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哥,我娘让我捎给你的。”
“谢谢伯母。”
“你不打开看看是什么?”竹青拍着坐在衣箱上发呆的天青,“快打开,吃了!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
天青打开盒子,原来是自家蒸的团圆饼,上面还精心地用大料盖了一朵小红花。
“中秋了啊。”
“是啊,你才知道啊,你都过傻啦!戏散了这些时候了,还坐这儿干什么?今晚吉祥戏院梅大爷的《嫦娥奔月》,走,我请你看。”
“我不去。”
“不行,叫你去你就去!嗯哼!随孤来呀——”
中秋真的到了,这是北平最美的季节呢。不冷不热,无风无沙,黄色的琉璃瓦,红色的院墙,青色的屋顶,绿色的树,白色的云,蓝色的天,全都鲜亮、分明,一尘不染。各色瓜果挤挤挨挨地上市了:黄绿的鸭梨,青红的“虎拉车”,紫黄的李子,绯红的沙果,随便哪个果品店,都摆得一幅画一般。街头巷尾,还到处叫卖着鸡冠花、九节藕、莲瓣西瓜、毛豆枝子,是拜月用的祭品。
“师哥,瞧这家的月亮杩儿,画得好不好?”竹青打小儿就喜欢这些玩意儿,怎么看也看不够,他拎起摊子上的月亮杩儿,咧着嘴细细地瞧:平展的纸屏,金碧辉煌的藻彩,上头画着月神和玉兔,大名唤作太阴星君和长耳定光仙……
天青跟着瞥了一眼:“你买这个?‘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啊。”
“喜欢啊,看看不成啊。我买个兔儿爷送你吧,瞧你这些日子整天鞧着,跟摆兔儿爷似的。”
天青没跟他斗口,只是呆呆站在那里,陪他一起看兔儿爷。早前的兔儿爷,也不过就是个胳膊会动的泥兔子,现在的兔儿爷可精致了,小的两三寸,大的快一人高,胶泥彩绘,精制成戏里的扮相,穿蟒扎靠,上翎挂尾,骑着狮虎鹤鹿,威风凛凛地摆在一排排高架上。竹青一只只细看着:“瞧瞧瞧,这个是《丁甲山》的戏出,这个是《盗魂铃》,呦,这个是《战马超》呢,马超和张飞,像不像你和我?”
天青恍然想起一点旧事,怔怔地说:“小时候听玄青师哥说,这些东西,都是拿伶人当玩意儿,不把唱戏的放在眼里。我当时还觉得他想太多,现在看来……也有些道理。”
“有什么道理啊,”竹青指着架子另一边,“这儿还有种田的、卖菜的、锔缸的、剃头的,这儿还有官老爷呢,全都没放在眼里?自个儿心里头要是存了这个想儿,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搁我说啊,玄青师哥他就是一直都想得太多。”
“别的我不知道,瞧不起伶人,这是真的。”
竹青扯起他的手:“走走走,你就快比玄青师哥还心思重了。”
吉祥戏院到了,里里外外,人山人海。天青和竹青自身也是伶人,但也常常专门到各大戏院看名角儿们的拿手戏,增长见识,提高技艺,用白喜祥的话讲:“多看好角儿的戏,躺炕上都长功。”今晚大轴是梅老板《嫦娥奔月》,最红火的中秋应节戏,梅老板以精美的古装头、古装裙登场,唱念做打,均经特别设计,歌舞曼妙,每个细节都华美醉人。
……碧玉阶前莲步移,水晶帘下看端的:
人间夫妇多和美,鲜瓜觯酒庆佳期。
一家儿对饮谈衷曲,一家儿携手步迟迟。
一家并坐秋闺里,一家同入绣罗帷。
想嫦娥独坐寒宫里,清清冷冷有谁知?
竹青跟着满座高喝:“好!”回头瞄一眼天青,只见他怔怔望着台上,眼中全是伤痛,倒比在广盛楼呆坐时更难过三分。戏散了,回家路上,竹青没口子地大赞梅老板的过人技艺,天青也一直默默地不搭话。竹青说了半天,自觉无趣,终于叹了口气:
“师哥,樱草一走,你变了一个人似的。”
天青一言不发。
“她是被家里关起来了么?我帮你想个法子,把她搭救出来,你俩一起远走高飞了算了。那时候她家两个下人逃走,咱们不是办得挺好的。”
天青终于开口:“她就快嫁人了。”
“怎么会呢?她肯定要嫁给你的呀。”
天青心中一震,转头看了竹青一眼。竹青手里卷弄着戏票,做出一副不在意的神情:
“谁都能看出来呀。她从小一直就是对你最好,听你的,信你的,什么事儿都愿意找你商量。她来广盛楼看戏,专挑你的戏看。你出了事,她比谁都急。她看你的眼神儿,都跟看我们不一样……我也喜欢她,可是我没辙呀。打开始我就知道,你俩是命中注定要在一块儿。”竹青又恢复了惯常的嬉笑,“你啊,别瞎猜,直接把她从府里抢出来娶了,才合她的心意。”
天青半晌没有说话。走了好一段路,才说:“原本我也以为,准定能在一块儿。但是她爹爹坚决不允,她想必是受了很大委屈,不得不依从。她亲口告诉我,就要嫁人了,叫我忘了她。那边是他们的世交,在天津,腊月里过门。”
“啊?”竹青急了,“难怪你这阵子丢了魂似的。那,那怎么办啊,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嫁了别人?”
