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的,仿佛刚出水一般的靠。雪亮的大缎,白得耀眼,肩上、臂上、袖上、胸前背后、四面靠旗上,一层层的海水江牙,精致,齐整,间中飞腾着十几条龙,用深浅不同的蓝色丝线绣着鳞甲,圈着金边,缀有七彩行云和火焰。搁在最上头的靠肚,一对行龙,相向奔腾在云雾里,张牙舞爪,极是生动,眼珠仿佛是嵌了两颗宝石,在灯光照耀下,闪闪发亮。靠上所有的圈金填银,颜色都沉亮异常,不似普通金线银线,从分量来看,恐怕是成色最好的真金白银捻成。
天青霍然而起,带得桌子几乎也翻了。
“送来的人,长什么样,男的女的?”
“男的,模样我没留意啊,好像也是别人托他送来的。”秦月明的眼光,羡慕地盯在靠上,“天哪,这是什么质料,什么手工,唱了这些年戏,见都没见过。”
靠,戏中武将临阵交战的行头,也就是戏化了的铠甲。它是戏里最复杂的一种行头,三十多片绣片组成,穿的时候,需要衣箱师傅用专门手法扎结,所以穿靠都叫扎靠。靠和蟒一样分为上五色和下五色,天青唱的戏里,最常用的是白靠。这是一种专用于英俊儒雅人物的颜色,赵云、马超、孙策、薛平贵、公孙子……都用眼前这副白靠。社里当然有官中白靠,天青自己也置了私房白靠,但是跟眼前这副相比,完全就是天壤之别,难怪周围弟兄们全都艳羡一片。
天青急切地翻着包袱皮,却只是光溜溜一幅蓝布,什么杂物都没有。叠得整整齐齐的靠,上面也没有任何记认。正面没有,反面没有,领口没有,衣襟也没有,干净得异乎寻常,连行头上惯有的戏衣庄戳记都没有。
天青茫然跌坐,轻轻抚摸着靠上龙身的鳞甲。如此一件重礼,怎能平白收下?是谁,默无声息地送了来,却连一个字也不留。天青的心里,隐隐然有一丝牵动,却又不敢细想。他望着那对宝石镶嵌的龙眼,灯光下它的光线游移不定,极尽逼真,显得整条龙真有生机一般。天青一时禁不住痴了,轻声问了一句:
“谁,是谁?”
两条龙都沉默着,静静地挥舞着爪牙。
身边云雾之上,细看的话,还有一点点的水渍。
“天青,早呀。”
“筱师姐……这么早?”
天青愕然地抬头望了望天。天才蒙蒙亮,太阳掩在一片晨雾之中,起码再过两三个时辰才开戏,广盛楼空寂一片,连溜回家了的门房刘师傅都还没回来。而他的面前,已经站着筱妃红,织金锦面子的长旗袍,裹了件貂鼠皮大氅,更显得肌肤胜雪,唇如点朱。头发刚刚烫过,梳成油黑的小卷,如一圈贴得整整齐齐的片子般,托着她圆润的鸭蛋脸。眼神中,还是带着惯常的那股子甜蜜如丝的柔媚,笑吟吟望着他。
“在家没什么事儿,想来拉拉戏,不想你也在。”筱妃红轻轻踱了两步,站在他的小屋门前,向里张望一下,“莫不如像你这样,干脆住在园子里算了。可惜身为女人家,总是不够方便。”
天青合起了手中的书。他正在屋外墙边耗腿,左腿架在墙上,和右腿拉成一线,还没耗到时辰,手里的书,也刚读了几页。正犹豫着要不要停了练功,请筱师姐进屋坐坐,筱妃红倒自来熟地拉过门边一条板凳,坐了下来。
“看的什么书?噢,《三国》?你认字不少啊,不像我到现在,勉强只会写自己名字。”
“师父教我们从小识字的。”天青爱惜地抚摸手中的书,“他说要知书识礼才懂得戏情戏理,不至于把戏唱成杂耍,人也要有了学识才能有大作为。三国水浒呢,他说像我这样唱武生的,该能背下来才成,我唱的戏,不少都是打这儿来的。”
妃红含笑看着他:“你真是肯下功夫,难怪越来越精进。这些日子身子可大好了?”
