆黑缨大枪。他的脸上,不是平时的俊扮,而是勾着一张威武得有些凶悍的黑碎脸谱,额头一个草书“虎”字,教这一身霸气更长三分。
这是一个真正的盖世英雄,工架雄壮,气势过人。战场上的他,所向披靡,金沙滩两军鏖战,没一个敌将能挡住他的大枪,但是时势所逼,奸臣陷害,他救不了老父,救不了兄弟,自己也一步步陷入一个恶毒罗网。饶是妃红早已熟知关目,也禁不住一颗心绞得紧紧的,眼看着这英雄终于被奸臣潘洪绑赴刑场,射死在乱箭之下。
《射七郎》之后再看《托兆碰碑》,加倍感受到老令公的凄怆悲壮。玄青今天“一赶二”,前演老令公,后演寇准,几个唱段各有出彩。竹青的潘洪,之阴毒之狡诈,简直令人恨到了骨子里去,最后一折《黑松林》,总算是恶有恶报,圆满收梢,台上台下,都出了一口长气。
妃红随着兴奋的人流下了楼,绕到后院,正待走上小楼梯。迎头遇上玄青三兄弟簇拥着师父出来。天青已经卸了妆,不再是那个霸气的猛将,恢复了惯常的清朗模样。妃红上前问候了白喜祥,转向天青,做个旦角的“赞美指”,翘起手儿来用食指捻着拇指,赞道:
“今儿这七郎,威武,大气,太出彩儿!”
天青腼腆地笑笑:“您捧了。”
“脸儿勾得也好,有相。”
“是竹青教我勾的。”
竹青得意地搭着天青的肩:“嗨,真不想帮他,可是没辙啊,前几次他自己勾的,真看不下去!好好一个‘一笔虎’,叫他弄得,偎灶猫似的,还是得小爷我出手啊!怎么样,顶少值一副酱肉烧饼吧?”
天青搂了一下他的大光头:“多早晚短过你的。”
妃红笑吟吟瞧着他们两个,转头对白喜祥说:“师父,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您能允准不:让我借着他这红劲儿,傍一出《虹霓关》,成不?”
白喜祥微笑道:“东方氏情挑王伯当,那是花旦和武旦兼工的活儿,可考功夫哪。”
“放心吧师父。我的《打店》,您也看着了。”
“嗯,成,过几天就给你们贴。”
妃红瞟着天青:
“不急,只怕路子不一样,我找些时候啊,先跟靳爷练练!”
“长江之水未退,黄河之水又增,汉日之难未纤,洛阳之灾又起!”
白家堂屋里,白喜祥读着报纸,乔双紫夫妇两个坐在旁边,边做活计边听着:
“淮水泛滥,涉淮各县,多成泽国,平地扬帆,不见屋宇,波涛汹涌,仅露树梢,无论田庐苗禾尽付****,水上浮尸,在在皆是,断柱零椽,随流漂止……”
“唉!”白喜祥放下报纸,仰天长叹,“怎么就至于到这个地步!政府的水利都修哪儿去了,这大水发得,就像完全没有堤防!”
乔双紫也叹着气:“听说维修水利的钱,还有防汛的家伙什儿,早都抽去打仗了。别说灾前,就算灾后,现在全国十六省受灾,死了几十万人了,还忙着打仗呢。前天报上还说:‘真要坐等政府许诺的赈粮,灾民们已经都变成饿殍了’!”
“赈灾总是有的吧?不然那么多孤儿寡母的,怎么活下去?”乔三婶心肠软,眼泪都掉下来。
“号召全国赈济呢。”白喜祥望着报上一幅幅凄惨灾情图片,凝神道,“我跟黎爷商量商量,联合其他班社,搞几场义务戏,所得票款,全部汇往南方赈济灾民,就算杯水车薪,也聊胜于无。”
“这是正理儿!”
义务戏,本是梨园行常有之义,各家班社都搞。平时的义务戏,多是为了救济贫苦同行,这回是遇上这样的大灾,群情激奋,也很顺利地筹办起来。喜成社的戏还是在广盛楼搞,白喜祥和崔福水商议着排定戏码,最后的大轴,贴出近来一直非常火爆的《杨家将》。
“您自己不上大轴?”崔福水期待地问。
“入夏以来身体尤其不好。待到秋凉之后,一定多唱几出。”
“好好好。都伸长了脖子等您呐。”……
九道湾胡同。大晌午的正是休息时分,天气燥烈,蝉儿声嘶力竭地叫着,地面被日光照得惨白,隔着鞋底都感受到暑热的威猛。白家小院门口,有个人影一闪,是玄青,停在街门外踌躇半晌,终于敲开门进了堂屋。
“师父,徒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请安问好之后,玄青低垂着眼帘小声说。
白喜祥放下茶碗,瞧着肃立身畔的徒弟,“讲吧。”
“崔爷说下星期要上义务戏,是大事,叫好好预备着。”
“是啊。这等善事,三教九流都乐于参与,届时得有不少达官贵人、业内行家捧场,你的《杨家将》大轴,没问题吧。”
“我倒是没问题,我只是想……从全社的考虑起见……”
白喜祥用折扇敲着椅子扶手:“有话直说,玄青,我不喜欢这样。”
“我说了,师父您别生气……前面的《金沙滩》《射七郎》,能不能换个角儿。”
白喜祥愣了一瞬,没反应过来:“换角儿?换哪个?”
“……天青。”
白喜祥双眉一蹙:“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别生气,听我解释呀……”玄青额头渗出一层细汗。
“解释什么?你觉得天青怎么了?他的七郎不够份儿?”
“够,够,他比我够份儿。”玄青腮边抽动,“我就是觉得,这次大义务戏,非同一般,换个七郎,更四衬些。”
白喜祥猛地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转身盯着玄青:
“七郎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俩都没有对手戏。你觉着社里有比天青更合适的人手吗,你秦师弟能来这个活儿?……玄青,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师父一直教导你的‘一棵菜’道理,你还记得吧?”
“记得的,记得的。师父教导我们要像一棵菜一样,紧紧抱团儿,齐心协力成就一个好班社,一台好戏。我……我不是觉得天青不行,我是觉得这么重要的一场戏,阵容应当更硬着点儿。我这几天想着:赵四爷声名远播,都说他是‘活七郎’,您是他尊重的师长,邀他来客串一次,他肯定答应。有他出场,肯定比天青得彩吧,赈得的钱粮多了,社里也更有面子。”玄青抬头瞄瞄师父脸色,“师父,打从我自个儿来说吧……跟您说实话,我也希望借这难得的机会,再往上蹿一蹿。傍着赵四爷,我和竹青他们,还有天青,都能学着不少东西,也能好好地扬扬声名。”
白喜祥慢慢道:“玄青,老辈人都教我们:踏踏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唱戏。好高骛远使不得。我也实话对你说:赵四爷的七郎,你接不住。”
玄青沉默半晌,说:“师父您老是不信任我。”
“我是知道你。玄青,唱戏这回事,一点儿含糊不得,不是傍上名角儿你就是名角儿了,自己实力不到,硬傍上去,会死得很难看。”
“师父,您给我一次机会好么。我肯定成。这几场您也都看着了,虽然我没有天青的好儿多,但是座上对我的品评那都没说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