天青心里,仿佛突然间又被尖刀贯穿,一下,两下,始终没有愈合的伤口,又是鲜血淋漓。他望着晴朗的秋日天穹,蓝得透明,纯净中带点凄凉,一丝风都没有,没有云,也没有鸽子飞。
他艰难开口:
“只要她……放得下……”
“二爷,天青可有点不成话,好么秧儿的居然回戏,被我顶回去了。您严管着他点儿。”
白喜祥困惑地瞧着前来告状的崔福水:“回戏?回哪出戏?”
“我排《红鬃烈马》,把《别窑》的薛平贵号给他,他想回了不唱,问我能不能换出别的。我说这出是在你自己单子里的,既然会,就得唱,凭什么说不想唱就不唱,戏是随便回得的?他半晌不出声儿,后来,给我好大面子似的,说他唱。二爷,您说他成话么?原本瞧着还不错的小子,这刚刚戳住了,就摆谱儿?”
白喜祥忧心不已:
“这孩子,最近……且得煎熬一阵子呢。只愿别抛荒了正业。别看十几年的功在身上,真要还给我了,也就那么一闪念的事儿。跟他提点多少次,他干应着,也没见有缓儿,真叫人着急。”
《红鬃烈马》,足足要唱三天的连台本戏,打从王宝钏在相府花园初遇叫花郎薛平贵的《花园赠金》开始,一直到薛平贵称帝的《回龙阁》,连续十几出,讲述王宝钏和薛平贵的一世姻缘。《平贵别窑》这出的薛平贵归武生或武小生应工,唱念做打齐全,本是天青拿手好戏,此次却忽然回了不想唱,难怪崔福水意外。
富贵贫贱天注定,岂知由天不由人……
天青不想唱这出戏。字字音音,都触动他心事。但是,梨园规矩,只要自己会唱的戏,开出单子,呈给班社,之后号了你的活儿,就不能无故回戏。所以,到了儿来,也只好还是接了。简直就像人生一样,无论喜不喜欢,称不称意,只要你活着,就得打起精神过下去。
头戴金盔一点红,身穿铠甲响玲珑。红纱洞降烈火马,唐王驾前立大功!
扎一身白靠的薛平贵,威武,雄壮,神光凛凛,却困顿寒窑,长久不能出头。王宝钏以相府千金之身,抛家业舍父母与他成婚,他却不能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心头的挣扎,谁人知晓?好歹因降服红鬃烈马而立功受封,却又被王宝钏的爹爹使了个坏,贬为马前先行,即将奔赴战场。深爱的夫妻,就此长别,此后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日……台上台下都知道,此后的相见,在足足十八年之后,而且,团圆了仅有十八天,王宝钏就重病身死了呀。
喜成社的当家青衣,名旦庄赤蓉去王宝钏,银钉头面,青褶子,袅袅婷婷,唱得七情上面。夫妻二人,分别在即,执手相看泪眼,对唱快板:
送夫送到西河岸,
叫人难舍又难分。
空中降下无情剑,
斩断夫妻两离分。
流泪眼观流泪眼,
断肠人送断肠人。
王宝钏舍不得薛平贵,
薛平贵难舍妻宝钏。
天青眼前,幻化的全是樱草带泪的小脸。他的心又一阵阵绞痛起来,仿若有一把利刃乱捅……一个人若是时时都有这样的幻觉,会不会就此真的心碎而死?他的心思纷乱,忽然之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夫妻们分别难得见——”
天青停住了。他盯着庄赤蓉的脸,忘记了接下来的词。
庄赤蓉惊诧地仰视着他。只剩最后一句了,“实实难舍夫妻情”,早就唱得烂熟的一出戏,怎么会词不拱嘴呢?天青练戏之勤谨,众所周知,从来没出过这样岔子。眼下的他,直勾勾盯着庄赤蓉,眼神空洞、散乱,硬是一个字都未出,满台锣鼓丝竹无所适从,顿时冷场在那里。
台下看客可不是好惹的,“嗵”地就是一片倒好儿。
天青自挂牌成角儿,足足四年,头一个倒好儿。
下得台来,师父白喜祥已站在下场门后。天青满头流汗,迎上前去:
“师父,我……”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巨响,白喜祥一掌抽在天青脸上,打得他一个踉跄。白喜祥性情和善,平素教戏都不打人,如此当众动手,后台众人都惊得呆在当地。
天青跪下了。
“师父,我错了,我对不住您!”