天青红了脸。他的身子骨并没毛病,最近是因为有心病才显憔悴,妃红几次关切询问,他总是含糊作答。此番也只简单回了句:
“没事儿。”
“我不知道你遇着了什么事儿,不过,无论怎样,好好爱惜着自己。”妃红的目光胶结在他脸上,神情倾慕,语气温柔,“台上台下,你都是盖世英雄,只要对了心劲儿,没有你过不去的坎儿。”
天青微微扭过头,脸伏在耗在墙上的腿上,低声道:
“谢谢筱师姐。”
“你也别老是自己个儿闷着练功,整日都不说一句话,你看你,多长时间没见个笑容儿了,迟早闷出毛病来。”妃红扬起脸,忽然想到似的,“你陪我一起拉拉戏,成不?我寻思着贴一出《武松打店》,这活儿你现成儿的吧?”
天青惊奇地眨眨眼睛:“您来孙二娘?那是武旦的活儿,您成?”
“不是我自夸,我身上的功夫,武旦行哪个活儿都来得。”妃红笑着裹了裹大氅,袅袅婷婷地起身,“想试练一下么?”
寂静的戏楼里洒满阳光,台上只有天青和妃红两个人,疾风暴雨般地对打。妃红的腰身,一条蛇般轻捷柔软,坐在桌上的天青,以脚探向她的脸,表现黑暗中寻敌的情境,妃红跪地下腰,一个漂亮的“软滚背”避开,一丝声息都无。上桌,翻下,干净利落,连天青也暗喝了一声:好!
《武松打店》,又名《十字坡》,讲的是武松杀嫂后发配孟州,在十字坡与黑店老板娘孙二娘不打不相识的故事。这是一出武生和武旦的对儿戏,对两个人的功夫,都有极高要求,腰腿功、毯子功、把子功、桌子功,全都得拿得起来。天青自小唱熟这出戏,游刃有余不在话下,却没料到,花旦出身的妃红,武戏根底竟然也这么扎实。
一场结束,妃红掠了掠汗湿的鬓发,瞄着天青:
“攮子带来了?”
“给。”
天青递上一双匕首。妃红接过,仔细看了看:
“这怎么还自己备着,社里的砌末都有的。”
“自己的家伙,手里有数。”
“怎个有数法?”
天青拿过其中一只:“你躺下,不要动。”
妃红带笑的眼风,扫搭他一下,顺从地躺下来。天青手里掂着攮子,走开三步,叫声:“着!”妃红只觉耳畔寒风一凛,攮子擦过她的发梢,咄的一声,深深扎在她头边几寸的戏台上。
妃红的笑容,僵在脸上,被这惊吓冻得,好半天才能出声:
“你!”