竹青和玄青上来,慌张地扶住师父,个个都不敢吭声。白喜祥一手按在心口,喘了几口气,伸手指着天青的脸:
“你对不住你自己!下去,跪祖师爷,问问自己,以后该怎么唱戏!”……
广盛楼后台门外,小楼梯边上,有个柜房,里面供着梨园行的祖师爷。祖师爷的神像,端坐在墙上佛龛里,被四对八尊身披铠甲的外族武士拱卫着,白脸,黑髯,头戴纱帽,身穿黄蟒,眉目祥和,注视着身前的长明香火。梨园行尊师重祖,那是天下闻名,伶人到后台唱戏,出来进去都要拜拜他。
夜已深了,小小柜房一片寂静,月光依稀地透过窗格子上的竹纸照进来。房间里只有天青一个人,跪在佛龛下,静静地低着头。
从小跟师父学戏,耳濡目染,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戏比天大”。不能无故回戏,不能误戏,无论什么情况,不能敷衍了戏。忘一句词,在外人看来,可能只是一件小事,可是对每个伶人来说,都是当得一番责罚的大事。而且,天青知道,师父打他,不仅是为了忘一句词,而是为了他最近这颗混乱恍惚的心。
失去樱草,让他生平第一次,对戏的信念有了动摇。戏,给他带来了什么?有欢乐,也有痛苦,有名誉,也有屈辱。他最爱的那个人,竟因为他最爱的这件事,而终不能陪伴在他的身边……
但是,戏有什么错,戏子有什么错?
苦心学艺,痴心献艺,血汗功夫练就绝艺,让你哭,让你笑,让座上欢呼喝彩涌心潮,戏给人间带来无尽的华丽与精彩,无尽的感动与享受,这一切,是一个戏子用他近乎虔诚的心血换来。
戏子没有错。
是世人不公道的眼光之错。
做人,得为着自己的信念活着,不能因为旁人一个鄙视的眼神,就抹杀了自己的本心!
六岁开始学戏,至今已经足足十三年,戏,是天青的安身立命之本。生命中能有一样东西,让你付出十三年去投入他、陪伴他、懂他、爱他,无论是人,还是一样事物,都是莫大幸福,值得毕生珍惜。师父说得没错,这样消沉下去,丢了人,荒了戏,前半生的倾情投入,至此一无所有,对不住的不仅是师父、祖师爷,更对不住自己一颗男儿心。纵使别人看不起戏子,也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人立身于天地之间,靠的是品格,是志向,是功夫,不是别人的眼光和言语!
月亮静静地移动着,照在佛龛下的白墙上,墙角的砌末箱上,屋子中间的桌椅上,照在天青的脸上。这张十九岁的年轻面孔,依然带着一丝哀伤,但是更有着一份纯朴的、诚挚的、坚忍不移的神情。
用心唱戏吧,靳天青,你的世界,只剩了戏台。
已经没有了樱草,不能再……没有了戏!
腊月过去了。
这是天青十九年人生中,最难熬的一个腊月。
他不知道樱草过门是在哪一天,也无从打听、没法打听,他只能一天天数着日子:腊月初一,腊月初二,腊月初三……过腊八了,小年了,封箱了,过年了。时光如箭,一去难回,就这样从他身边飞掠而过,不知道在哪一刻,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樱草。她嫁去了天津的哪里?到底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嫁的?穿起嫁衣的她,会是什么模样?那一幕他以前常常想象,心里头又是忐忑,又是甜蜜,是他最向往、最期待的模样,现在,却成了一点都不能触碰的、能如刀子一般扎人的幻象。
他只能练功,唱戏,拼命地苦练,拼命地唱,硬生生将自己陷溺在戏的海洋,不去思量其他的一切事。功夫是从不负人的,练一天,就有一天的进境,他的戏唱得越来越精,工架越来越英武、大气,法度森严,每一出场便有凛凛之威,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一直翻腾着什么样的动荡。
大年初一,开箱第一场戏,例必《跳加官》《跳财神》。天青扮作财神……
台下一片喜气洋洋的叫好声。
又是一年。周而复始,不知道以后还要这样度过多少年。
下得台来,后台师徒兄弟相见,也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拜年问好。这一天的开箱戏,是不拿戏份的,但是白喜祥给每个人都封了红包,到手的钱反而比平日更多。衣箱师傅和盔箱师傅们,把年前封好的箱子都打开整理着,预备着新一年的用度。黎茂财和崔福水在后台穿梭,安排着新春的活计。
“师哥,有人给你送东西来。”楼梯口棉帘一掀,秦月明进来,手里捧着个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袱。
“多谢。”天青诧异地接过。谁在这开年第一天给他送东西呢?
“谁送来的?”
“不认识,在院子门口交给我,说是给靳老板的,就走了。”
包袱不算太大,却是沉甸甸。天青解开结扣,小心地打开,将包袱皮一揭,霎时间一片光亮,照耀身周。秦月明等弟兄们凑在他旁边,全都惊叹了一声:“啊……”
是一副崭新的靠。