这攮子不是普通砌末,是真家伙,雪亮的长匕首,开了锋利的刃。《打店》有一段开打,是孙二娘持一对攮子偷袭武松,却被武松夺去,反掷二娘,被二娘闪过。攮子要直扎入地,方能令座上眩目,所以需要真家伙。通常路数,只需掷在二娘身边即可,但是天青自个儿一番苦练,将这攮子使得得心应手,能随手一掷,直扎二娘耳畔。每次《打店》唱到这里,座上必定一片惊呼,是喜成社最能“拿人儿”的绝活儿之一。
“你,不怕失手么,扎死了我怎么办?”妃红翻身爬起,嗔怪道。
“不会的,”天青微微一笑,“没练到精熟,怎敢乱试。我在这把攮子上,也有十年功夫,对着台上随便哪个地儿掷过去,绝差不出一寸方圆。师父说了,台下要有百倍的功,台上才能见真功。”
妃红凝视他一会儿,妩媚地眯起眼睛:
“再来。”
接着拉戏。两人一同扑向扎在地上的攮子,争抢不得,徒手开打。天青踢妃红一个“抢背”,对打“小五折”,扫“爬虎”,妃红“乌龙绞柱”,再踢天青一个“抢背”……眼花缭乱的筋斗中,两人一路打上桌子,站在桌上继续扭打,天青抓住妃红的手,另一只手捺向她的脸,直压得她仰头下腰。
总共只有一臂见方的桌子,相距咫尺,呼吸可闻。妃红仰视着眼前的天青,只见他一张光洁面孔上泛着绯红的血色,汗水自额头渗出,顺着耳边滚下,落在水衣敞开的领口之中。眼睛专注地盯着妃红,光芒逼人,嘴角紧紧抿着,呼吸粗重,健硕的胸膛,一起一伏。
手被他握着,腰身与他紧紧相贴。见惯风情的妃红也不由得心中狂跳,满脸都潮红起来。自己料得一点没错,只有到了戏台上,这个人才能抛开所有顾忌,所有心事,毫无设防地接受她的亲近。千万稳住了,不能太心急,就像一出戏一样,打引子,定场诗,报家门,一步一步地,走入那轰轰烈烈的核心……
“哎哟!”
妃红双腿一软,身子向桌下直摔下去。天青大惊,慌忙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重又拉上桌子:“当心!”
妃红伏在他的脚下,喘息一会儿,仰头看他,微微一笑:
“这还没上台呢,就晕场了……”
她站起身,重又拉住他的手:
“再来!”
开春之后,喜成社贴了几次《托兆碰碑》,反响甚好。这本是一出老生各派都唱的骨子老戏,稍微懂戏的人都听惯了的,但是行家自能分辨其中滋味:穆玄青少年老成,经白喜祥精心传授,嗓音宽亮,做表大方,在年轻一代伶人中,确属佼佼之辈。
“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时候,盼娇儿不由人珠泪双流……”
今年的穆玄青,已挂上五牌,名列白喜祥、庄赤蓉、靳天青、筱妃红之后,也是喜成社台柱子了。今次有师父在台侧亲自把场,玄青信心十足,唱念做表,愈加沉稳端严。他头戴金踏镫盔,一身杏黄软靠,脊背微弓,双手颤抖,颌下白髯飘动,一代名将,人生路已至终点:
“……也罢!不免拜谢宋王爵禄之恩,我就碰死在托兆碰碑下!”
丢开甲胄,甩去战盔,一个漂亮的“硬僵尸”,直挺挺倒地,带起全场最后一阵热烈的叫好。
白喜祥微笑着站起身,在一众徒弟学生簇拥下,踱向后台。没一会儿,玄青急匆匆跑过来,未及卸妆,照例垂手站在师父身前,聆听教诲。
“大有进益。玄青,你聪明,开窍,底子好,专心苦练,必有大成。那段反二黄的气口再琢磨琢磨。”
“是!师父!”玄青这才有余裕抹了抹头上的汗。他素来内敛,此际也禁不住眉开眼笑,身上沉重的靠甲,似乎都变成了荣耀加身的锦袍。
白喜祥向外走去,正遇见黎茂财与崔福水。这几天连日大卖满堂,黎茂财眉开眼笑,迎上来哈腰拱手:“二爷,您老调教的好徒弟,个顶个儿地成材!咱全社弟兄的衣食,全靠二爷!”
“黎爷取笑。还得靠大伙儿齐心勤力。”
崔福水照例绷着一张皱纹遍布的脸,专心琢磨他的本行:“二爷,我倒想着,戏码还可以再好好排排。玄青的《托兆碰碑》这么卖座,不如前头加上《金沙滩》《五郎出家》《射七郎》《呼延赞表功》,后头加上《雁门夺印》《清官册》《黑松林》,攒一台全部《杨家将》,准定更出彩。”
“是啊是啊,这主意不错!”黎茂财雀跃起来,圆胖胖的身子在地上直颠,“让玄青杨继业和寇准一赶二,天青七郎,竹青潘洪,对吧?阵容可称得上硬整!二爷呀,我就说嘛,您调教的好徒弟!”……
傍晚,白家堂屋里,白喜祥端着茶碗,对侍立一旁的玄青、天青、竹青三兄弟娓娓道来:
“杨七郎本是花脸的活儿,咱们前辈俞菊笙先生高才,工武生的也拿过来演,胜任有余,就变成了花脸、武生‘两门抱’。再经杨大爷精心整顿,大体已经归武生行了。天青,你年少时已以《金钱豹》成名,近年我却不许你再动勾脸武生戏,知道为什么吗?”
“师父说过了,我火候不到。”天青恭恭敬敬地答。
“嗯,是这个理儿。勾脸武生戏,唱法和一般武生不同,对风范、气度的要求也高,自身不具一定功力,随便动这种戏,就是现眼二字。”白喜祥啜了一口茶,“当年贴演《金钱豹》,有其不得已之处,那时候倚仗童伶身份,大家不会苛求于你,你可别觉得自己的勾脸武生戏就此已经大成。现在你成年了,要拿更高的标尺来斟量自个儿,亮一出是一出,一些儿也不能含糊。”他放下茶碗,“瞧你最近,功夫下了不少,精气神儿又回来了,座上反映还不错。”
天青的脸上,微微泛红:“全靠师父教导。”
“武生唱到一定地步,看的就不是花样技巧了,不是看你筋斗翻多高,把子打多快,而是要看工架、气度。不难于彪悍勇猛,而难于儒雅潇洒;不难于身手矫健,而难于从容凝练;不难于套式新奇,而难于意态大方;不难于飞扬跋扈,而难于器宇轩昂。能戏多而精,文武昆乱不挡,格局高,气场大,且有自己风格,方能称上一句‘大武生’。你根基扎得不错,是时候再进一步,接下来多给你排几出勾脸武生戏,我央几位武生行大老板,好好再给你说说,你多下苦功,真正把这戏拿起来。”
“谢谢师父,我肯定铆上。”
“竹青,潘洪在花脸里不算大活儿,但也很考功夫。最近在郝二爷那儿朝夕聆教,瞧你真是大有长进,是这里事儿了,不用我多说。嗓子最近听着见好,应当已经过了仓口,横音炸音什么的,试着步儿用用。”
“谢师父!我记着啦!”
“玄青,你的《托兆碰碑》已有相当实力,座上反映很好。《清官册》一赶二,唱寇准,这是老生行重工戏,要再下气力。从今天起,每晚七点,你过来,我给你说戏,也约了杨二爷,带着胡琴,帮你再找找嗓子。”
玄青好不容易才等到说自己,脸上已经有些不畅快,听到师父夸奖,才露了笑容,躬身道:
“是,师父!”
妃红下了洋车,春风满面地穿过肉市街。时节已暖,她又换了一身新旗袍,轻薄的西洋纱,闪闪烁烁泛着光泽,肩上围一道软缎披肩,裹住裸露着的雪白手臂。拥在广盛楼院子门口的戏迷们,叽叽喳喳地叫着:“筱老板!筱老板!”她头也不回一下,嘴角带着那丝柔媚的微笑,就在这万众瞩目中目不斜视地走进后院去。
“呦,筱老板,今儿没您的活儿,还过来啊。”玄青在楼梯口遇见,注意地看了她一眼。
“这不来捧穆老板么。”妃红侧过脸来,微微笑道。
“得了吧您哪,是冲着天青吧。”
妃红神色不动:“都是弟兄,一起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